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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殺人布告

—「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殺人布告——血的神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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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要:表哥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不但這裡殺了人,我們那邊(指江永)也殺了,只不過沒有這邊惡。」道縣的知青朋友更是一臉曾經滄海的表情:「這算什麼羅,比這惡的事情多得很。我們村子就殺過人,捆在一起用炸藥炸的,血肉橫飛,鄉里人喊『天女散花』。」...說來說去就是幾句話:殺四類分子。殺得血湖血海。一蔸(家)一蔸地殺,連吃奶的毛毛子(嬰兒)也不放 過。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我不是一個有神論者,但卻無法不信冥冥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神秘之手在我和道縣文革殺人事件之間作著某種宿命的安排,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處心積慮,妙到毫顛。它第一次讓我窺視這場大屠殺是在1967年底,那時我還是長沙市某中學的一名在校學生,為了逃避下放農村的命運(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跟著表兄(1964年下放湖南江永縣的老知青)和幾位回第二故鄉「抓革命,促生產」的江永知青到與道縣毗鄰的江永縣躲風頭。路過道縣,在這裡下了車,會幾個知青朋友。在我的記憶里,當時道縣縣城只有現在十分之一大小,冷冷清清,一道青石壘成的城牆,牆腳青樹翠蔓,參差披拂,牆外一彎碧水。瀟水和濂溪河交匯於此,瀟水南來,抵城西南隅,和由西而來的濂溪河相匯,而後繞過城牆的南門至東門,復東南去,其狀宛如一張彎弓。站在城牆上,可見道縣二中後面的鐵索橋和瀟水上遊方向的水南浮橋。浮橋長135米,寬4米,由40隻木船竹纜相連而成,船上架木樑,樑上橫鋪木板,再以兩條兩千多公斤的鐵鏈壓兩側。是道縣通往寧遠、藍山的重要橋樑。縣城裡,街道不多,大約就十幾條吧。街道兩旁多是青瓦木板結構的兩層樓房,樓房大多都有一個伸向街心的樓台,把一條本來不寬的街道擠成細細一線。房子雖然古色古香,奇怪的是很多窗戶都用磚砌得只剩窄窄一條,甚至有些門也是這樣,看上去很不協調。但路面很有特色,水泥路、柏油路很少,常見的是一種用河卵石鋪嵌而成的花階路,很結實,寬約3-4米,狀如玉米棒子,所以道縣人又把它叫做「包穀路」。行人不多,商店更少。唯一的一座長途汽車站前有一口水塘,塘邊用樹枝搭建了一間棚子,辦了個飯店,好像叫做什麼「紅星飲食店」,我們在這裡吃的中午飯。簡陋的店堂里擺著幾張八仙桌,每張桌子配四條板凳。煙燻火燎的牆面,紅紅綠綠的貼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寶像和最新最高指示,還有「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之類的標語,其中一條至今還記得清楚:「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點了幾個菜,燙了一壺米酒,坐下來用餐。其它菜都沒有絲毫印象了,唯有那份水煮活魚叫人難忘。價錢便宜得令人難以置信,量大得驚人,魚肉肥嫩鮮美,令人食指大動。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吃魚喝湯的樣子,旁邊的本地人用怪怪的眼光死盯著我們。(如果當時我們知道了這些目光的真實含意,恐怕連肚子和腸子都會嘔出來。幸虧當時我們不知道。)我們以為自己身上出了什麼毛病,自查了一番,又相互打量了一番,沒毛病呀!心中不免生出幾分鄙夷之意:鄉巴佬,不就吃餐飯嘛,在得如此!

酒足飯飽之後,我提出在縣城逛逛,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觀光觀光。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的來到農村和偏遠的縣城,看著什麼都覺得新奇,可是表兄等人早已看得不愛了,提不起一點興趣。最後決定,愛逛讓我一個人去逛,他們在汽車站等我。於是我就一個人繞著縣城逛起來,這裡瞧瞧,那裡看看,那神氣頗有幾分不法分子踩點的味道。當時「文化大革命」疾風暴雨的時期正在過去,「破四舊」、「大字報」等等已成明日黃花,但遺蹟隨處可見。青磚壘砌成的古城牆圍住的老城區,橫直不過一公里,殘垣、牌坊、碑刻、樓台,隨處可見。位於南門城牆上的寇公樓匾額已被鑿毀,油漆剝落的大門鎖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樓是上去不了,但站在城牆上依然可以看到波光瀲灩的河面和遠樹含煙的河洲。從城牆下來,繞過一座噎徹底砸爛的青石牌坊,從一孔城門洞穿過,來到河邊,再行不遠,就是我在前面說過的水南浮橋。浮橋北側碼頭,怪石嶙峋,清流擊石,卷珠激玉。橋頭的兩座青石寶塔,已被打倒在地,只剩兩個殘座,但風景依然美得叫人心痛。從水南浮橋踅回來,在縣城邊一個門洞邊的牆上,我驚訝的發現了一張布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布告!布告的內容很簡單,文字也不多,形式大致如下:

布告

查反動地主×××、×××、×××……罪大惡極,一貫堅持反動立場,反攻倒算,抗拒改造,出工不出力,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經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決定,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

院長:×××
副院長:×××
×年×月×日

布告根據回憶寫成,行文可能與原件略有出入,但內容絕對一致。有一點記得特別清楚,就是每個「死刑犯」的名字都被硃筆鄭重其事的勾過。還有就是字寫得還不錯。

我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腎囊猛地縮成一團,頭皮陣陣發麻……我把布告又看了一遍,以確認自己確實沒有看錯,也沒有錯誤領會布告的精神實質。儘管對文化大革命中層出不窮湧現出現的各種光怪陸離的新生事物早已見怪不怪,但,這張布告,這個「法院」,還是讓我感到莫名驚詫!它是哪種「文化大革命」中湧現出來的新生事物?它剝奪一群人的生命竟能如此簡單扼要、明目張胆?我甚至懷疑,這不是真的,而是一場惡作劇,充其量不過是一紙恐嚇文字罷了。

回到汽車站見到表哥等人,我立即神秘兮兮地把自己的「重大」發現告訴了他們,誰知他們一點都不驚訝。表哥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不但這裡殺了人,我們那邊(指江永)也殺了,只不過沒有這邊惡。」道縣的知青朋友更是一臉曾經滄海的表情:「這算什麼羅,比這惡的事情多得很。我們村子就殺過人,捆在一起用炸藥炸的,血肉橫飛,鄉里人喊『天女散花』。」可是問起為什麼殺人,究竟怎麼殺起來的,都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他們早在六月份就跑回老家長沙回城鬧革命去了,殺人的時候,根本不在這邊,知道的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的。

說來說去就是幾句話:殺四類分子。殺得血湖血海。一蔸(家)一蔸地殺,連吃奶的毛毛子(嬰兒)也不放過。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離開道縣到江永後,我又專門找到一名叫劉克思的知青去請教。劉克思是江永知青的風雲人物,一直紮根農村抓革命促生產,他馬列著作、毛主席的書讀得多,政治思想水平高,應當對道縣殺人事件有所了解,有所思考。劉克思說:「這是階級鬥爭激烈化的必然後果。」其餘云云,卻把我越說越糊塗。現在回想起來,也難怪,他自己尚且「昏昏」,又何能使我「昭昭」呢!

據劉克思說:「道縣文革『殺人風』的起因是道縣極少數四類分子趁文化大革命之機,成立了一些類似 『黑殺團』的反動組織,企圖殺害貧下中農,被發現了,貧下中反過來殺他們,結果殺得不可收拾,出現了後來的濫殺局面。」劉克思的這個說法,經不起最簡單的追問,記得當時我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的回答竟然是:「聽我們生產隊貧下中農講的。」其餘的問題還用多問嗎?實際上,劉克思的說法倒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它是當時道縣官方對道縣殺人事件起因說法的一個流行版本,類似的版本還有幾個,大同小異。還有一個稍微晚一點的版本,就是道縣文革殺人事件是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受廣西殺人事件影響而發生的。有證據表明,這都是殺人者為開脫罪責而捏造出來的謊言,事實的真相不但完全不是這樣,而且完全相反。關於這一點筆者將在後面專門談到。而此刻讓筆者心頭髮涼的是,像劉克思這樣的人,書不可謂讀得不多,人不可謂不精明,為什麼竟會對這樣明顯漏洞百出的謊言不去質疑呢?

(摘自《血的神話——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縣文革大屠殺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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