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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馬:史達林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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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闊人、權勢者活在白天,窮人活在夜晚;前者希望永遠是白天,窮人不是;窮人在白天沒有尊嚴,夢裡才有。如果說上帝給每個人的一天都是24小時,那麼,對窮人來說,惟有這8小時,沒有歧視,沒有壓迫,真正的人人平等。

 

上大學的時候,我因為一場悲慘事件的刺激,夜夜失眠。差不多有四年的時間,每天晚上兩三點才能睡著,五六點就醒來了。那時候真不覺得學習、工作有什麼幸福可言。只覺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能睡著。爭取睡眠就是爭取幸福;延長睡眠就是延長幸福,就是從痛苦之神手裡奪取安樂的份額。參加工作以後,失眠慢慢好了,但也並不覺得醒著工作就是最大的幸福。富人、闊人、權勢者活在白天,窮人活在夜晚;前者希望永遠是白天,窮人不是;窮人在白天沒有尊嚴,夢裡才有。如果說上帝給每個人的一天都是24小時,那麼,對窮人來說,惟有這8小時,沒有歧視,沒有壓迫,真正的人人平等。

可問題是,有時侯富人、闊人、權勢者醒著,窮人、窄人、無權勢者就睡不著。

史達林喜歡晚上工作,像罪犯一樣地在晚上工作,是一切獨裁者共有的風格。他睡不著,克里姆林宮的所有機器,包括人力機器,都要圍繞這種新的時間作息。他喜歡晚上看電影,就會把導演叫來坐在前邊,他是固定地坐在後邊的一個椅子上的。據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回憶,所有被請來的導演都不敢回頭,也不知道屏幕上演的什麼,一切意念都集中在後邊的那個椅子上,一有異常響動,就會嚇得尿褲子。雖然沒有人「因為他尿濕了褲子而送他一條新的」,但此後這些尿過褲子的成年人沒有一個感到恥辱,反而津津樂道。因為「在領袖和導師前面尿褲子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這是一種榮譽,」音樂家總結說。

除了看電影,史達林和他的親密戰友們還喜歡通宵達旦地夜飲。像許多他們批判過的「封建帝王」一樣,這些「晝短苦夜長」的政治局委員在大清洗的高潮也不忘在別墅行樂。一天深夜,莫斯科天文館接到從史達林別墅打來的電話,問館長,別墅上方是什麼星座?起因是莫洛托夫同志和卡岡諾維奇同志在喝酒時發生了爭論:莫洛托夫認為,別墅上方是獵戶星座,卡岡諾維奇則說是仙后星座。二人相持不下,「各族人民的領袖」史達林就建議他們打電話問一下天文館的人。但不湊巧的是,值班的天文館長不是天文學家,真正懂天文的館長早被逮捕了。沒辦法,這個行伍出身的館長解釋說,需要一點時間去向天文學家了解。具體地說,不是向天文學家了解,而是向殘存的天文學家了解。

汽車開到了一位著名天文學家的門口,館長打算把他請來,請到天文館來討論這個神聖而莊嚴的課題。可仍然不湊巧的是,這位天文學家是不久前被捕的天文學家努梅羅夫的好友,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就是覺得隨時會坐牢或殺頭。當聽到窗外汽車駛近的聲音,他以為上路的時分到了。門外有人按門鈴,他過去開門,門還沒開,就心臟病猝發,死在了家門口。按中國人的想法,也算好運氣,因為總算沒有客死西伯利亞或橫屍街頭。

汽車只好開著尋找下一位。說也奇怪,他們即將尋找的這一位也是努梅羅夫的好友。因為真正的天文學家這時已所剩不多,因而,他隨時準備和好友「共赴黃泉」。好了,汽車駛近了,而且是專門抓人的黑色汽車,又是在大逮捕的尖峰時段——深夜兩點半,還猶豫什麼?難道一個60歲的老漢,還準備再經受一番刑訊逼供而死?還沒等門鈴響完,他就飛身從窗子裡躍下,撲向了他終生摯愛的星星。不過方向正好相反,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從人生態度上講,很不時髦。

倒霉的天文館長折騰了一夜,到天亮時終於弄明白了。趕緊往史達林別墅打電話:「請轉告莫洛托夫同志和卡岡諾維奇同志……」「沒有人可以轉告,他們早就睡覺去了,」守電話的人答道。

這是我所見到的關於黑夜最觸目驚心的描寫之一,被俄羅斯作家拉津斯基記載在《史達林秘聞》裡。說明在一個從生活到自然,從生命到財產,甚至包括時間都完全被國有化的極權社會裡,人是一無所有的。當然,還有一點教訓,就是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過程,哪怕是最細微的吃喝拉撒,都最好能由自己賦予意義,一旦交由別人代為設計,那麼,事情的結果就會通向願望的反面。你看單是睡覺的目的,就哪裡是一個簡單的「為了工作」?有些人醒著,是為了讓別人睡得更好;可有些人醒著,別人就睡不著。

1953年3月1日,「永遠健康」的「蘇聯各族人民的導師和統帥」史達林一直睡到晚上10點了還不見出來,從他凌晨5點上床算起,「全人類最偉大的天才」已在床上躺了整整17個小時了。所有的保衛人員都十分著急,但沒有辦法。因為「導師」有規定:沒有召喚,誰也不許進他的房間。但這一回情況緊急,警衛洛茲加喬夫便冒死闖入他的臥室。這時,他看見「百折不撓」的史達林躺在地上,右手微舉,不能說話,褲子尿濕了一大片——不過不是別人嚇的,而是中風引起的。

他們趕緊給馬林科夫打電話,過了半小時,馬林科夫回答:「我沒找到貝利亞」。又過了半小時,貝利亞打電話:「關於史達林同志生病的事,對誰都不要說。」又過了3小時,也就是離警衛第一次打電話整整過了4小時,貝利亞和馬林科夫挾著皮鞋來到史達林的房間,簡單地問了一下病情,對警衛說:「不要驚慌失措,別讓我們心煩,也別打擾史達林同志。」就這樣,在「導師」尿濕褲子躺在地上4小時後,戰友們宣布:「當家的」原來睡得很安詳。咱們走吧!又過了5小時,醫生駕到,一直捱到3月5日,不過是例行注射,寫寫病情公報而已。而他的親密戰友馬林科夫直到最後一刻,還在最高蘇維埃聯席會議上宣布:史達林同志還在和死亡鬥爭……

在這兒,我們不能指責「各族人民」對自己的「領袖」不關心,因為人們,包括貝利亞、馬林科夫、赫魯雪夫、布爾加寧這些極權制度的幫凶和設計者都知道,只有「當家的」睡著了——永遠地睡著了,他們才能活,才能像人一樣地活。

責任編輯: 鄭浩中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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