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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勵之自傳回憶:89年6月3日晚上,大屠殺開始

 

  從懸空寺上下來後整十天,我就進了北京的美國大使館避難。那是絕沒有料到會發生的事。那十天裡,我想,幾乎所有的北京人,中國人,以至所有在世界各地看電視新聞的人,大概都沒有料到,中國就是發生了絕難料到會發生的事:中央政府調動20萬正規軍,用正規戰爭的武器,坦克和衝鋒鎗,以正規戰爭的方式,殺進自己本來好端端占據的首都。

  軍隊屠殺學生和平民從1989年6月3日晚上9時左右開始的。9點30分,我們就接到學生從第一個屠殺現場—木樨地打來的電話,電話中都可以聽到槍聲。

  「打倒方勵之」為開殺戒做準備

  我們的處境頓時危機了。

  早在5月底,政府就用金錢加脅迫在北京郊區組織遊行,為開殺戒做準備。政府發給每個參加者15元人民幣,外加一頂草帽。遊行者的任務就是唿喊口號「打倒方勵之」,以及焚燒模擬方勵之的紙人。

  海外一些同行看到這則消息,很為我的安全擔憂。義大利的魯菲尼幾乎每隔半天就打一次電話,目的是為了聽到我的聲音,以證實我還沒有被捕,或遭不測。至於我自己,因身在其中,反而不覺得太危險。焚燒模擬像使人感到的是可笑,而不是恐懼。有一位記者問一個高喊「打倒方勵之」的人「你認識方勵之嗎?」答曰:「不認識。」再問:「那你為什麼要打倒他呢?」「因為,人家說,他不讓我們進城去賣西瓜」。

  屠殺之後,最後的幽默也沒有了。很多人來電話,都像那個學生一樣,很簡短,三個字,趕快跑。我一時還有些有些猶豫,和平時期還要逃難?似乎是弄錯了。上午10點左右,又有電話,是一位老朋友,他怕竊聽者識別他的口音,已經不用北京腔說話,而改操他老家的方言,「俺是用大街上的公用電話暨你們說,你們還等個什麼,還不快點兒找個乾淨的地方去!」這位朋友曾在最高層的機構里工作過,消息常常是準確的。

  美公使低聲說「你是總統的客人」

  我們不能不開始認真考慮走。

  有四種走的方案。第一、二個方案是在附近的朋友家裡躲一下,這兩位朋友6月4日下午都來了。第三個方案是到一位住得較遠的教授家去,一個朋友把汽車也準備好了,晚8點開。最後一個方案是去美國大使館,林培瑞教授說,他可以幫忙。我們不想牽連其他朋友陪同我們倒楣,所以排除了前三個方案。但也不想馬上去美國使館,因為顧慮,消息一旦走漏,一定會被中共利用。當晚採取了一個折衷方案,由CBS電視幫忙,在香格里拉飯店暫過一夜。

  當時我們仍然把事情看得過輕,估計只要躲過三、五天的亂槍亂兵,就可以安全回家。所以,離開家的時候,我只隨身帶了一個小書包,其中有幾樣日常用具,還有兩篇寫了一半的文章。行前半小時,我還請一位同事來我家,把一些研究草稿和幾封信帶到天文台,以備過幾天上班時候用。

  然而,第二天,6月5日,形式勢更惡化,冷槍不斷,不能在香格里拉久留了。中午,林培瑞教授和一位帶著應急無線電話的CBS電視台人員,陪我們轉移到使館區。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去過美國大使館,我們的要求是:第一,借住三、五天;第二,希望不走漏消息。使館人員認為後一條極難辦到。於是,基於上述同樣的考慮,我們在下午5點左右,離開了使館。

  當晚留宿在建國飯店。那夜北京還是很亂,遠處還隱隱有砲聲。快午夜了,也睡不著。突然,有人敲門,匆匆進來的是美國代理公使薄瑞光和另一位官員。他們身著便服,神色多少顯得緊張,也許因為公務太重,也許因為戒嚴的街區太黑暗。他們壓低聲音很正式地說「我們請你們去使館,你們是我們總統的客人,需要在使館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顯然,事情升級了,很難再有其他選擇,我們當即接受了。幾分鐘後我們登上一輛等在飯店後門的一輛使館的車。像一切正式的客人一樣,駛入大使官邸。

  那時正是1989年6月6日0時。就此開始歷時13個月(精確說,384天另10.5小時)的避難生活。

  6日當天,白宮發言人就證實了我們的避難消息。事件公開化。

  擔心重演火燒領事館「徹底的空城計」

  這有好處,也有危險。

  好處是,所有朋友立即知道了我們在哪裡,知道如何保護我們。24小時之後,我們就開始收到慰問的電報、電傳。有國外的,也有國內的。

  公開化的危險是,有可能引至中共當局進大使館抓人。按常規,進使館抓人在外交上是不允許的。但是殺人後的中共當局,已經失去了理性。所以,外交常規並不是安全的絕對保障。1967年失去理性的紅衛兵就火燒過北京的英國領事館。1989年失去理性的當局會不會衝進大使館,活捉方勵之?難說。

  最初的三周,最緊張。當時新大使李潔明剛剛到任,還沒有住進大使官邸。整個官邸大樓,都是空的。白天危險不大。但是到了晚上,除了李淑嫻和我外,只有一位官員在樓內值班。要想趁月黑夜深時不聲不響地從大使官邸劫走一兩個人,不是辦不到的事。如果成功,當局完全可推脫一切外交責任,還可以藉機宣傳這是「群眾」的憤怒云云。

  我們的防備方法只有一個:徹底的空城計,讓外界根本探測不到整幢大樓里有任何人住。基本的措施是,只限於大使及一兩個人同我們接觸;打電話,也接電話;晚上室內燈光照度大大低於室外路燈;盥洗室內放水泄水,不出聲音;睡覺時說夢話,也不夢唱。最後一條最難,但也辦到了。

  即使如此,仍然免不了提心弔膽。6月12日當局發布了通緝我們的命令,緊張達到高潮,夜間值班官員都有些神色不安,擔心重演火燒英國領事館一幕。我們也作了相應的準備,以防事態有變。兩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甚至沒有在大使館門前組織抗議遊行和焚燒模擬像。看來,危險期是過去了。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世界日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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