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許倬雲縱談蔣經國

許倬雲縱談蔣經國
蔣經國(1910-1988)按照中國傳統算法今年正好是其百年冥壽。一九
八九年創立的蔣經國基金會也經歷了二十年的歷程。這位信仰過共產
主義又為三民主義服務終生的人,這位繼承了總統職位又開啟了台灣
民主進程的人,這位威權時代的掌權者又是最受台灣人民愛戴的領導
者究竟是怎樣的人?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怎樣將中國學術普及到
全球?本報記者採訪了與蔣經國有過直接接觸的著名學者許倬雲,為
讀者展示一個學者眼中的蔣經國。
 
著名學者許倬雲先生是蔣經國基金會的美洲辦事處人文組召集人。二
○○四年,美國亞洲研究學會頒給許倬雲「終身貢獻獎」。許倬雲表
示,這個獎是屬於蔣經國基金會的:「如果要頒獎給我,要說明這是
因為許倬雲主持基金會在美國的事務而得獎。」
 
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許倬雲就多次和蔣經國面談,這段因緣促使二
十年來許倬雲樂於為蔣經國基金會服務。談到台灣的政治人物時,許
倬雲說:「台灣人民評價幾個總統:蔣經國八十多分,蔣介石六十
分,李登輝四十分,陳水扁二十分。」
 
·屬於被史達林打擊的托派
 
時代周報: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你回到台灣後,如何開始了解蔣經國
的辦事風格?
 
許倬云:我從美國一回台灣,老朋友胡佛、李亦園就找我,大家成立
了思言社。這個社宗旨是替中國找一條路。我們第一次成立大會,來
了二十多個人,都是中堅分子,是當時三十來歲的各大學教授。國民
黨一看慌了。第二次大會,一下進來四十多人,進來的都是國民黨有
關教授,我們是開放的團體,不能拒絕有意入會的人。好在我們沒有
不可告人的事。
 
我當時在台灣大學和中央研究院工作。中央研究院是總統府直屬單
位,凡是學術涉外事項,院長王世傑自己不願辦,就讓我去辦。六十
年代時,蔣介石已經把權力交給兒子了,王世傑不願意跟蔣介石談
話,也不願意跟蔣經國談話,他跟蔣介石鬧翻了,又覺得蔣經國是小
輩,不願意屈尊見蔣經國。據道理就派我們總幹事去辦,當時總幹事
是我的好朋友李亦園,王世傑說涉外事項不用李亦園管,由我來代表
他。所以,我這個副研究員,去和「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打
交道,怪不怪?後來蔣經國的位置逐步升高,我還是跟他打交道。這
也有好處,後來特務單位攻訐我很厲害。特務報告都到蔣經國桌子上
了,蔣經國說:「這個人我常常接觸,他不是你們講的那樣。」
 
時代周報:在面對面的接觸當中,你覺得蔣經國是什麼樣的人?
 
許倬云:老實講,我佩服蔣經國。這個人在當時蘇聯的管轄之下,讀
了許多書,對蘇聯共產黨的情況很清楚。但他是托派,屬於被史達林
打擊的對象。所以他被貶到西伯利亞的工廠里,從小工做起,做到副
廠長。他太太是女工。他一個中國青年,在西伯利亞工廠里可以組織
報紙,組織小集團。史達林很氣他,但不敢殺他,因為殺了他,會得
罪蔣介石。後來,他回到中國,思想里還有不少社會主義的成分,自
由民主思想是沒有的,可是有為人民服務的觀念。
 
蔣經國的生活非常平民化,人很聰明。他跟你講話,兩手交握,眼睛
看著你,不插嘴,聽了一段,問:「還有呢?」他有時候會反駁:
「我不是這麼想,我有不同的意見。我跟你講吧……」他講不同的意
見反駁我,可他也聽我的意見。除了公事之外,我跟他討論的問題相
當雜,他問我民主制度好處在哪裡,壞處在哪裡;民主的意義,自由
的意義。關於民主、黨外運動,我們也談過。我解釋,一個水壩,拼
命往上築高,垻堤一決,水一衝擊,誰也受不了。垻降低,水流緩下
來,鬆弛堤後面的壓力,這個是好事情。
 
至於海峽兩岸的事情,開放老兵探親,是他自己的主意。這一招相當
高明,一方面開放台灣內部的黨禁,一方面跟大陸重新建立聯繫。蔣
經國開放報禁黨禁,可是頑固分子跟特務一次一次上呈,請他同意抓
人和阻擋,他一言不發,一字不批。
 
蔣經國跟我的幾次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增進了互相了解。蔣經國不大
相信書本,我不能同意他的很多意見,他也不同意我的很多意見,能
談談話已是很不錯了。所以,我在他死了以後,願意在蔣經國基金會
服務,紀念這一位有彈性的人物。
 
·對「東廠」漸漸有了警覺
 
時代周報:台灣開放黨禁,有什麼樣的社會背景?
 
許倬云:蔣介石統治時期是白色恐怖時代。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白色
恐怖還沒結束。另一方面,民主的呼聲從不斷絕,像《自由中國》一
直在倡導民主自由。到了七十年代,台灣經濟逐漸好轉,可依舊是管
制經濟與自由經濟並存。中央研究院的五個院士勸告政府,不實行自
由經濟的話就沒有發展的可能。那時候是管制匯率,兩個匯率,一個
是官價,一個是牌價。待遇也不平等,公務人員和學生有配給的糧
食,一般百姓卻必須按市價買糧。經過五個院士的勸導,蔣介石接受
了。經濟立竿見影,立刻好轉了。
 
當年提出改革的口號是廢止萬年國會。不能有國民選舉的代表,哪能
算是國會?我也曾經寫文章談論:國家的壽命跟人的壽命不是旗鼓相
當的。人壽有限,國祚無疆,怎麼能讓國命依附在人的壽命上面呢?
這種情形,必須要改變。
 
時代周報:蔣經國在開放黨禁上發揮了什麼樣的作用?
 
許倬云:蔣介石晚年不管事情,由蔣經國來管。蔣經國慢慢就放鬆了
壓制。可是,動亂卻應聲而起。美麗島事件的動亂,規模跟一九四六
年至一九四九年間大陸的學生運動不能比,可是草根性很強。我們也
呼籲政府,應該放手,開放政權,爭取經濟發展,社會安定。國民黨
當局也認為只要社會穩定,許多要求都可商量解決。
 
在蔣經國生病時,成立了一個代號「劉少康辦公室」的機構,就由王
升帶頭,不單是查民間叛亂,也意在奪取權力。不到半年,蔣經國警
覺了,這不就是「東廠」嗎?於是,蔣經國廢除了「劉少康辦公
室」,把王升外放到烏拉圭做大使,不讓他呆在台灣。這個轉折,使
特務的力量一下子垮下去了。
 
台灣海外留學生很多,保釣運動號稱保護國土,實際上向左轉。不少
台灣留美的學生,都參加過釣魚台運動,尤其外省籍的學生更多。這
些聲音傳回台灣去,逼得國民政府手忙腳亂。學生們愛國,國民黨不
能不愛國,手忙腳亂之餘,也給了當地族群鬥爭內外呼應的機會,逼
迫政府改革開放。
 
時代周報:在開放報禁方面,蔣經國時代又有什麼樣的發展趨勢?
 
許倬云:當時,輿論不用政府培養,他們單單靠商業廣告,就夠過日
子了。《中國時報》余紀忠與《聯合報》王惕吾不是一無所用的老
板。
 
兩家報紙的篇幅有限。經濟起飛,需要多一點市場和經濟的消息,報
紙立刻就起來了。而且他們言論的尺度寬,敢冒險,開始接受自由主
義知識分子的稿件。他們跟當年《大公報》一樣,從小罵大幫忙開
始,到大批大罵。台灣幾家報紙大了,政府不能不讓他們存在。第一
步是開放副刊,第二步是開放社會新聞的篇幅,然後到沒有限制。當
時大家對台灣的民主開放非常期待,非常興奮。我懷念那個時代。
 
這兩家報紙太強大了,把台灣《中央日報》也擠出了市場。這麼一
來,國民黨就把《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兩家老闆邀請到國民黨中
央委員會做「中常委」,讓他們在裡面有發言權。
 
·對他最好紀念是辦基金會
 
時代周報:在台灣辦一個學術基金會的想法,是怎麼醞釀而來的?
 
許倬云:一九八三年,行政院長孫運璇跟我談台灣該做的事,我就跟
他建議:現在台灣慢慢經費寬裕了,應該回饋世界。我們應該辦一個
學術基金會,使得海外和中國的學術界可以連接在一起,有合作,有
交流。他同意了。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們開院士會議,蔣經國就約我個別談話,了解這
個情況,我就解釋給他聽:這個事情跟政治脫鉤的,不能跟你們的外
交工作配合在一起,讓純粹的學術界自己交流。他同意了,就交代秘
書:這個事情你們記住要怎麼辦。當時,他的秘書是宋楚瑜。
 
時代周報:蔣經國基金會是如何運作的?
 
許倬云:一九八七年蔣經國死了,他們在討論該怎麼紀念他。教育部
長李煥經手這個事情,他說:紀念蔣經國最好的辦法不是建紀念館,
不是建大學,不是建雕像,應該是他自己同意的事情—辦大規模的國
際學術基金會。這就成了「蔣經國基金會」。一個億的美元,由民間
捐了一半,政府給了一半,這錢就做母金,成立了基金會,董事長是
李國鼎,執行長是李亦園。這件事情一九八八年開始運作。
 
我做美國的召集人,海外董事的代表。基金會的組織、章程、運作方
式,基本上都是我和李亦園先生磋商出來的,到現在我們磋商的辦法
基本上沒有太大改變。到了第三年,工作從美國延伸到歐洲,也延伸
到太平洋地區,此外還有島內一小部分的運作。
 
二○○九年,蔣經國基金會慶祝二十周年紀念,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
大廳里,展覽我們的成果:我們資助研究的書、文章或者田野報告。
還舉行一次討論會,很多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我預測二十一世紀人
類價值的界定要改變,中國學術研究應該融合中國文化的要素,參與
到未來世界文明的鑄造工作中去。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時代周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0/0529/1687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