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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禁書之一:胡發雲著 如焉

兒子出國前,給茹嫣留下兩樣東西。一隻小狗,和一台電腦。

小狗是兒子撿來的。

那天夜裡,她給千里之外的兒子打電話。

兒子痞笑著說,媽,我有一個女朋友了。

兒子大四了,她一直希望聽見兒子說這一句話。可一旦這話來了,她又酸酸的,惘然若失。她裝著見怪不怪地問,好啊,媽就等著這一天呢。哪兒的?

兒子說,咱學校的。

茹嫣問,同學嗎?

兒子說,還同寢室呢。

茹嫣心裡一咯登。儘管她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同居早已是家常便飯,有的乾脆在外面租了房正兒八經地過起小日子來。可是一張口,依然是那樣老套,卻又那樣理不直氣不壯的話:你們現在就……這樣的關鍵時候。你千萬別弄出什麼事兒來。

兒子笑了:不會,不會,打死我也不會的。

茹嫣說,那她還是回自己的寢室去才好。

兒子說,她沒地方住,她被人扔了。

茹嫣叫道,你說些什麼呀?

兒子終於在那頭大笑起來,還聽見另外一幫男孩在壞笑。

兒子說,媽,她是一條小狗,一條小女狗。

茹嫣問,什麼狗?

兒子說,就是小狗啊,DOG!DOG!四條腿,一根尾巴的那種。

茹嫣說,天哪,你自己都養不好,還養一隻狗?

兒子說,我們幾個一起養。

茹嫣說,這種時候,還有閒心思養狗?

兒子說,沒辦法,它賴上我了。

茹嫣知道,這一類事情上,強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來勁。在戀愛上也是這樣,當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親的反對促成的。再說,天高皇帝遠,他就是養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樣?她後來悟出,母親的話,大多是對的,只是需要時間來證明。那是一種人生歷練的結晶,不用講道理的。她詰問母親,你究竟什麼地方看不上他?母親說,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這話也基本上被母親言中。母親是大家閨秀,嫁給了一個革命幹部,但是骨子裡,還是那一套。或許正是因為嫁給了這樣一個可以保護她,可以給她特權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見過母親的一些親戚和同學,家世和母親差不多,嫁了與自己大體門當戶對的人,結果和她們的男人們一起,被折磨得低聲下氣雞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親那樣的傲氣。不過,這樣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歷練來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導就茅塞頓開。

茹嫣忍了忍,平靜地說,你給它洗乾淨,別弄出病來。

兒子說,沒毛病,歡實得很。我可是老資格了,我5歲就開始養狗了,是吧?
兒子的後一句話是說給他那些同學聽的。茹嫣說,那是你養的嗎,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還弄不清楚呢。


那天晚上,兒子從圖書館出來,走著走著,便和這隻狗迎面相遇了。兒子停下來,看了它一眼。它也停下來,看著兒子。兒子蹲下去,撫摸它一下,它便怯生生地搖尾巴。兒子小時候養過狗,那是他爸給他買的。他爸常常出差,為了彌補自己的缺憾,買了一條小狗來陪兒子。那狗一直養到兒子上小學三年級,一次外出時,被車撞死了。兒子傷心了好長時間。

兒子說那狗又髒,又瘦,但很有教養,看那眼神就知道,很單純,很怯懦,對人沒有敵意,不像那些長期浪跡江湖的野狗——精明警覺,一副我是野狗我怕誰的老油條樣子。兒子從書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腸,剝開腸衣,掰下一截,遞給它。它舌頭在兒子手上一卷,那截火腿腸便沒了。兒子又掰下一截,它又一卷。這樣幾次之後,一根火腿腸就完了。兒子攤開兩手,對它說,沒了。兒子說,那小狗餓壞了,它還沒學會吃別人扔掉的髒東西。兒子掏掏書包,還有幾片咸麵包。它也吃了。兒子向它說拜拜,回自己的寢室去。

第二天一清早,兒子的一位室友起床去上廁所,打開門,就見到那狗蹲在門口。兒子聽見動靜,欠身一看,只好翻身下床,將它請進屋來。

吃午飯的時候,兒子將狗帶到食堂。他對它說,往後就在這兒呆著,在這兒你就餓不著。

第二天一早,那狗依然蹲在兒子寢室的門口。

就這樣,那狗就在兒子的寢室留下了。幾個室友都喜歡它,與兒子一起,共同承擔著它的膳食。閒暇時,也逗它玩,給他們幾個大四老花眼棍的孤寂生活帶來許多快樂。只是他們都沒有耐性按時帶它外出方便,所以,寢室里一股臊臭味道便日益濃郁起來,好在這群孩子自己也夠髒的,不太計較。再說,他們都知道自己在這間寢室的日子也不多了。

同學們用兒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楊延平。

兒子的名字是他爸起的。「延」是兒子的輩分,據說根據這些字兒,可以斷定是北宋楊家將的後人,「平」是他爺爺老家平莊的平。

他們楊家,已經有幾代人沒有按字輩譜來起名字了。到了兒子出生,丈夫不知怎麼發起思古之幽情,翻了那本古老的家譜,給他起了這麼一個中規中矩的名字。他爸叫他的時候,總是連名帶姓一起叫──楊延平。不像她,叫延平,叫平兒,叫平子,叫平兒子,到了要叫楊延平的時候,總是兒子犯了大錯誤。如今茹嫣滿屋子喊那隻叫楊延平的狗的時候,那狗便與她,與這個家,有了許多牽腸掛肚的聯繫。兒子走後,她第一次這麼喊它的時候,眼淚就刷地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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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台電腦是兒子升大二的時候買的。暑假,兒子回家,憋了幾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務勞動,然後怯怯說,想要一台電腦。他是學建築設計的,需要一台自己的電腦。她開始不同意,怕影響兒子的學業,怕他玩遊戲,還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茹嫣是一個守舊的人,對所有的新生事物,一開始都會保持距離,保持懷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舊了,卻喜歡起來。在服飾上尤其如此。對於語詞的時髦,就更加抗拒頑強,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說不出口,別人對她說「拜拜」,她就說再見。至於酷啊,靚啊,哇啊,醬紫啊,就像聽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後上網,就像半個文盲。

倒是他爸寬容,說遲早要買的,早買早消停。

爺倆在電腦城泡了兩三天,攢了一台當時配置最高的兼容機。丈夫說,電腦這東西升級換代太快,你買回去的頭一天就開始落伍了。現在搶一點先,可以多堅持一會兒。再說,兒子繪圖也要好機子。在這一類觀念上,兒子對他爸是極其景仰的,說,老爸這才是真正的與時俱進。

那個暑假結束的時候,老爸將電腦仔仔細細地裝箱打包,送兒子上火車。他對兒子說,常給家裡打電話,別有了電腦忘了娘。

一個多月後,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車禍去世。

茹嫣在丈夫買的那條小狗被車撞死之後,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幾次惡夢,都見到他遭遇不測,想對丈夫說,一直沒敢說,終於永遠不能說了。

畢業後,兒子把電腦帶了回來,包裝箱還是原來的,上面留著他爸的筆跡,寫著某某大學某某系,寫著兒子的名字,還寫著貴重儀器,請勿碰撞。託運單依然貼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兒子那個班,是和法國一所建築學院合辦的。在國內讀完本科,各科成績合格,就直接去那兒讀研。成績優秀的,對方還有一筆很可觀的獎學金,節儉一點,打點工,衣食住行也都夠了。丈夫去世後,兒子說過,大學畢業了,不論參加工作,還是繼續讀書,他都要自食其力。其實他爸早已給他備下了一筆出國的費用,茹嫣聽見兒子這麼說,又高興又心疼。她實在看不慣那些拿了父母的血汗錢,到國外去燒紙一樣揮霍的孩子,更看不慣那些拿了腐敗爹娘的黑心錢到國外靚車豪宅花天酒地胡混的紈子弟。但兒子說不讓自己養了,便有一種空洞感。她想,那一筆錢,終究還要會用在兒子身上,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都行,那是他爸的遺願。

《紅燈記》裡面唱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丈夫死後,兒子立時就懂事了。出國前一兩年,他一直在給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打工,賺取去法國的路費和出國的行頭。按他的說法,當初這電腦買得值,賺回了10倍於它的錢。回家後,他將那台電腦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碟和記憶體,重裝了最新的XP,配了攝影探頭和耳麥,裝了寬頻,這一切,他都堅持自己獨立出資。他對茹嫣說,算我送給你的。你以後會知道,這是一個好東西。

對於茹嫣來說,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輩子還會和電腦、網絡打交道。在她看來,這玩意,和蹦迪,車,麥當勞,電子遊戲卡通片是一類的,是這個工商時代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大派對。媒體上關於網絡的報導,大多也是和逃學,失火,詐騙,劫財,情殺相關。自己早已過了那種趕新潮的年齡。幾年前,單位不知發什麼瘋,每個中級職稱以上的人,都要進行微機培訓,每次兩個星期。結果是昏天黑地的去,昏天黑地的回來。別說操作,光是那些DOS語言,就把人弄暈了。混了個結業證,一切也都忘乾淨。從此後,見了那個機器就頭大。兒子總說,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這一輩子落伍的事兒多了,要都趕上去,再給她兩輩子時間,怕也來不及了。古人一盞青燈一卷書,不也是很精緻很豐富地過一生麼?見兒子這么正兒八經做著這一切,還花了這麼多他自己的辛苦錢,便只好把它當作兒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來。

一切調試好了,兒子將整個操作都設置成超級傻瓜型,只要摁一下開機鈕,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還留下一個他自己編寫的使用說明書,萬一碰見什麼問題,打開一看就行。這一切做完,兒子對茹嫣說,媽,我用兩天時間,給你辦一個速成強化學習班。

那兩天中,兒子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奶奶,一點一滴不厭其煩手把手地給茹嫣掃盲。每當茹嫣有畏難情緒的時候,兒子都會說,遲早得學,二十一世紀了,誰不會這個,誰就是半個山頂洞人。你以後會知道,這個東西,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而且──當時兒子正在給茹嫣調試攝影探頭,屏幕上出現了茹嫣和兒子在電腦前忙碌的的圖像──這東西又方便又便宜,以後我們打這種免費的越洋可視電話,想打多久打多久。我可以看見家裡,你也可以看見我那兒。茹嫣看見自己和兒子,像電視劇里的人物一樣在屏幕中活動,很是新奇。說,你到法國後,我這兒也能看得見?兒子說,只要有網絡,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兒子拿起那個小小的探頭,像攝影機一樣,給書房來一個長長的搖鏡頭。還可以拍照,兒子說著,在什麼地方點了一下,一張茹嫣在書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還能做監視器,你不在家的時候,開著它,它會將屋裡的動靜記錄下來,比如進來小偷──茹嫣說,你別嚇唬我啊。我寧願讓他偷我,也別嚇我。

能看見遠在法國的兒子了。茹嫣想,哪怕這台電腦只有這一種功能,也足矣。於是,拿出當年剛剛恢復高考時,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學校門的勁頭,去迎接一個個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學到頭昏眼花。

究竟是自己的兒子,知道如何讓當媽的聽懂。兒子教起來,真比那個收費的培訓班強一百倍,他不給你說什麼術語,原理,過程,他就讓你像上超市買東西一樣,要什麼,點什麼,一目了然。而且,他裝的這個「XP」系統,比原來學的那一套便捷多了,簡直就是專門為她這樣的電腦弱智者設計的。

兒子給茹嫣申請了郵箱,安裝了MSN,還有QQ。兒子笑著說,QQ是一個好東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繩子,任何時候,你只要一扯,我就會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聽著就笑了,心想,這傢伙真會說話啊,兩頭都是狗。

兒子讓茹嫣給自己起一個網名,好給她在論壇、QQ上註冊。

茹嫣想想說,還是叫如煙吧,如果的如,炊煙的煙。

結果這個網名已經有人用了。

兒子說,加兩個字,「往事如煙」。一試,也被別人用了。兒子說,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網,以後連最臭最爛的名字,都會給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兒子說,你隨便說幾個,咱試試?茹嫣說「臭魚兒」,果然有。「爛貓」,也有,「二混混」,依然有,連「我是流氓我怕誰」都有。茹嫣一路笑著,想著這網上好像是一個妖魔鬼怪虎豹蟲豸的世界。最後,兒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頭,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註冊暢通無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從這個名字上,可以看出母親的仕女情結。茹嫣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名字都是母親起的。她不讓父親起,茹嫣那一撥的父親,全都豪情滿懷地給自己的兒女起上建國,新華,抗美,援朝,建設,憲生,躍進……後來還有四清,衛東,衛青,衛彪,九大。這一類時新名字,一家七八個孩子,便可以當作一部新中國簡史來讀。

四十多年之後,茹嫣有了一個自己的網名,一個兒子給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歡它,覺得比自己原名要樸素,要大氣,有點道骨仙風。

責任編輯: 王篤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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