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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分流 上海公立中學東部貴族西部平民



  
東樓西樓:隔離的秩序


  「好像東部就是貴族,西部就是平民。」兩邊的班主任和老師都叮囑自己的學生不要越界,東部和西部的學生如果互相交往都會受到處分。

  在東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西部學生「成績差,又會搶錢打人,跟他們交往出了事學校不負責任」。

  而在西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東部學生才是這學校真正的主人,「結交他們擾亂學校的秩序,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融不進的圈子:東樓外地生

  老師口中的「西部」像是個無法跟「東部」分享很多權利的低等階級,東部的外地生高猛會用拳頭來教訓班上的一些上海男生,遭班主任警告再這樣就把他調到西部去。對於東部的這些外地學生,他們既無法完全地融入東部,又懼怕風吹草動讓他們被發送西部,像是搖搖欲墜的一小群。

  上海寶山區一公立中學,下午3點半,穿著粉紅、藍白校服的「西部」學生(農民工子弟學校併入)已經放學,穿著藍黑色校服的「東部」學生(本地生源學生)則要去上課。同一學校屋檐下「東部」「西部」間有看不見的「圍牆」隔離。特約攝影盈文

  作為上海寶山區最後一所關閉的農民工子女學校,江南學校800餘名師生分流併入公立學校,意味著自2008年以來上海市政府「關停並轉」農民工子女學校行動也已接近尾聲。

  這是整個中國一線城市試圖解決此類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的風向標,被認為是消除歧視的良方,實現「公平教育」的本義。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校園外的圍牆拆了,校園裡卻築起看不見的牆。很難想像,同一屋檐下的學生,卻因各種規定,分為東部西部,雙方各有秩序,互不往來,自我隔離。看不見的牆,還表現在對教育資源的爭奪上,中考將是農民工子女在城市受教育的「窄門」,升學舉步維艱。而所有隔離中,由此衍生的人心冷漠尤為可怕。

  同樣是由農民工帶出來的話題,在北京大興區16個位於城鄉接合部的村莊進行了封閉式社區管理。被圈起來的村莊,究竟是一種簡單粗暴、隔絕外來人口的管理格局,還是對特殊地帶、特殊人群的治安創新管理模式?至今仍爭論未休。

  無論是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還是農民工管理問題,都將伴隨並困擾著中國城市化進程,其深層次原因在於戶籍制度之詬病,堅冰一日未破,新隔離尚未解除。

  外來工子女併入公立學校之後

  上海校園新難題看不見的牆

  摘要:每天,14歲的陳萌和同學經過籃球場時,都要告誡自己,不能越界。儘管這界限並不能看到。在位於上海市寶山區和楊浦區交界的H中校園,教學樓被分為東樓和西樓,樓下各有一個籃球場和小足球場,中間是個單車棚。這個在視覺上並無明顯隔斷的空間,卻成功地分化出兩種封閉的運行秩序,這兩種秩序分別對應了「東部」和「西部」的兩類學生,前者是本地生源,後者是農民工子弟。

  每天,14歲的陳萌和同學經過籃球場時,都要告誡自己,不能越界。儘管這界限並不能看到。在位於上海市寶山區和楊浦區交界的H中校園,教學樓被分為東樓和西樓,樓下各有一個籃球場和小足球場,中間是個單車棚。這個在視覺上並無明顯隔斷的空間,卻成功地分化出兩種封閉的運行秩序,這兩種秩序分別對應了 「東部」和「西部」的兩類學生,前者是本地生源,後者是農民工子弟。

  即便是走到這一步,上海市也走了很多年。截至2008年上半年,有將近38萬適學的外來流動人口的子女在上海。對於這些學生而言,進公立學校難如登天,他們的容身之所往往是流動的破敗校舍和師資匱乏的農民工子弟學校。這種不公平的教育現狀,連同深為詬病的戶籍制度,一直被視為城市排外的表現。兩年前,上海市政府發起了一場「關停並轉」農民工子女學校的行動,除了回老家或離校打工的,餘下的學生將全部進入公立學校就讀。

  上海的做法,是整個中國一線城市試圖解決此類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的大趨勢,被認為是消除歧視的良方,實現「公平教育」的本義。

  然而,當陳萌和他所在的農民工子弟學校的800多名同學和老師被分流到寶山區H中和長江路小學時,實際上是把問題從校外帶到了校內。一種新的隔離正在形成。與H中一街之隔的S中,兩年前甚至還把所有的「民工班」集中在教學樓的一層,本地生為主的班級就被農民工子女班形象地稱為「上面的班級」。在寶山和上海其他的郊區縣,這種隔離的秩序會隨著公立學校農民工子弟的增多而加深。

  在H中,終於能夠進入公立學校就讀的陳萌們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那麼幸運。因為在這所公立中學裡,他們被全體安置在主教學樓西部的一個配樓,而在東樓和西樓之間,似乎有道無形的界線把他們和這學校原有的一切區隔開來,他們的新身份不過是———來自H中「西部」的學生。

  分流合流:併入公立學校

  四年前,在河南家鄉讀到小學三年級的陳萌隨父母來到上海,被公立小學拒絕後,自然而然地去了江南學校小學部,學費為每學期400元。

  這所農民工子弟學校由一名安徽人創辦,在靠近吳淞海關的黃浦江邊的逸仙路上運行了六七年,離H中有兩個半輕軌站的距離。學校小學部六個年級有500多人,初中部三個年級有150多人,其中小學六年級和初中部的300多人進入了上海學制的H中。

  在外來人口多達63萬的上海市寶山區,農民工子女人數占全部義務教育人口的比例超過了53%。1999年寶山區有100多所農民工子女學校,有幾十人一個學校的,也有幾百人一所學校的,局面紛亂;到2004年漸漸變成55所;緣起於兩年前的「關停並轉」行動,寶山區在今年已經完成了所有農民工子女學校的關停和轉制,如今全區只有16所民辦小學,初中部已全部併入公立中學。

  江南學校是寶山區最後一所關閉的農民工子女學校,全校近800名師生被分流到本區公立的H中和長江路小學。今年寒假之後,300多名江南學校的學生告別中環接近外環、輕軌3號線和黃浦江的夾縫中一棟破舊的教學樓,向南遷入了H中一座閒置的附樓,在更接近中環的位置開始成為上海公立中學中的一分子。

  陳萌在今年春節過後進入H中。他覺得自己趕上了一個好時機———父母曾多次想把他轉入附近的公立學校,都因為英語考試不合格或學校不接收而作罷。

  H中是一所高境鎮屬初中,位於寶山區和楊浦區交界的邊緣,和附近的上海市立四大附中之一———上海交大附中比起來,它只能算一所三流學校,但和旁邊楊浦區的S中比起來,它的高中升學率又要高一些,也不會像S中那樣放學後門口經常可以看見附近職校的小混混。

  H中的斜對面曾經是廢棄的江灣機場和寶山、楊浦、虹口三區交界地帶,10年前,這裡因為有一整片的空地而形成了聚集2000多戶外來人口的棚戶區。到 2003年,已有4所農民工子女學校在棚戶區周圍落腳,其中一所甚至就開在H中的對面。

  2005年,因為江灣新城的規劃,H中對面的棚戶區開始拆遷,周圍的近10所農民工子女學校也逐漸遷離或關閉,H中也在這一年開始少量接收符合入學條件的農民工子女。更靠近內環的楊浦區整頓農民工子女學校來得更快更徹底,2007年整個區還有4所農民工子女學校,到2008年就只剩下一兩所了。

  政府用公立學校擴容的辦法來應對外地生對本地教育資源的衝擊,但擴容之後,對區政府或鎮政府來說,意味著財政負擔的增加。當陳萌和他的同伴們為終於能進入公立學校而慶幸時,由於擔心教育質量將下降,楊浦區和寶山區南部的很多本地生源家長,正考慮把孩子轉學。

  東樓西樓:隔離的秩序

  在新學校的第一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日子裡,陳萌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那麼幸運。此前———在江南學校———他農民工子弟的身份不過體現在校舍、老師和課本上,大家間的「平等」可以讓他對此視而不見,而現在,和本地學生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時,這種身份差別無時無刻不深入他的內心。

  H中的北側就是上海市拘留所和戒毒所,南側的兩道校門除了上學和放學一直大門緊閉。學校由一個聯體的教學樓和兩個操場組成,學生們口中的「東樓」靠近街道,由一座5層教學樓和辦公樓「連體」組成,「東樓」向西延伸出一座4層高的實驗樓和綜合樓,「西部的學生」入駐的「西樓」綜合樓再向學校的隱蔽處延伸出一個兩層的餐廳。

  東樓和西樓各有一個籃球場和小足球場,中間由停車棚隔開。在開學以來的4個月裡,這個在空間視覺上並未有明顯隔斷的學校建築,卻成功地分化出兩種封閉的運行秩序,分別對應了「東部」和「西部」的兩類學生。

  分化的秩序似乎有意讓兩邊的學生在校園內外都無法相遇:東部的學生7:20開始進校,11:30下課到食堂吃午餐,下午1:00開始上課,到6點放學;西部的學生7:30開始進校,10:45就下課開始吃午飯,下午的課程1:00開始,3:30就結束放學。學校還要求西部的學生購買了和東部不一樣的新校服,這樣兩邊學生的作息和流向便可以在視覺上清清楚楚。

  添置的新課桌椅被搬到了東樓,舊的換下來搬到西樓;學校的評比和獎學金西部學生都被排除在外;學校的活動場地設施都要讓東部的學生優先使用,上體育課的時候,如果操場上有東部的學生,西部的就要去體育館,或者在教室里上自習;對西部學生,學校還有出校門後50米內不能停留的規定,並禁止在這個區域內買東西。

  「好像東部就是貴族,西部就是平民。」兩邊的班主任和老師都叮囑自己的學生不要越界,東部和西部的學生如果互相交往都會受到處分。在東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西部學生「成績差,又會搶錢打人,跟他們交往出了事學校不負責任」;而在西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東部學生才是這學校真正的主人,「結交他們擾亂學校的秩序,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西部學生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座「校中校」———西部的老師還是原來江南學校的老師,課本也和過去江南學校一樣用的是人教版的全國通用教材,課程科目的設置、上課的內容和方式也都和過去幾乎一樣,甚至分管西部片區的副校長都還是原來江南學校的校長;這和東部片區的本地老師為主、使用上海版教材、課業量遠比農民工子女學校要繁重的教學體系形成反差。

  一些事件也加深了東部和西部學生的隔離。西部一個男生在玩鬧時把另一個男生摔成了骨折,此後西部學生被校方要求自費買了保險,東部學生如果和西部學生在一起打籃球就會被老師罵;除了上體育課,西部學生能夠接近東樓的最近距離就是自行車棚旁邊西樓內賣飲料的自動售賣機。

  融不進的圈子:東樓外地生

  東樓學生並非都是上海本地學生,2005年H中開始接收一些符合條件,並且能夠通過校方組織的摸底考試的外地農民工子女。王樂在2006年從農民工子女學校藍鷹小學進入H中六年級,這一年班上30多個同學,有8個是外地的農民工子女,全年級加起來有近20個。

  過去的藍鷹小學就設在馬路邊,校舍也是租來的,地方特別小,同學們都喜歡在馬路上跑來跑去,老師也不管,王樂想看書也根本看不進去。進了H中,王樂和其他外地同學在學業上感到特別吃力,尤其是英語,在藍鷹小學基本上相當於沒學過。

  王樂重讀了一年六年級,壓力特別大的時候,幾個外地同學在放學之後湊在一起哭,作業多得像是怎麼也做不完。

  H中後來把所有成績差的學生和外地學生都集中在一個補習班裡補課,外地學生的成績很快就達到了班級的中上水平,有的還名列前茅,上海學生也跟他們交朋友,還借他們的作業來抄,但課餘他們還是自然地分成上海人和外地人各自的小圈子。

  進入初一,學校開始分提高班和平行班。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一到兩個提高班,三到四個平行班。提高班的學生都是年級排名靠前的學生,目標是考上區里或市裡的重點高中。這個學期,學校甚至為初三排名前30名的學生再開一個補習班。學校各項優秀獎的得主,廣播裡報出的名字都來自提高班中最好的初三(一) 班,當偶爾提到另一個提高班(二)班或者平行班(三)班時,都會有學生歡呼。

  中考臨界點:命運分流

  H中所在鎮教委主任無法想像如果放開外地生參加中考的政策,現有的中小學如何應對從外地農村滾滾而來的入學洪流。面對每天來辦公室為孩子申請進入公立學校的農民工父母,她只能嚴格執行5證(指原籍地無監護人證明、城市務工證、城市暫住證、戶口簿證明、居住證明)齊全、一年以上社會保險繳費記錄和居住證期限的入學基本條件。

  接收農民工子女就讀後,像H中這樣場地設施吃緊的公立學校在寶山區等上海郊區極為普遍。今年鎮教委主任手中累積了近250個農民工子女的入學申請表,而真正能入學的只有1/2。

  時間,對於東部初三的十幾個外地學生來說是殘酷的,他們一點點地逼近那個臨界點———中考,卻離高中和大學越來越遠。

  4月底H中的第二次質量模擬考被王樂等東部的外地學生稱為「小中考」,因為不能在上海參加6月19日的中考,學校將用「二模」的成績讓他們提前畢業。考試結束之後,老師經常把「參加中考的同學」掛在嘴邊,王樂等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去上學。

  王樂所在班級的8個外地學生到初三隻剩下3個,另外5個在初二結束時就已經回到家鄉籌備中考。王樂、耿浩等不打算回鄉,他們很小就隨父母從家鄉農村來到上海,在老家沒有親人和朋友,家鄉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地名而已。而老家使用的全國版教材和他們在H中使用的上海版教材也不一樣,回鄉復讀對他們來說也有難度。

  「小中考」之前,東部另一個班的外地生耿浩向王樂等提起申請中職院校的事情,上海的中職院校從2008年開始允許自主申報招收外地農民工子女,並在 2009年由市財政對農戶子女進行補貼。王樂等去問班主任,班主任才把選職業學校的小冊子交給他們,這時距離向職業學校報名和寄送檔案的截止日期只差了兩天。

  倉促之中,王樂、耿浩等3位外地同學把未來4年的命運交給了上海市資訊技術學院。這所學校對雙農戶和未滿18周歲的初中學生進行補貼,王樂等基本上可以免除全額學費。

  然而在上海,職校往往是成績最差的10%本地學生的選擇。在對外地農民工子女開放招生之後,空姐、文秘、廣告設計、音樂教育等熱門專業仍舊只招收本地學生,對農民工子女開放的專業還是和勞務型行業相對應的數控工具機、汽車修理、酒店服務和餐飲烹飪等。

  雖然至少一半的學生都曾經想過考大學,H中「西部」初三班級80%的同學最終報讀了寶山職校。這所學校在一兩個月前就到班上來招生,男生學數控、機修,女生讀物流和飯店服務成為初三班普遍的選擇。

  5月1日開始,王樂等外地學生決定不去H中了,比班上的本地同學提前兩個月開始了暑假,班主任默許了他們的離校。在緊鑼密鼓的畢業的氣氛里,他們卻成了H中初三畢業班幾個多餘的學生,這感覺讓王樂和耿浩說不出的難受。

  5月27日,班主任沒有通知他們和「東部」的學生一起去參觀世博園區。6月2日拍畢業照,王樂也是湊巧遇見了英語老師才知道的,耿浩和其他幾個外地同學沒人通知沒能趕上。他們去學校補辦學生證,班主任冷淡得像是從未有過他們這樣幾個學生。

  「西部」初三班的同學正在緊張準備6月8日和9日的期末考和18、19日的中職考,女生們還在為6月13日班級教室里的一場畢業典禮籌備節目。畢業留言本正在教室里傳遞著,這個「西部」初三唯一的班級里同學關係融洽,這段日子裡他們談論最多的話題是,5年之後,成年的我們都在哪裡,還能不能再聚在一起?

  王樂和耿浩沒有屬於自己的畢業典禮,也沒有印滿同學字跡的留言本。他們害怕回到H中,在那裡他們的名字似乎被輕輕抹去,不留痕跡。他們也不知道充斥著外地學生的職校是否能夠給他們一個好的未來,因為在上海學生的口中那裡向來是一個混混們出沒的地方。

  在東樓學生集體去參觀浦東世博園區時,西樓這一天只能上課。校園靜悄悄的,原來的早操和眼保健操都取消了「連下課鈴聲都小了很多」。

  不過「西部」的學生第二天卻參加了H中十周年的慶典。出演開場舞的14名學生中,有3名來自西樓。他們甚至還獨立演出了一個叫《棉花糖》的舞蹈,這是他們進入H中以來第一次和東樓的學生一起活動。

  下午3點半,西樓和東樓的學生第一次同時間放學。穿著粉紅、藍白校服的「西部」學生,和穿著藍黑色校服的「東部」學生各自從西樓和東樓的原點出來,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列隊走向校門口這個終點「老師再見!」西部學生的告別口號明顯要比東部學生響亮。

  儘管這天他們可以在校門外相會,卻沒有人互相攀談。他們自動地分成兩色的墮胎,很快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文中學生及兩所公立中學均做了化名處理)

  一所學校的「東西部」差異

  「東部」學生,7:20開始進校,11:30吃午餐,下午6點放學;

  「西部」學生,7:30開始進校,10:45吃午餐,下午3:30放學。

  新的課桌椅,搬到東樓,舊的換下來搬到西樓;學校的評比和獎學金「西部」學生都沒份;

  學校的活動場地設施要讓「東部」學生優先使用;「西部」學生出校門後50米內不能停留,並禁止在這個區域內買東西。

  「東部」和「西部」的學生如果互相交往都會受到處分。

  在「東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西部」學生「成績差,又會搶錢打人,跟他們交往出了事學校不負責任」;

  而在「西部」學生的印象里,老師口中的「東部」學生才是這學校真正的主人「結交他們擾亂學校的秩序,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責任編輯: zhongkang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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