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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作家憶下鄉:性壓抑之下曾有知青「奸牛」

核心提示:有一件事在村子裡流傳——隔壁村的一個光棍,居然忍不住去搞了生產隊裡的母牛。「奸牛犯」被銬走了,罪名是「破壞生產壞分子」,罪大惡極。寫《知青變形記》前,韓東讀了很多知青口述史,才發現「奸牛」的事件遠非孤立。肇事者有村民,有流浪漢,還有知青。「這是那個年代性壓抑的極端爆發。」

1969年,八歲的韓東作為下放幹部家屬隨父母從南京下放到洪澤縣黃集公社。三十餘年後,當四十歲的韓東提筆寫長篇小說時,他本能地從知青年代講起。再往後這十年,韓東陸續出了四部長篇小說,除了探討愛情關係的《你和我》,皆與這段歲月糾纏不休。最新的一本乾脆叫《知青變形記》,開宗明義。「《紮根》、《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都寫了知青歲月,但不全是知青的事,沒寫透。」韓東說,這次他要把知青的故事講個痛快。

下放

1969年冬天,韓建國終於收到了下放的通知,他鬆了一口氣。

韓建國筆名方之,是當時著名的小說家,時任南京市團市委宣傳部長。1957年,韓建國和陸文夫、葉至誠等幾個江蘇青年作家聽到毛澤東關於文藝作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歡欣鼓舞,立即創辦了同人刊物《探求者》,主張「大膽干預生活、反對粉飾」。但是很快,「整風」運動傾斜為「反右」,《探求者》的幾個成員相繼被審查隔離。事件最終被定性為反革命小團體,韓建國受到的處分是留黨察看。

韓建國和妻子李艾華主動要求下放。其時的南京,令8歲的韓東也已經感到恐懼。他在新街口的東風小學上學,有一天早晨,一輛卡車押送著一個身披白布的反革命分子參加武鬥,這個人被一圈紅衛兵包圍著,還有一圈銀光凜冽的長矛大刀。一塊石頭從樓上的窗口扔下來,緊接著那個窗口又被人砸碎了。

下放光榮!東風小學為韓東開了歡送會,別上大紅花,還獎勵了他一雙毛靴。毛靴很快派上了用場。他們被下放到距離南京150公里的洪澤縣黃集公社。路程不算遙遠,但是一過長江,氣溫驟降,11月底的蘇北農村是韓東之前無法想像的冷。已經下雪了,他們坐著牛車進入村莊,茫茫四野沒有看到一個人。

黃集公社澗南大隊有一所小學,一共三個年級一個老師。韓東插班讀二年級,很快學會了洪澤方言,可以和同學熟練地交談。老師姓楊,一個轉業軍人,因為作風問題被下派到農村來當民辦教師。他教大家,「尼克森是尼赫魯的兒子,他們都姓尼。」韓建國聽了兒子的複述只能哈哈大笑。

楊老師有自己的自留地,他安排了很多勞動課,帶著一隊學生浩浩蕩蕩地去給自己種辣椒。兩年之後,楊老師再次栽在了作風問題上。他和一個女知青的關係被村里知道,女知青很快從村莊消失了,而楊老師被抓走了。

村莊給韓東的新鮮感保持了很長時間。他和農村的男孩子一起摸魚、爬樹,嘗試下河游泳但怎麼也學不會。他最好的朋友始終是一個同樣從南京下放來的男孩。在這種不夠合群的孤獨感中,韓東迷上了畫畫,他畫院子裡的泡桐樹,給打盹的野狗畫速寫,臨摹《芥子園畫譜》。父親還幫他找過縣城裡一個美術老師教他。家裡人都很支持他畫畫,在當時,這算有一技傍身。由於「文革」對宣傳的需要,會寫美術字、畫黑板報的人才很吃香。韓東幫母親工作的供銷社寫過一幅立體美術字,「農業學大寨」,讓母親很驕傲。

壓抑和焦灼

韓東回憶起來,性的壓抑是知青歲月的主題詞之一。

上大學之前,韓東沒有和同齡的女生說過話。不僅是他,所有男生都沒有。唯一例外是韓東在洪澤縣中念高一時女團支書通知他入團,兩人身後立即湧起了讓人無地自容的瘋狂起鬨。不與女生說話的習慣甚至延續到了韓東進入山東大學哲學系。這時已是1978年,從閉塞的小縣城到意氣風發的大學校園,男女生的關係普遍已變得友好,但聽到女生的招唿,韓東會低下頭走開,當做什麼也沒聽見。

在當年荒涼的村莊裡,古怪的敵意瀰漫在少年們之間,說起女性,男孩們態度兇狠,不惜使用各種粗言穢語,他們毫無理由地指著女生叫「破鞋」、「母猴子」、「黑魚精」,同時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而對於比少年韓東們年長五六歲、二十出頭的知青們來說,性壓抑帶來的苦悶更為洶湧。每個人的理想都是回城。有男女知青忍不住談戀愛,結果弄出了孩子,那就只能在這個村莊永遠紮根了。

有一件事在村子裡流傳——隔壁村的一個光棍,居然忍不住去搞了生產隊裡的母牛。「奸牛犯」被銬走了,罪名是「破壞生產壞分子」,罪大惡極。

寫《知青變形記》前,韓東讀了很多知青口述史,才發現「奸牛」的事件遠非孤立。肇事者有村民,有流浪漢,還有知青。「這是那個年代性壓抑的極端爆發。」

韓東把這個情節處理之後寫進了《知青變形記》。中學畢業的羅曉飛下放農村成了知青,他和他的夥伴們對性充滿憧憬但毫無辦法,他們只好想像與村上那頭叫「閨女」的牛交配。結果想像成了噩夢,嘴上的獸行竟然將羅曉飛送入充滿謊言和報復的政治漩渦。這件事是羅曉飛人生的關鍵節點,之後其命運的一系列「變形」由此開始。

知青們喜歡上韓東家玩,他們和韓建國夫婦聊天,詢問一些關於「上頭」的傳言,借高爾基的小說和《靜靜的頓河》讀,和韓東的哥哥李潮(隨母姓)交流美國之音里偷聽來的消息。和李潮關係最好的知青是他的英語老師,姓朱。每天到點了,朱老師就摸出他帶皮套的半導體收音機,拔出天線,伴隨著有時如打雷有時像刮鍋的強烈干擾,一個特別的聲音傳了出來,有些迷人、有些奸詐,無疑就是美國之聲。收聽完畢,立刻收起天線,調至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所在頻道,播音員洪亮的聲音立刻將房間充滿,美國之音的陰冷之氣被一掃而空。關閉時朱老師每次都記得把頻道留在中央台,以防被外人打開的不測。這是收聽的紀律。

朱老師和一個女知青開始戀愛了。他們是全生產隊最著名的一對,其他人都偷偷摸摸,只有朱老師敢帶著女人到河堤上散步。漫長的散步多集中在農閒的冬季,但就是夏忙雙收時,收工後兩人也要在摸黑的田埂上同行一段。天氣好的時候,晚霞勾勒出這對情侶的剪影,窩在屋裡的農民看到了這幅剪影,這使得他們大開眼界。

但回城的渴盼比愛欲更為迫切。招工組長帶人來到生產隊選拔工人使這種渴盼達到頂峰,知青們紛紛窮儘自己所能,在那個貧瘠的年代,貢獻出香菸、糖果、甚至手錶,以換取一個回城做工人的機會。傳言中,有的女知青會獻出自己。

1971年,韓建國收到口頭通知,「探求者」事件的最後處理結果下來了,他被開除黨籍。李艾華則被捲入了她從未參加過的「516反革命集團」,被專案組帶到公社審查。兩個知青被要求看好李艾華防止她自殺。

韓東印象深刻的死亡有兩起。一是李艾華一度工作過的農具廠廠長畏罪自殺,他貪污了100塊錢,被發現後便「自絕於人民」。另一個人的死比較蹊蹺。是村上一戶姓許的人家,兄弟吵架哥哥失手打死了弟弟,按照法律,哥哥要被抓走,這戶可憐的人家就會一夜之間失去了兩個全勞力。於是村民們找了個流浪漢來頂替死者,從此相安無事。

「《紮根》主要也是以我家所在的黃集公社的背景寫的,但那是一個比較常態的故事。常態的故事寫起來總是不夠過癮,這次想寫一個非常態的故事。」於是這起死亡進入了《知青變形記》,成為了羅曉飛的後半生。村民們一致決定讓「奸牛」後本該受刑的羅曉飛頂替被兄弟誤傷致死的范為國,並製造了羅曉飛畏罪自殺的假象。於是羅曉飛消失了,范為國重生了。羅曉飛接管了范為國的一切——包括寡婦繼芳、兒子正月子、甚至把范為國殺死的兄弟范為好以及所有的社會關係。而知青羅曉飛的命運徹底被拋棄,甚至父母都接受了他「畏罪自殺」的結局。羅曉飛再也不會回城,作為農民范為國,他將永遠紮根在這塊土地上。

難寫的小說,好看的小說

韓東認為,歷史有兩種。一種是歷史學家的歷史,放在圖書館裡供知識分子們日後參閱;一種是文藝家的歷史,老百姓對滄桑巨變的認知往往來自於此——來自於《三國演義》而不是《三國志》,來自於俄羅斯小說而非俄羅斯通史。「知青的歷史距今已有四十個年頭了,對於孩子們來說,它卻已像唐、宋一樣遙遠。」

韓東把這種陌生感歸結於文藝作品的功力不足,知青題材的小說和影視劇充斥眼球,但大多讓人興味索然。「文藝作品貢獻的東西或許可以叫做歷史表情。」他打比方,寫這本《知青變形記》的目的,就是要為這段面目模煳的歲月貢獻一個生動的表情。

洪晃認為《知青變形記》是「很神奇、很怪異的小說」,她向年輕人推薦——「比《鬼吹燈》還驚悚」。老詩人于堅則有個習慣,清晨坐在馬桶上看書,看開頭,等到通體舒暢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本書好不好了。《知青變形記》讓于堅在馬桶上差點起不來。「一看就放不下,簡直比卡夫卡的《變形記》還好看。」

歌手小河說:「我以後有機會要把《知青變形記》的高潮部分唱出來!」

知青運動從1968年開始到1980年結束,歷時13年,波及到2000萬青年和他們親屬的命運。80年代初,韓東的哥哥李潮以知青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夕陽夕陽》、《面對共同世界》反響熱烈,收到的讀者來信有幾千封。梁曉聲、葉辛、史鐵生陸續推出《今夜有暴風雪》、《孽債》等作品,而隨之改編的電視劇更是引發萬人空巷。

小說家馬原認為和以往的知青文學相比,《知青變形記》中「我要寫出一個時代的傷痛」的期待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經意的個人命運與歷史的恰巧相遇」。「這要歸功於時間的沉澱。如果韓東是80年代寫這本小說,即使他本人當時已經是個很成熟作家,也不可能達到現在的高度。」

《知青變形記》裡除了宣判羅曉飛「奸牛罪」的王助理之外沒有惡人。即使最後他不得不以另一個人的面目生活終身,也得到了其他一些珍貴的回報,生活荒誕卻也慷慨。

「我是有意識這樣寫的,」韓東說,「如果是年輕時可能會往死里寫,人性的惡、極端的東西那時候很刺激我。但現在不會了。人都是可憐人。我喜歡消極的、順從的、和解的態度。」

「最大的超越還是技法上的超越。寫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這種命運轉折太難寫了!」馬原驚嘆,但是韓東寫得如此準確而自然。

「寫變形確實是巨大的挑戰。」韓東說。「變形是急速的,但必須很慢很慢地寫。」在羅曉飛變成范為國的關鍵點上,他先後設置了四次障礙。羅曉飛被村里人趕進了范為國寡婦繼芳的房裡,他想走,先是被繼芳攔住了。他反抗,被誤殺衛國的大哥為好攔住。然後是村里權威最大的福爺爺,最後是意味著「政治壓力」的村長。在眾人的圍堵下,羅曉飛無處可逃,順從命運的安排是他唯一的選擇。

和韓東本人之前的知青題材小說相比,馬原認為《知青變形記》要「好看太多」。「韓東的文風比較冷峻,有幽默感但也是冷的,像《紮根》還是屬於需要琢磨的、耐人尋味的小說。」而《知青變形記》「是純粹的好看」,「整個故事跌宕離奇又異常縝密,一口氣看完,中間停都停不下來。」

「《知青變形記》裡面既有熟悉的韓東——極其冷靜地說出極荒誕的事兒,也有新鮮的韓東——這一回,故事性方面驚心動魄。」詩人尹麗川說。

在給一家報紙寫的評論里,馬原宣稱《知青變形記》「是一部偉大的小說」,他以一個曾經的知青和曾經的小說家的雙重身份起誓,發稿時「偉大」二字卻被編輯改成了「優秀」。「可能他們覺得偉大只能是對死人的蓋棺論定吧。」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都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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