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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驚心 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 糾紛污染困擾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山東榮成石島漁港上,一條3米多長的鯊魚,是新回來的對船上最大的收穫。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2010年7月16日,遼寧大連新港中石油輸油管道發生爆炸,1500噸原油流入海中,430平方公里的海面受到污染,受到重創的不僅是當地的水產養殖業,整個海域生態遭到了嚴重破壞。(供圖/Green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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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青島海邊,當滸苔入侵,海水與海岸都變成綠色,有效的清理方式只有人工打撈。海水污染導致的優養化,使赤潮、滸苔不斷襲來。2007年以來,飄向近岸的滸苔災害連續發生,累計的直接經濟損失近20億。在未來一段時間內,近海優養化問題仍會不斷加劇。(供圖/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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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山東榮成。這是一片即將被開發利用的海岸,養殖戶將遷離此地,為後期的開發做準備。遠處燈塔下近海處,一片新別墅若隱若現。圍海造陸未必是大範圍的工程,這樣一點點蠶食海岸,也會帶來難以逆轉的近海生態問題。

近年來,中國漁船的涉外事件越來越多,不斷傳來中國漁船被外國海上警察扣押的新聞,尤其以韓國居多。是海域紛爭問題,還是資源爭奪大戰?當我們來到涉事漁民的重要出發地,中國北方最大漁場——山東威海榮成的石島漁場,我們看到,兩國漁業糾紛的背後,每個人都經歷著一場更大的焦慮:中國近海,已經沒有魚了。海洋與人類之間,正在上演一場更大的紛爭與博弈。

「偷」,還是不「偷」?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榮成石島的9月,大部分漁船靠岸時帶回來的是小小的鯷魚,它們將被加工成魚粉,當做飼料處理。過度捕撈,使近海的中型經濟魚類越來越少。

又有漁船與韓國起了衝突,被韓國扣留了。

與媒體的熱議相比,漁船的出發地,石島,當人們談到這件事,就像說起遙遠的歐巴馬,也像說到自家的狗又出門打了一架——這種談論總是淡淡的,一帶而過,顯得既遙遠又熟視無睹。他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關心。

山東的形狀像一隻沉著的鳥,這隻鳥緩緩向東探入海中,鳥嘴尖就是榮成。石島,就在榮成這個縣級市的東南角。實際上,石島不是島,而是小小的石島灣旁邊的半圈地方。它原本是個鎮,後來撤鎮合併,成為了石島管理區,不過總的說來,仍是個犄角上的小地方。

在海上,石島卻名聲大噪:人們叫它中國北方最大漁港。暖流與寒流交匯於此,使這裡成為多種魚蝦洄游的必經之地,漁業資源豐富,常年能夠作業。從古代開始,人們就習慣了出海捕魚討營生。既然要討營生,最關心的自然是打回了多少魚,能掙多少錢。

一對船剛剛在早上返回石島的赤山漁港。由於是拖網作業,所有船都是成對出海與返回。六、七、八3個月是渤海和黃海的休漁期,此時是9月末,休漁期剛剛結束不到1個月,而今早靠岸的拖網船已經在海上飄蕩了3個月才滿載而歸。普通的漁船是得不到特殊許可在休漁期出海的,這不是私人船主的漁船,它屬於當地一個靠漁業發展起來的大集團。

在過去,石島漁場所在的位置,是北上產卵魚群與南下過冬魚群的必經之地,傳統漁民們不必走太遠,就可以有豐饒的收穫。隨著捕魚技術的發達,這個捕魚水域漸漸擴大到中國和韓國、乃至日本之間的整個海域。

2000年,根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國和韓國簽署了《中韓漁業協定》,把兩國之間的海域,劃分為兩個專屬經濟區。原本的公海,此時成為兩國各自管轄的漁場。東經124度成為兩國經濟區的分界線,從此中國漁民不可擅自越界捕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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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島有一種開放而不穩定的氣質。到處寫著「招收船員」,臨街很多店都是箱包店。很多人都是奔著出海,從四面八方集中過來。這些船員60%來自東北,30%來自河南,10%來自其他各地(上圖)。

由於中國漁民的隊伍壯大,中國區的漁場已經很難捕到魚,而東經124度以東,經濟魚類要多得多。怎麼才能捕到魚?有兩個辦法:要麼拿到韓國頒發的許可證,要麼去偷漁。

只有有實力的大漁業集團,才有可能拿到許可證。對大多數漁民來說,鋌而走險去偷漁,要比拿到一張許可證容易。

風高浪急的壞天氣是偷漁人理想的掩護體,這是韓國海警無法全力監管的時刻,可以輕鬆越界,但壞天氣也有可能是偷漁人的墳墓。因此,偷漁的故事,通常有三個,一個是冒險偷漁,滿載而歸;一個是與海警相遇,被扣留、被罰款、被追打;一個是風浪太大,船傾人亡。因此,對於漁港的人來說,與海警相遇起衝突,和平地走路摔一跤的概率差不多,甚至還要頻繁一些。

如果不越界,做一個規規矩矩的漁民,會怎樣?在漁港,一對不大的船靠岸了,我還沒湊近,就被船上明晃晃的一片銀色花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魚的顏色,又仿佛沒有看到魚。滿滿兩船,全部是只有食指長短的一種小魚,當地人管它叫「鮁魚食」或者「鬼子魚」。漁網得多麼綿密,才能撈得起這樣滿船的小魚呢?我無法想到「豐收」這個詞,我只覺得觸目驚心。

這就是大部分秋季出海人的主要收穫。「鮁魚食」是鯷魚,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們本是其他經濟魚類的餌料。它們夏季出生在離海岸近的產卵場,當冬天來臨時,就漸漸集中到黃海的深水區,集體越冬。第二年夏天,1歲的鯷魚長到8厘米左右的長度時,已經性成熟,它們會按著習性回到沿岸去產卵。如果慢慢長大,鯷魚可以活到4歲高齡,不過,在黃海里,這樣的幸運兒恐怕不多。

漁民們使用的是「絕戶網」。這種漁網有上下兩層,一層網眼比較大,主要是保護漁網,另一層網網眼直徑只有1厘米左右。早在2004年,國家即規定,漁網最小網距是5.4厘米,而且不可以使用雙層網囊網衣。

漁船們掃蕩式地探測鯷魚群所在的方位,一旦發現,就通知附近關係好的船。魚群集中的地方,同時會有十來對船在附近拖網作業,一網就有數噸,當它們被白花花地倒在甲板上時,已經不再活蹦亂跳,早在拖網中因擠壓缺氧而死。與動輒十幾塊錢一斤的經濟魚類相比,鯷魚只有七、八毛錢一斤,大部分被賣給加工廠做成魚粉,當做飼料。這收入雖然微薄,但如今許多船和漁民,需要靠這種8厘米的細長小魚來養活。

午後,我在一棟小別墅樣的二層小樓中見到了早上靠岸的拖網船船長,這裡是他的家。見船長前,我曾聽人津津樂道捕魚船長們的神奇事跡,可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他,四五十歲的樣子,談論起海上生涯,跟一個老農談論自己地里的白菜蘿蔔沒什麼區別。船長的收益來自為集團捕魚的分成,年景差些的時候,一年能得20多萬。這次歸來收成算是不錯。不過他只有一天的休息時間,今天船會卸空,明早就上船繼續出發。那對拖網船有1100馬力,在港上算是比較大的船,但很少出黃海、東海的範圍,去的比較多的海域,是韓國和朝鮮附近。明天會去哪裡?他搖搖頭:「說不準,哪裡有魚就去哪裡。」訪完船長,和我一起去的攝影師王祖良先生有些遺憾,說,他表達的很平淡嘛。直到我後來在石島見到許多瀰漫著焦慮的面孔,才知道,這位船長,是最該平淡的那個人。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漁港中,陳船主正在等待自己的船卸貨。說起近年來捕魚的收支比,他一肚子牢騷。

與那位船長相比,私人船主的壓力要大得多。我在漁港遇到一位等待卸魚的老船主。他相貌端嚴地坐在一個高高的馬紮上抽菸,私家車停在身後不遠處,乾淨嶄新的黑布鞋和雪白的襪子在漁港顯得格外耀眼,因為這裡出沒的船員和裝卸工們總是一身髒臭。他姓陳,多年船長出身,後來自己買船當了船主,如今不再出海,59歲的他沒有一絲老態,精明幹練,話不多。可是,談到出海的收入與支出,他的抱怨一下子多起來。他給我們詳細分析油價、船員工錢和捕魚量的對比,即使有燃油補貼,如今能掙到的錢,也比以往少得多,甚至還有虧本的風險。

算下帳來,實在是壓力不小。說到韓國日本附近的海里魚多,他大笑:「別看韓國那邊不能去,要是去咱們的釣魚島,政府肯定是鼓勵的嘛!」

休漁期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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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成的養貝人在清晨熹微的陽光中勞作。如今中國的大部分養殖戶要承受海水污染給養殖物帶來的各種病害威脅,這些幾乎是不可預測的,一個重大污染事件有可能就會導致當年絕收。而養殖本身也會給近海帶來污染。

黃海的貧瘠不是一天變成的。

人們發現,木船變成鋼質漁船,漁船馬力一點點變大時,捕上來的魚卻越來越小。20世紀70年代之前,大家在黃海能捕到小黃魚、帶魚、大頭鱈魚等等底層魚類,80年代主要捕捉太平洋鯡、藍點馬鮫(鮁魚)、鮐魚這樣的中上層魚,1999年之後主要是鯷魚、竹莢魚一類的小型魚。不只黃海,中國的東海、南海遭遇了同樣的經歷:中國近海的魚越來越少。

漁民們用更好更大的船,走得越來越遠,韓國日本的領海附近,都曾是他們的抵達之處。中日、中韓的漁業協定劃分專屬經濟區之後,給他們帶來更大壓力,只好冒險偷漁。對中國來說,近岸無魚,會帶來更多嚴重的問題,漁業糾紛只是其中一例。

早在中日、中韓漁業協定簽署之前,中國自1995年起就在黃海、東海兩大海區施行2個月到3個月的休漁期,並在1999年延展到南海。所謂的休漁期,是為了讓海洋中的魚類有充足的繁殖和生長時間,每年在規定的時間內,禁止任何人在規定的海域內捉魚。可是,近岸的魚還是在逐年減少。休漁期的作用有多大?

每年休漁期所避開的時間,正是大部分魚類繁殖、幼苗生長的時刻。休漁期一過,掃海式的捕撈立即開始。對大部分魚來說,休漁期連片刻的美夢都算不上——第二年休漁期到來時,它們還沒能成熟到繁育下一代,卻很難躲過這年的掃海捕撈。只有類似鯷魚那樣一年即成熟的魚,在休漁制度下,有恢復種群的可能性。即便如此,鯷魚的數量也在一年年萎縮,逐漸被更小的玉筋魚代替。

1979年,黃海捕魚中,7年生的魚占到不低的比例,隨著捕獲量年年上升,捕到的魚越來越年幼,如今幾乎全是當年生的小魚。每年伏季休漁期間,漁業部門都會往黃海增殖放流,成千上萬斤魚苗基本上3個月就可以長大。但是,一開海,漁船就把海面鋪滿,不到兩個星期,海里又被撈空了。即便在休漁期,魚兒們也並不能高枕無憂,因為不是所有的漁船都在休息。

此時,有些大漁業集團又一次登場,表示對休漁毫無壓力:他們能在一些特殊的許可之下,得到休漁期出海的權利。私人散戶的漁船,如果能有一絲半點的特殊渠道,也可以順利出海。

過度捕撈帶來的其他破壞,也並非休漁期能夠治療。人們通常選擇自己喜愛的經濟魚類,專項捕撈,這會切斷海洋中的食物鏈,使魚類種群發生變化,甚至根除一些地方種群。而各種捕魚方式中,破壞力排名第一的是底拖網。底拖網在拖過海底時,會造成大面積的破壞,將生物、岩石和沉積物一同捕撈上來,並且攪動了鬆軟底層的沉積物,使棲息在海底的生物窒息。在冷水珊瑚等一些高生物多樣區經過的話,會直接將這裡掃平,生態無法恢復。海南使用的一種桁拖網捕蝦漁船,經行海域中,所有的魚礁珊瑚都會被破壞,造成南海中無法復原的傷害。

雖然魚越來越少,可是漁民們會發現,撈上來的水母越來越多。他們不喜歡水母,水母的含水量高,很壓倉,又賣不了多少錢,只能當餐桌上的海蜇。過度捕撈要為水母的激增負責:過度捕撈使與水母爭食的魚類減少;而另一個元兇——海洋污染使海水優養化,又使水母的食物增加。過去漁船上如果撈上水母,船員們都會順手扔掉,將來會不會有一天,他們撈上來的全是水母?

上岸以後會怎樣?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岩那在漁業冷藏廠工作,20歲的他是佤族人,來自雲南普洱的深山中。在冷藏廠有很多他的同伴。他們都黝黑瘦小,渾身髒臭,細看卻非常年輕俊美,單純茫然。深山是窮困的,漁港可以掙到微薄的錢,所以他們成幫結隊地走出家鄉,來做石島當地人不願意做的簡單繁重且骯髒的工作。

即使祖上世代捕魚,與出海的艱苦相比,年輕人們還是更願意找一個穩定、輕鬆一點的工作。

在黃海造船廠的巨大車間,萬噸巨輪的各種配件正在分頭生產,工人們穿著藍色工作服,三三兩兩地隱沒在巨大的零件和工具機後面。角落裡,一個年輕男孩坐在機器後面,低頭看書。我遠遠拍了他一張照片,恰巧當班的師傅走過,師傅就過去提醒他,不要看了。待師傅走了,我就去找男孩聊天。

他守著的車床,在製作一個大輪箍,叫做「船銷襯套」,是套在萬噸輪的尾軸上的一個套。他看起來健康、白淨、厚實,姓車,才25歲,是本地人,在技校學電氣,畢業就在工廠工作,租住工廠宿舍,一個月兩千多工資,每天從下午3點到晚上10點守著這台機器,原則上沒有假期,談戀愛的話要請假。我問他看的是什麼書,他笑,不肯告訴我。我扭頭去看,是一本紙頁發黃的破舊雜誌,大概是個文學雜誌。我問他想過5年以後自己在做什麼,他說沒有。一個快樂的工友擠過來和我們說話。他姓牟,比車師傅還大一歲,但因為學車工時,上學少了一年,車師傅是高級技工,他是中級技工。但他對最高級的職稱「技師」有些不以為然,顯然不嚮往:「做到技師需要20年,工資才比我多50元!」我問他5年後會做什麼,他搖頭大笑:「5年後?誰知道這個廠還有沒有,走一步看一步嘛。」

人們總是關注那些精英們在想什麼,經歷了什麼,時代有沒有如他們所願的發展,可是,專科生這個龐大而沉默的群體,沒有人去問,他們想得到什麼,他們是不是過得慣這樣的生活。在老輩人眼裡,黃海造船廠是個榮譽,也是工作穩定的保障。我遇到兩位小師傅的老班長,他在這裡工作了20年,自豪地告訴我,這是個相當好的船廠,「煙臺跑大連的大客輪,都是這裡造的。」

4點半,下班鈴聲響徹廠區,遠處赤山上的巨大明神坐在夕陽邊,看下班的工人們雲涌而出。我還看到,一個女孩子跳著搭上一個男孩的肩,在人群中消失不見。船廠的廠房上,最醒目的大字在碼頭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敬業愛崗苦練本領,優質高產再上台階。

對於老輩出海人來說,即使不怕艱苦,面對日益減產的海面,也要考慮上岸。沒有專業技能,上岸之路更加漫長與艱難。

石島周圍有許多漁村,背山面海,沒有土地。居民們吃到口中的每一粒米每一片菜都來自購買,而不是自己耕種。對他們來說,大海是勞動對象,漁船是勞動資料,兩者相加,才是最完整的生活來源。這也是中國大部分沿岸漁民的生活寫照。如今,海洋變得貧瘠,近岸漁業萎縮,生產資料重新組合變化,使他們的生活也重新洗牌。

大魚島村的張老先生對我回憶起打漁往事時,興奮地唱起了號子。那是一種傳統捕魚方式,男人們合力往海中釘入一根巨大的木樁,將網掛在上面,魚群會隨著潮汐進入網中。釘木樁叫做「打橛」,必須統一指揮、齊心協力,大家一起唱打橛號子,歌聲遼遠空闊,透露出渺小的人戰勝大海的悲壯、決心與自豪,久久縈繞天海之間。

這段回憶來自大魚島「漁業學大寨」時期,漁船歸集體所有,打上魚來統一銷售,賣得的錢除了更新再造漁船,剩餘的分給漁戶。那時捕魚的種類很多,許多魚才幾毛錢一斤,對蝦一塊錢一斤,按這個標準,每戶每年五六百元的收入,並不算差。

土地農業中的集體化經營,由於不能充分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被歷史證明是一條失敗的道路時,海洋漁業面臨了同樣的問題和困境。大魚島的改變發生在1999年,一場私有化的變革,使集體的漁船被拍賣給個人。

然而,漁業的改制與土地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完全不同。在不受外界干擾的情況下,聯產承包責任制按人數均分土地,保證了人人擁有生產資料,可以持續進行生產。漁業改制中,漁船隻賣給了個別的漁戶,而沒有拍得漁船的漁民,將直接失去出海的權利。縱然有些漁戶可以私人購買小船出海,但小船難以走遠,近海漁業日益減產的狀態,也讓這部分人難有更多收益。中國沿海大多數漁民,都在面臨這樣的問題。

要麼投巨資、買大船、出遠海,要麼轉產上岸,是解決問題的兩個辦法。政府認為,鼓勵轉產,是最根本的解決辦法。從2002年起,中國的農業部就開始實施漁民的轉產轉業政策,想在5年內減船3萬艘,約30萬漁民實現轉產轉業。可是,推進之路困難重重。接下來的5年裡,報廢漁船約1.4萬艘,轉產捕撈漁民約8萬人,距離3萬艘的目標還有相當大的差距。而且,調減下來的漁船大部分是小船、沉船和船齡長、生產差的中型木質船。不僅如此,由於農村種植業與漁業相比,效益更低,由此吸引了大量農村勞動力進入漁業,加劇了過度捕撈,與工業國家漁民數量不斷減少或保持穩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的捕撈業從業人數不斷攀升。

對每一個轉產上岸的個人來說,岸上的一切都那麼陌生。等待他們的,是養殖業、水產品加工、冷藏、運輸等等全新的行業——上岸的漁民,被直接而迅速地捲入一個城鎮化過程,他們要麼成為新行業的老闆,從零做起,要麼成為老闆的雇員。在這個城鎮化過程中,被大漁業集團僱傭成為船長,是當下條件中最衣食無虞不費力氣的去向,而且,他們能在海中繼續自己的老本行,不需要學習新的技能。

對大部分人來說,歷史的潮流由個人的命運來承擔,其艱難與痛楚豈止失去「家園」所能概括。上世紀漁民「打橛號子」歌聲中的悲壯與自豪,將從此定格,不復重響。

出海去!出海去!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黃海造船廠里,工人正在為巨大的魷魚釣船體焊上立體的吃水線數字標記。魷魚釣屬於大型遠洋捕魚船,因此在漁港並不容易碰到它們(上圖)。

我在石島的幾天裡,聽到最傳奇的一個詞,是「魷魚釣」,每每人們說起這個詞,都有一種遙遠而羨慕的神情。這是一種船,我走遍石島的漁港,沒有見到一艘魷魚釣,後來才知道,當時僅有的一艘在黃海造船廠,正在組裝還未下水。

因為所有的魷魚釣船都在很遠的地方,我看不到。這是一種長六七十米的船,專門出遠海,釣魷魚。所謂遠海,就是進入公海。石島的魷魚釣,去斐濟、澳大利亞附近是最正常的航程,我聽聞的最遠抵達處,是東太平洋秘魯沿岸的大型漁場。他們會進行海上交易,所以不急著返回出發地,一去至少一年才會回到石島。

與近岸拖網漁船的捕獲種類與捕獲量相比,魷魚釣要灑脫得多。進入漁場後,魷魚釣會在夜晚,用燈光誘來魷魚,然後用特殊的釣線裝置捕獲魷魚。在西南太平洋,一艘魷魚釣的日均產量在3至6噸,在東太平洋是2至3噸。魷魚釣船員每月的底薪有10000元,加上提成,年薪最高可以達到20萬。

不只在石島,魷魚釣作為遠洋船,是中國漁民進公海最常用的一種船。相似的遠洋船,還有一種,是專門釣金槍魚的,叫做金槍魚延繩釣。

當近海無魚的焦慮感壓迫到每個人的生存時,鼓勵買大船出遠海,是政府繼「轉產上岸」之外的另一種措施。所謂大船,就是魷魚釣或金槍魚釣。

巨大的海洋里有無限的魚屬於你們,有夢想有膽量就可以去。

多麼誘人的前景。

大魚島的張老先生卻對我講過魷魚釣的另一種故事。集體漁船拍賣給個人之後,曾有十戶無船漁民集資貸款,共同購買了一艘魷魚釣(如今即使上世紀80年代國外產的二手魷魚釣,報價也在250萬美元左右),實現了出遠海捕魚,卻被連年上漲的油價、船員薪酬和各種名目繁多的費用壓垮,最終被迫賣船還債。這個故事現實地擊碎了許多個體散戶的出遠海之夢。

大漁業集團由於資金運轉無虞,並且享受了高額的燃油補貼,在出遠海上占儘先機。然而,進入公海,真的像政府期望的那樣,是進入無限的漁場嗎?

遊動的魚,不是農場中的麥子——劃分好土地後,這片土地上的麥子就歸土地的所有者。公海里的魚沒有主人,各國的船進入公海,會發現他們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

假定有兩個漁民從一個共有的池塘中捕魚,而且他們的捕撈能力相當。如果他們都選擇早一點捕撈,由於池塘中的魚沒有長大,兩人的得益分別是5、5,如果他們都選擇晚一點捕撈,即讓魚長大點再捕,則兩人的得益將變成8、8,如果一人選擇早捕,而另一人選擇晚捕,則早捕者的收益上升為10,而晚捕者的收益將變為0。這就變成一個典型的囚徒困境模型(宋立清《中國沿海漁民轉產轉業問題研究》)。在一次博弈的情況下,雖然推遲捕撈可以增加每個漁民的獲益水平,但在先捕先贏的競爭格局下,每個漁民理性選擇的結果一定都是早捕。

進入公海的漁民會看到,他們在中國近海看到的過度捕撈導致無魚,這個過程在公海即將上演。

除了加大馬力更加勤奮地捕魚,他們幾乎別無選擇。因此,綠色和平海洋項目主任王海博先生在對我講到這個問題時,對公海捕魚,用了「夕陽產業」這個詞。國際上為了防止出現過度捕撈,開始採取各國限額的做法。出遠海對於中國漁民來說,也僅僅成為一時的權宜之計。

海上田園仍是夢

驅車行駛在石島南部的海邊山區一帶,聞到的氣味與在漁港截然不同:漁港周圍,瀰漫的是巨大的腥葷氣,山里則是一種類似於熟蝦醬的咸鮮味。時常看見簡單的房子小院,煙囪冒出純白色的霧氣——這些小院,是魚粉加工廠。漁港上看起來讓人恍惚的鯷魚,就被送來這樣的加工廠,研碎烘乾製成魚粉,山里無處不在的濃烈「蝦醬味」,原來是鯷魚的味道。

魚粉,是海產養殖的飼料。雖然黃海里的鯷魚太小不能直接食用,但可以作為飼料,養殖其他魚類,最終被人食用。

海水養殖,如今已經成為越來越受歡迎的項目,既能彌補近海少魚的缺憾,又養活了很多上岸的漁民,還能讓原本昂貴的經濟魚類、貝類更容易進入市場和餐桌。中國沿海大部分海域,海水養殖隨處可見。網箱養魚、鮑魚田、扇貝,不同的養殖品種,對海洋的占有方式也各個不同。

看起來無可爭議的道路,我卻聽到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

曾有一位做魚業歷史的教授,是海水養殖的擁護者,堅定地告訴我,海水養殖提供的水產品,是人們無可爭議的動物性蛋白質重要來源,必須用完善而豐富的海水養殖,來長久地供應沿岸到內陸的魚類市場。

直到如今,這仍是學界的主流觀點。然而,近30年來,中國的海水養殖總產量增加了29倍,成為世界第一海水養殖大國,水產養殖帶來的問題,也漸漸被人所認識。

有些地方發展養殖業無序無度,大規模的圍墾造成海域面積減少,納潮量降低,削弱了海洋的自淨能力,加劇了水域環境的惡化。養殖業主在海面上建造網箱、架設吊養筏架而造成養殖密度過大,遠遠超過海洋生態系統的承受能力,造成海水養殖生態系統物流和能流循環受阻或紊亂,引發病害。而殘餌、碎屑、魚蝦糞便,以及養殖工人生活垃圾的分解,產生的氮磷營養物質,使養殖水域優養化,為赤潮生物提供了適宜的生態環境。無規劃的海水養殖正成為近岸海域重要的污染源。

用綠色和平王海博先生的話來說,一種生物養另一種生物,很簡單,是「不可持續」的。這個「不可持續」之下,是海洋污染和生物鏈斷裂。

雖然這個行業被評估為「不可持續」,卻仍因為重要、不可替代而蓬勃發展。可是,養殖戶們依然不能高枕無憂,他們要面對許多潛在的個人風險。

石島旁邊,安靜美好的鐵槎山邊的漁村里,「寇哥」帶我們去看他的海。

漁村背山面海,景致很美。海邊有些過去的老房子,近山一側建起幾座新樓,而且一看就不是那種「請農民上樓」式的統一新房,而是漁民們自己的手筆——他們的收入比起內陸農民來,實在要好很多。村民們不太記得「寇哥」的名字,只記得他大名鼎鼎的綽號:「山寇」。因此無論老幼,大家都叫他「寇哥」。當年這是個叱吒一時的船長,後來有了自己的船依然跟船出海,如今他已60歲,歸來承包海面僱傭工人做養殖,頗有「解甲歸田」之意。

「寇哥」目光深邃,話語不多但言辭有力,年紀雖長,魅力仍在。他有一片月亮型的沙灘小灣,灣上有個放小船出海的小碼頭。從碼頭放下小船,他帶我們從「月亮灣」出發,進入他的海面。他的海有2000畝,寬廣平靜的海面上,我不知道盡頭在哪裡。他坐在船尾,小心駕船繞過一排排的海面浮球,不時對坐在船頭的我畫圈打手勢,那是問我暈不暈船。每次看我搖頭,他就一笑,後來對我說,你可以去出海捕魚啦。

海面浮球的下面,龍鬚菜和裙帶菜正在旺盛生長。這片海域,處在山東半島的末端,海面寬闊,洋流通暢平緩,陽光充足,水體潔淨,最適合海帶和裙帶的養殖。工人們只要把育好的優質菜苗,一一用夾子夾在浮球下的繩索上,這些植物就可以在海水中自由成長,既不需要餌料,又沒有糞便排泄,是海水養殖中最清潔的一種。此番出海,我便沒有聞到任何來自養殖的腥葷氣息,只有潔淨的風、陽光和海水的味道。依靠這片潔淨的海,「寇哥」的年淨收入,能達百萬。他無意渲染,只說,「夠老婆子吃的就行了。」想到那個漂亮的小月亮灣,不禁感慨,此行遇到的各種人中,「寇哥」的生活不但安逸,簡直稱得上詩意了。

「寇哥」的海面旁邊不遠處,半圈紅色大石頭壘的堤壩探入海中,正在施工中。我知道那紅色石頭采自附近的山體,造價不菲。能用這種石頭壘這麼大的「堤壩」,遠不是「寇哥」這樣的小戶能夠承擔。他告訴我,那屬於附近一個大集團,那集團「勢力很大,黑白通吃」,他們想收攏附近散戶的海面,將這片海大規模開發,那「堤壩」,其實是在建一個漁港。而且,他自己的這2000畝海面,也被那集團開價600萬想要併購開發。

「寇哥」的海面,在承包時,簽署的是「確權」,除了最初的承包費用,此後只需每年繳納「海域使用費」,就可確保50年的個人使用權。既然有此合同與法律,「寇哥」有權拒絕被吞併。然而他搖搖頭,說:「那沒有用。」「寇哥」的兒子是新成長起來的一代商人,在韓國讀書後留下做海產品貿易,當年紀已大的「寇哥」想要放棄與大集團的抗爭時,他的兒子不想屈服,仍在堅持最後的努力。

這片潔淨而安寧的海面,即將失守。

海岸消失之後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養殖裙帶的「寇哥」守著他身後那片承包下來的安靜的海面,但那新近延伸入海的人工堤壩已然向他宣布,屬於他的那片海即將失守。

「寇哥」面臨的危機,是養殖場被吞併而失海;這片海所面臨的,則是圍海造陸,失去海岸。嚴格說,「寇哥」的養殖場,已經算是改變海岸形態,將之利用養殖了;然而,與填海造港相比,真正的威脅還在後者。

圍海造陸,修建海堤、海港、填海,這些都是人類利用海洋空間的最古老方式。東漢開始,中國的圍海造陸就從未停止,甚至作為國家工程,在每個朝代輪番上演。僅20世紀中期之後,國家規模的圍海造陸風潮,就一再出現:50年代「圍海曬鹽」,60年代「向海要地、與海爭糧」,70年代大型圍海工程,80到90年代的圍海養殖,每一次都有大量海岸線失去原生狀態。

自然海岸被破壞,不僅僅是自然景觀的喪失,近岸海洋生態系統會受到直接破壞。濱海濕地、紅樹林、珊瑚礁、河口、海灣都是重要的近岸海域生態系統,是介於水生和陸生環境之間的過渡類型,比單純的水生或陸生環境有更多的生態功能,能更好地調節江河徑流、減緩洪峰海浪、緩衝旱澇災害。日益擴大的圍海造地使近岸濕地的面積銳減,生態系統嚴重退化,生物多樣性大大下降了。

最明顯的一個案例是紅樹林的減少。紅樹林是陸地和海洋之間的一種生態系統,有「海上森林」之稱,它是熱帶、亞熱帶沿海潮間帶特有的木本植物群落,有沉泥積淤、加速成陸過程、淨化海化、預防赤潮、清新空氣、綠化環境等多種功能,還可為魚類、無脊椎動物和鳥類提供棲息、攝食和繁育場所,因此又是最富生物多樣性的區域,人們稱它為魚、蝦、蟹、貝的天堂、鳥類的的安樂窩。近40年,我國紅樹林面積由4.83萬公頃減到1.51萬公頃,大部分是因為圍海造陸給毀掉的,紅樹林資源銳減換來的是海濱生態環境的惡化、海岸侵蝕日益嚴重、颱風暴潮損失加劇、近海珍珠養殖業整體衰敗、灘涂養蝦暴病、林區和近海漁業資源減少??

圍海造陸使海水潮差變小,潮水的沖刷能力降低下來,近岸淤積嚴重,海水的自淨能力減小,海水的污染和優養化的威脅會放大,近海的魚類隨之減少。在石島不遠處的膠州灣,20世紀60年代,河口附近潮間帶生物有154種,受圍海造地工程影響,70年代減到33種,80年代剩17種,如今膠州灣東岸的貝類已經滅絕。中國四大漁場之一的舟山群島,近年來漁業資源急劇衰退,也與大面積的圍填海有直接關係。

圍海造陸使人類生活空間與海洋空前親密,在這個過程背後,是海洋要面對的最重大的殺手。漁業發展的每個環節,都有大型集團作為既得利益者無障礙地飄過,至此,他們終於要在海洋殺手面前敗下陣來,這個殺手就是:陸源污染。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觸目驚心中國近海焦慮症:魚類枯竭糾紛污染困擾(組圖)

俯瞰近海養殖業圖中區域就是山東威海的榮成市,沿海密集的黑點區域就是養殖浮球,空中看去,延伸入海十幾海里,十分密集,幾乎占據全部沿海。

終極殺手來了

在調查海洋污染的現狀時,有一個詞彙,在無數報告、圖表、數據中十分醒目地跳出來,直逼我的眼前:近岸死區。

近岸死區,是毫無生命跡象的死亡區——海洋生態惡化的原因有很多種,陸源污染是其中最嚴重的原因,可以直接導致近岸死區的形成。當含有氮和磷的污染物大量進入近岸海域時,海藻和其他的植物會拼命繁殖,它們死去沉入海底,會與植物一同分解耗費水中溶解的氧氣。氧氣消耗光時,魚類、甲殼動物和別的動植物也一併死去,整個海域只剩下海水,沒有生命存活。中國的長江口,就因為陸源污染嚴重,成為永久的近岸死區。在世界範圍里,永久近岸死區是個不斷擴大的區域。

與我同齡的人受到的教育中認為,海洋因為有著超凡而永久的自淨能力,因此可以接受生活和工業污水直排入海。不過,工業的發展永遠闊步昂首而難顧細節,我輩還沒有老去,海洋的承受能力已然發出警報。這不是一片永遠包容的海洋。

曾經有各種專家,為了恢復中國近海的海洋生態,努力提出許多措施,包括休漁期、增殖放流、「海洋牧場」、人工魚礁、海洋保護區??但是,對於陸源污染這個終極殺手,幾乎沒有有效而合理的解決方案。中國的大陸海岸線,從北端的大連到南端的北海,有1.8萬公里。這片海岸線,養活了幾億人口,孕育了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城市和地區。這片區域的發展速度,大陸遠遠不能望其項背。這是一個如此貼近海洋、依賴海洋的複雜社會,以至於當它不斷侵吞甚至要毀滅海洋時,你無法用一個簡單的評價或措施去阻止這一切。

最先感受到威脅的,總是那些最脆弱的個體,總是那些最依賴海洋的生物與人。只是,這個威脅一旦開動,將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向每個人,無論你是否強大,都無從逃脫。

即將離開榮成石島時,美麗潔淨的沿海公路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海灣。一個老式燈塔,安靜佇立在海灣旁邊。夕陽的金色落落而下,兩位攝影師先生興奮下車,拍此美景。

近岸處,恰逢一艘小木船緩緩歸來。船上二人,並著一船做養殖用的浮球。如此安逸如夢的瞬間,簡直讓你懷疑那些關於海洋的焦慮都是無謂的、虛幻的。

然而,旁邊僅有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上,寫了個大大的「拆」字,這個字打碎了我片刻的遐想。原來,這片海灣的美麗有目共睹,致使這家養殖戶即將被驅離此處,另換他地。捕手這裡的,將是房地產開發商。遠處的燈塔下,樹林後影影綽綽,已經見得一片新建的別墅。這開發商並非來自別處,而是本地的某個漁業集團。

聽得當地人們講起,漁業集團里的房地產開發收入,已經超過了捕魚收入。這會帶來很多新的問題,但這些依靠漁業發展起來的企業,已經在日益艱難的捕魚路上尋找上岸的機會。

當每一個人都意識到必須與海洋保持距離、甚至保護海洋時,也許中國近海的生命力,能夠在這些意識中獲得恢復的機會與力量,哪怕很微弱。

願每一個上岸的人都能夠毫髮無傷。願每個人的後代面對海洋時,都能看到春暖花開。

(感謝王祖良、趙士軍先生對本文的貢獻)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DEEP中國科學探險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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