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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兵器 兵器大師 戚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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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勾踐劍,1965年出土於荊州,劍身刻有「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說起中國古代的冷兵器,大約有兩種挺極端的看法。

如果看中國史書,兵器大約也屬於奇技淫巧的範疇,戰爭場面記錄得波瀾壯闊,計謀陣法層出不窮,就是不大提抄啥傢伙,仿佛曆朝歷代的江山都是「大刀長矛」打下的,像「小米加步槍」那樣輕而易舉,簡單粗暴。

但是,如果看三國水滸說岳說唐這些古典小說,你就會一腦子的「十八般兵器」,什麼青龍偃月刀、丈八蛇矛、方天畫戟、鳳翅鎦金钂,把古代戰爭升華成了一場江湖賣藝秀;如果萬一不幸地讀了武俠小說,看多了冰魄銀針、唐門暗器、碧血劍、屠龍刀啥的,那就真走火入魔了,對古代戰爭的了解基本就要墜落到「抗日科幻劇」的水準,從理論上說,那些神兵利器基本可以秒殺三八大蓋和白朗寧。

所以,為了防止你過分「左傾」或「右傾」,讀讀楊泓先生的《中國古兵二十講》和《古代兵器通論》是挺有必要的,看看考古學家是如何「有圖有真相」地探討古代兵器的。

史書中的兵器

如楊泓先生所說,中國古代正史中對於兵器基本上是漠視的。《二十四史》裡很少有關於技術特別是軍事技術的記載,正史中的戰爭無非是虛頭巴腦的「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彷佛是計謀一出,即「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沒有兵器啥事。

這點連太史公都未能免俗,比如《史記》在描寫劉邦項羽的垓下之戰時說:「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這段戰爭描寫不可謂不精彩,時間、地點、雙方兵力、戰鬥過程乃至四面楚歌之計均介紹得清清楚楚,唯獨隻字未提漢軍是用什麼武器擊敗楚軍的。

簡單來說,中國正史是堅決反對「唯武器論」的,對於兵器的基本看法就是「武器是戰爭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和毛主席的《論持久戰》保持了高度一致。

在我們的正史中,似乎從來沒有一場戰爭的勝敗是為兵器優劣所決定的,只有在說到匈奴、突厥、契丹、女真和蒙古等遊牧民族對於漢族王朝的軍事優勢時,提到了對方的騎兵優勢,但這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兵器範疇了。西方在研究草原民族的騎兵優勢時,都慣於強調馬鐙(提高穩定性平衡型,騎兵在馬上可以做更多的特別是射箭這樣的複雜動作)和馬蹄鐵(提高持久性,使得騎兵遠征和長時間作戰成為可能)發明的重要性,而這,更不會為我們的正史關注到了。

而在西方軍事史中,兵器一直是關注的重點。比如在說到羅馬軍團的超強戰鬥力時,西方的歷史記載通常會強調裝備著重標槍、寬刃短劍和巨型方盾的羅馬軍陣的作用;再比如,在說到英法百年戰爭時,通常會強調英格蘭長弓兵中的決定性作用,正是長弓兵讓英軍在戰爭初期保持了對法國騎兵的壓倒性優勢。更近一點,當說到拿破崙的用兵時,歷史中更為強調的是拿破崙對於炮兵神奇的使用。

說回中國的兵器,不僅不見容於正史,中國也一直缺乏專門講述古代兵器的論著,最離譜的是,即使是兵書中也鮮見相關內容。《孫子兵法》十三卷,談用計、作戰、謀攻、形、勢、虛實、軍爭、九變、行軍、地形、九地、火攻、用間,就是沒有一卷是專門講兵器的。正如戚繼光所說,「孫武之法,綱領精微莫加矣。第於下手詳細節目,則無一及焉」。

和《孫子兵法》一樣,中國兵書的主流是軍事哲學,兵器的地位簡直就是等而下之了,當然,你可以說,兵器是不斷過時的,而軍事哲學亘古不變的,那我也只好灰溜溜地閉嘴了。

唯一的兵器大師

戚繼光批評孫子時自然是很有底氣的。中國人喜歡以「用兵如神」來形容名將,這個「兵」基本說的都是「兵法」,但在我看來,當用於戚繼光時,這個「兵」卻更多指向的是「兵器」。為了對付倭寇鋒利的日本刀,戚繼光不僅發明了「鴛鴦陣」,還為此陣配備了諸多專屬兵器。比如戚家軍的獨創兵器狼筅,一種在竹子上安裝槍頭的長矛,還留有竹子上的繁茂枝葉——據說可以作為防禦工具;他還發明了融合了日本刀與中國傳統大刀優點的「戚氏軍刀」;陣中長短兵器結合,長槍、藤牌、標槍、腰刀五花八門;最牛的是,戚家軍據說光裝備的「佛朗機」(火器)就有六種型號,口徑大小齊備,專業程度直追當代炮兵。

戚繼光自然是中國名將中唯一一位兵器大師了(除了傳說中善制雲梯的公孫盤之外),更為關鍵的是,他還寫了兩本書《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在汗牛充棟的古代名將著作中,這兩本可能是記錄實戰兵器最為詳細的兵書了。除此之外,你只能在《墨子》、唐代的《太白陰經》,北宋的《武經總要》等少數著作中尋章摘要,尋找兵器的蹤跡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戚繼光這位兵器大師的出現也是挺偶然的,用現代的話語體系來說,就是受到了「軍備競賽」的壓力。在倭寇那個時代,日本刀可謂是當時最精良的兵器,用戚繼光《紀效新書》的說法就是「長刀自倭犯中國始有之,彼以此跳躍光閃而前,我兵已奪氣矣。倭喜躍,一迸足則丈余,刀長五尺,則丈五尺矣。我兵短器難接,長器不捷,遭之身多兩斷」;《武備志》說得更為誇張「長刀,倭奴所制,甚利於步,古所未備」。在這些描述中,你簡直可以感受到抗日戰爭開始時對於日軍機械化裝備的那種恐懼。對於此種由倭刀帶來的軍事優勢,高遠的《孫子兵法》自然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只有戚繼光這種以兵器起家的非典型名將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但,兵器大師終究是中國軍事史中的異類,我們的歷史最終是屬於「羽扇綸巾」們,更是屬於「以忠信為甲冑,以禮義為干櫓」歷史敘述的。

儘管楊泓先生在《中國古兵二十講》的前言中坦承,他最初對於中國古代兵器的印象,也基本來自年畫中的三國故事和評書人物,但他對於古典小說中兵器的態度是「與古代戰爭沒有任何關係」。在我看來,這個觀點不能簡單的從字面上理解。中國正史書寫里輕視兵器,而中國古典小說和武俠小說對於兵器的態度基本就算「唯武器論」了。

古典小說中的兵器,在重量(比如說八十三斤的青龍偃月刀)和威力等方面儘管有很多杜撰和誇張,但在現實生活中基本是有對應的。中國古代有「十八般武器(藝)」的說法,如《五雜俎》中所說:「一弓、二駑、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鞭、十二鐧、十三撾、十四殳、十五叉、十六把頭、十七綿繩套索、十八白打」,古典小說的兵器描寫基本是來源於「十八般武器」基礎上的,的確是真實存在的。

但核心問題是,古代存在的兵器不代表就是實戰中用的兵器,十八般武器所講的可能更是民間兵器,而非大規模裝備的軍用兵器。和我們現在理解的不太一樣的是,梁山泊好漢可能一人一種奇門兵器,各展所長,但在古代真實戰場上,卻有個「制式裝備」的說法。「制式裝備」自然是個現代軍事術語,但在古代戰爭也同樣適用,軍隊使用的必須是相對統一的武器裝備,且能適應隨時更新,不然在現實戰爭中,無法訓練也無法打仗,光後勤補給就無法支持。比如說在甲午戰爭中,清朝陸軍使用的裝備就可謂是「萬國武器展」,看起來自然是花團錦簇,但打起仗來卻幾乎百無一用,後方供應上來的子彈常常不合用,武器壞了連配件都找不到。

可以這麼說,古典小說中的兵器譜大約就相當於美國現在的槍枝商店,你可能有幾十上百種的型號,但美軍可能只裝備那一兩種。畢竟,打仗不是開武器鋪子。

比如,《水滸》中解珍解寶兄弟打虎時用的是鋼叉,孫立、孫新兄弟用的是鞭,李逵用的是板斧,秦明使的是狼牙棒,徐寧用的是鉤鐮槍;《說唐》中秦叔寶用的是鐵鐧、程咬金是宣花大斧,宇文成都那是鳳翅鎦金钂,裴元慶和李元霸用的都是雙錘,真要這麼一古腦的上了戰場,那可不就成了廟會雜耍了?最好笑的是,像羅成用的那杆銀槍,本是古代戰場上最常用的制式裝備之一,但在古典小說中的英雄里,反倒成了沒有創意的「小眾裝備」了。

如果說古典小說的兵器還算「來自生活,高於生活」的話,那麼武俠小說中的兵器基本上就算科幻範疇了。比如說在古龍的名著《七種武器》中,除了長生劍、碧玉刀和霸王槍還基本算靠譜,像孔雀翎、多情環和離別鉤這樣的就是天外飛仙了,離別多情和兵器能拉上什麼關係?這還不算離譜,梁羽生《鳴鏑風雲錄》中有種兵器叫「玄鐵寶傘」,《神鵰俠侶》中李莫愁用的是「冰魄銀針」,《倚天屠龍記》中布袋和尚用的是「乾坤一氣袋」,更別說《楚留香》中號稱武林第一暗器的「暴雨梨花釘」了,這些「上古神兵」在真實戰場中可能連義和拳的兄弟們都不會拿出來耍弄吧。

一個最有趣的現象是,和中國古典小說不一樣的是,在武俠小說中,最頂級的大俠(或者說男主角)要麼是赤手空拳,要用兵器的話基本上都是劍,最厲害的武學除了內功之外基本上也是劍法。令狐沖學的是「獨孤九劍」,楊過用的是「玄鐵劍」,袁承志用的是「金蛇劍」,張無忌學的是張三丰的「太極劍法」,梁羽生最喜歡的天山派就是以劍法立派的,小說名中有「劍」的更是極多:《廣陵劍》、《冰河洗劍錄》、《冰魄寒光劍》、《冰河洗劍錄》、《聯劍風雲錄》等等;古龍也是如此,《流星蝴蝶劍》、《劍玄錄》、《浣花洗劍錄》、《名劍風流》和《三少爺的劍》等都是叫「劍」的小說。

劍自然是一個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兵器,但在古代戰爭中,卻基本屬於「裝飾性」而不是實戰兵器,實戰普及程度遠不如刀,充其量就是將官們拿來撐場面的。原因其實並不複雜,武俠小說的俠客們面對的主要是武林,假想敵都是不穿鎧甲的對手(你見過哪位大俠身穿甲冑麼?好吧,黃蓉身上的那叫軟蝟甲,穿金絲背心的韋小寶連小俠都不是)。對於無絲毫防禦裝備的對手,鋒利輕快的劍可發揮最大的威力,「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在戰場上,士兵都身穿鎧甲,這就大大減弱了劍的實戰威力。

劍在實戰中擔任主角,我印象中僅有的一次要追溯到勾踐夫差吳越爭霸的時代。據說,在吳越戰爭中,劍的優劣曾是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之一,因此就有了干將莫邪的傳說。

較為合理的解釋是,水網縱橫、山巒起伏的自然環境決定了吳越一帶的作戰方式主要為步兵的近身格鬥,而以短見長的劍自然成了戰爭首選兵器。金庸《越女劍》就是以吳越之爭作為其故事背景,開篇就是吳越劍士比劍。

再說說棍,這也是古典小說和武俠小說中的明星兵器,武松的哨棒,少林寺的棍僧。但神奇的是,棍這種更像表演器具的兵器卻也曾應用於實戰之中。我知道您以為我說的是「少林棍僧救唐王」,但這畢竟只是傳說,多半是不可考。但在真實歷史中,棍在戰場上確曾大放異彩,而且是在抗倭戰場上。明朝抗倭名將俞大猷曾著有《劍經》一書,雖名為「劍」,但實際上說的是「棍」法。俞大猷曾經造訪少林寺,走時還帶了僧兵到軍中效力,讓時人沒想到的是,少林棍法在從木棍升級為鐵棍之後,竟然在與日本刀的實戰對抗中盡顯優勢,成了當時俞軍的一大王牌。而據少林寺自己的記載,六百僧兵三次擊敗數量占明顯優勢的倭寇,以幾十人的微小代價殲敵千餘。

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為中國歷史記載中對於兵器的極度漠視,才產生了古典和武俠小說中神兵利器的燦爛文明。這就好比,在宋明理學當道的年代,正是中國古典色情小說《金瓶梅》們最流行的年代。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大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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