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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我見到一隊志願軍 兼說六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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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我居然見到一隊原裝的志願軍,不是吹牛,只是放到後面說。先說我的小學二年級下學期,學校組織去「歡送二十七軍、歡迎六十軍」,記憶猶新。

那是一九七六年春,當地駐軍原為二十七軍(軍部在無錫,該軍原為共軍華東九縱,出產了許世友、聶鳳智、彭德清、遲浩田等人。特別是韓戰時的軍長彭德清少將,後為交通部長,是我老爸的頂頭上司,一九八六年我還見到過此人)。因為預防毛澤東將死而可能政變,中央軍委搞了一次調動。我們那個城市調走了二十七軍,調來了六十軍。所以在我小學時,二十七軍和六十軍都有派兵給我們講抗美援朝的故事。還有個著名炮灰楊根思(本名羊庚璽),也是我們老家地區的。志願軍的神聖形象,早就凝鑄在我童稚的腦中。

但是我真正接觸的老軍人,卻從不願提起戰爭往事。比如我老爸那個單位是個正團級,有好幾個頭頭是師團級的傷病轉業軍人,參加過皖南事變以至韓戰。小學畢業以前的星期天,常被老爸帶著玩去他們家,有的是在民居小院,有的是在軍區大院。最盼望的就是他們掏出證件,帶我去看露天電影,《沂蒙頌》之類的。印象中的那些老軍人從不講起英雄業績,似乎都在靜靜的享受餘生。我家有三位姻親長輩也是韓戰歸來的沒當過戰俘的老軍人,也都不願談起戰場,一提起就哭。

一九八二年我上高中,同學中有好幾個是軍隊干休所(當地有好多個)的,他們的老爸都是師團之間,包括二十三軍的、二十四軍的、二十七軍的、三十八軍的、六十軍的。他們說起戰爭,絲毫沒有眉飛色舞的,都以快要流淚的模樣說「大炮一響」、「機關槍一響」、「衝鋒號一響」……「成批成批的人就死了。」他們的神情,似乎都是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般的僥倖。說起韓戰,特別是六十軍一八O師被全殲,個個唏噓搖頭。

六十軍是個很奇特的隊伍,「解放戰爭」時是逆時針運動的,不同於其他部隊都是順時針運動。它原屬劉鄧的晉冀魯豫野戰軍的王新亭八縱,但未隨劉鄧南下大別山,而是歸入陳賡的太岳軍區,編為華北野戰軍八縱,由徐向前、周士第指揮參與攻克臨汾、太原之後,其二十三旅被中央軍委授予稱號「光榮的臨汾旅」,成為全軍唯一被中央軍委授予榮譽稱號的師級單位。一九四九年二月整編為六十軍,屬於周士第的十八兵團(胡耀邦是兵團政治部主任),隨賀龍參與攻克西安,之後又進四川。十八兵團部與六十軍軍部合署,併兼川西軍分區司令部。著名的雙槍老太婆趙洪文國(滿洲義勇軍少將趙侗之母)和老四趙連中,就是被他們捕殺的。

一九五O年底,六十軍出川,改隨王近山的三兵團投入朝鮮去參加第五次戰役。很快它的一八O師被全殲,從而改變了韓戰的進程。其一,該師上萬人整建制被俘,是共軍歷史上第一次。共軍各部聞風喪膽,再也無力發動夢中的第六次戰役,進入停戰談判階段。其二,該師萬人被生俘而不死戰,中共害怕以後再出現部隊「等待被俘」的情況,堅決要求遣返戰俘,成為停戰談判的唯一難題。聯合國軍為了尊重這些戰俘拒絕遣返的權利,不惜再打耗時良久(詳見穆正新的戰俘系列)。

共軍後來為了遮羞,說成是由於六十軍沒有經驗、升級不久才造成如此敗績。其實呢,六十軍是比三十八還要王牌的王牌。比較一下韓戰時的三個軍長:

二十七軍長彭德清(1911-1999),一九三O年參軍,一九五五授銜少將;
三十八軍長梁興初(1913-1985),一九三O年參軍,一九五五授銜中將;
六十軍長韋傑(1914-1987),一九二九年參軍,一九五五授銜中將。

可知六十軍的實力和地位絕不次於三十八軍,至少強於二十七軍。

六十軍曾經轉戰華北、西北、西南,兼擅山地戰與攻堅戰。它曾經的上司有:元帥劉伯承、元帥徐向前、元帥賀龍、第二大將陳賡、上將周士第(孫中山大元帥府的鐵甲車隊長)、上將王新亭。當時的六十軍的陣容可謂嚇人:軍長韋傑,是鄧小平一九二九年百色起義的鐵桿(一九五五年獲銜中將);政委李井泉,原是賀龍的政治秘書(後為西南局第一書記,是毛澤東發動大躍進的打手)。六十軍所轄三個師,一七九師是著名的臨汾旅(現為南京一七九摩步旅),一八一師是著名的皮定鈞旅(現為江蘇武警一八一機動師),怎麼中間的一八O師就被全殲了呢?

原來這個六十軍,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韓戰的第五次戰役,看看形勢不妙,所謂「猛將王瘋子」的三兵團司令王近山發出逃跑命令,然後帶著兵團部關閉電台逃跑。韋傑的軍部也跟著逃跑,並發出了逃跑命令給所屬的三個師。一七九師(臨汾旅)和一八一師(皮旅)都是長跑冠軍,趕緊撒開腳丫子。一八O的師長鄭其貴原來一直是做政委的,慣於催逼士兵賣命,逃跑時也要四平八穩,注意黨和人民軍隊的形象,結果就跑慢了。等到發覺被完全包圍了,呼叫兩側救命,才發現那兩個師早就沒影子了。多虧鄭其貴是黨的好政委出身,命令全師集中火力保護他自己率領親信衛隊幾百人逃出,丟下代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吳成德以下萬人被俘,占了全部兩萬兩千戰俘的將近一半。

韓戰中的共軍戰俘遣返問題耗費了停戰談判二十四個月的十九個月,最終吳成德等約六千人於五二年秋返回,被圈禁在鐵嶺與四平之間的昌圖縣金家鎮的「歸管會」。寒暄之後就從十一月中旬開始動員教育、檢查交待,紛紛承認貪生怕死、被俘投降、泄露軍事機密、有變節行為等罪狀,直至五四年五月處理完畢,大多數的處理結論是「承認被俘以前的軍籍」、開除黨籍、剝奪軍籍、回鄉務農,受到三十年的內控。

一九八O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才承認他們「始終心向祖國,在一些堅貞不屈的共產黨員、革命幹部的組織領導下,同敵人進行了堅決的鬥爭,爭取遣返回到祖國」,一九八二年由解放軍總後勤部開始補發復員費。然而他們還不是最慘的。

一九八四年冬,我的母親由於憂鬱症入住精神病院。我常去探望,有一天發現:在精神病院的後院,居然圈禁著清一色上百名的五十多歲的男病人。他們穿著志願軍的豎絎棉襖,帶著志願軍的三塊瓦棉帽,整整齊齊默默無語的在院中轉圈。驚訝的我問了大夫得知:他們都是韓戰的老兵,戰場上被大炮震壞了腦子,人事不知,被南京軍區統一安排在這裡行屍走肉。他們只穿與當年一樣的衣服,他們病房的布置也是軍營一樣。他們想不起任何事情,相互傻望著,一個跟著一個的終日轉圈。

偶爾會有一個率先歇斯底里,引得相繼發作。這些老兵齜牙咧嘴狂呼亂叫,抱住腦袋捂著耳朵,滿場亂跑。這時就見護士們緊急出動,兩個夾住一個按在地上。還不伏貼呢?護士抄起一根橡皮棍,追著最厲害的老兵,劈頭蓋臉一頓暴打直到躺倒。呵呵,他們都是最可愛的人呵。


摘自《海川·獨立評論》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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