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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的王牌 閻寶航被捕次日女兒夢中預見其慘死場景

1968年5月,在一次拳打腳踢的深夜提審後,閻寶航昏迷不醒,被送到當時的監獄醫院復興醫院。姚艮陪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找到當時在醫院現場的老工人。老工人指著候診室的長椅說:「抬進來時就放在這裡,很久沒有人來搶救……」閻明光聽後淚流滿面:「這就是我在夢中見到父親的場景!」

九一八事變前閻寶航(左一)與友人合影

1995年,俄羅斯駐華使館舉行了一場特別的授勳儀式。時值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經總統葉爾欽授權,俄羅斯駐京大使羅高壽向已故的閻寶航和他領導的情報小組中健在的成員閻明詩、李正文,頒發了「衛國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紀念章」。

參加儀式的閻寶航三子閻明復回憶,羅高壽稱,閻寶航提供的德軍進攻蘇聯準確日期的情報,以及日本關東軍東北布防資料的情報,其貢獻將載入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的史冊。

「我們的心情複雜,備覺遺憾,作為中國人的驕傲,如果父親能親自參加儀式該多好,可惜他看不到了……」閻寶航的三女閻明光感慨。

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內,閻寶航的子女對父親曾做過的事知之甚少。

周恩來取名「閻政」,到俄文代號「巴維爾」,從49年後同事尊稱的「閻寶老」,再到秦城監獄代號「67100」,一點一滴,一份份記憶的搜集、拼接,兒女們對父親的「重新發現」經歷了漫長過程。

加入中國共產黨前,閻寶航是一名基督教徒,還曾出任蔣介石發起的新生活運動總幹事。

「因自幼家境貧寒,父親12歲時還是豬倌。」現年88歲的閻明光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講述,童年的父親常跑到私塾窗下聽課,先生發現他天資聰穎,便免費接納他上學。

1913年,18歲的閻寶航考上當時東三省的最高學府——奉天兩級師範學校預科。他不僅成績優異,還是足球、籃球兩棲明星。

5年後,閻寶航以全優成績畢業,謝絕多方聘任,擔任奉天基督教青年會幹事。這時,閻寶航已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

張學良主政東北後,日軍加緊了侵略東北的步伐。在張學良的支持下,閻寶航相繼發起成立「遼寧省國民外交協會」、「遼寧省拒毒聯合會」,一場轟轟烈烈反對日本人毒品走私和銷毀毒品的運動為其贏得「關東林則徐」的美譽。

1929年10月底,閻寶航參加了太平洋國際交流會議,並在會議上將輾轉獲得的英譯本《田中奏摺》公開,引發輿論譁然。「父親是第一個向世界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華野心的人。」閻明光說。

「九一八事變」後,閻寶航被日寇懸賞5,000塊大洋追捕,被迫逃亡北平。在北平,閻寶航召集成立「東北民眾抗日救國會」,繼續為抗日救亡四處奔走。

1934年,閻寶航出任蔣介石發起的新生活運動總幹事,深得蔣介石和宋美齡信任。接下來的3年間,閻寶航常跟隨蔣介石夫婦到各地宣講「新生活」,建立分會。

「據一些老人回憶,當時有一些達官貴人想要見蔣夫人,都要先往我父親那兒打電話、登記預約,然後,我父親請示蔣夫人來安排,父親由此結識了一大批國民黨的黨政軍各界高官。」閻明復回憶。

西安事變後,閻寶航飛赴西安,向東北軍、西北軍將領轉達張學良親筆信。此行的意外收穫便是與周恩來首次會面。談及出使西北的教訓,閻寶航誠懇地對周恩來說:「我們東北人在政治鬥爭上缺乏經驗,希望多予指導。」

1937年,閻寶航正式提出入黨申請。這並非他首次提出申請。據蘇子元回憶,1927年,閻寶航曾向他提出入黨要求,後因蘇子元前往蘇聯等原因被擱置。

1937年9月,閻寶航由周恩來、劉瀾波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幾十年後,閻明復從病榻上的劉瀾波處得知父親當年入黨的曲折經歷。

「當時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支部,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得報告。發展吸收父親入黨是一件大事,所以延安向共產國際報告此事。共產國際方面答覆說:閻寶航是國民黨上層反動分子,不同意吸收入黨。當時黨內也有人議論,認為父親社會關係複雜,不可靠。周恩來則回答:『你關係不複雜,但是閻寶航能做的事,你做得到嗎?』」

閻寶航活躍在國民黨高層,除任國民軍委會政治部戰地黨政設計委員外,他還曾任國民政府中央賑濟委員會顧問、重慶市動員委員會設計委員等職。

這段時期,閻寶航在國民黨眼皮底下從事黨的情報工作5年,卻從未暴露。

1941年,大女兒閻明詩從延安歸來,對外聲稱患肺結核回來治療,實則擔任國際情報工作的譯電員。多年後,閻明詩丈夫曹酉向閻明復回憶:閻寶航交給閻明詩的情報,都由閻明詩譯成密碼,用藥水寫在手帕上,交到秘密電台。

國民黨特務的頻頻騷擾讓全家煩擾不堪。1938年起,閻寶航陸續將4個孩子送到延安,這在國民黨高層官員中非常罕見。包括何應欽在內的一些國民黨右翼人物指稱閻寶航是共產黨。

此外,重慶衛戍司令劉峙、軍統的戴笠、康澤以及中統的徐恩曾都曾找閻寶航「談心」,卻找不到確鑿證據,而閻寶航與國民黨上層的淵源令這些人不敢輕舉妄動。

閻寶航回憶:「有一次周恩來到我家裡來,是從後門進來的。這時特務來了,我老伴出去應付,說我不在家。我的態度是對特務敷衍應付,對他們說,只希望生活能對付著過下去,將來能打回老家,抗戰到底,表示自己無心政治。因為大特務常來,小特務倒不敢找麻煩。」

閻明光記得,哥哥姐姐從延安的來信常會畫上延安寶塔。當時學校里音樂老師的丈夫是特務,他佯裝帶明光出去划船,在紙上畫了寶塔,年幼的明光不知就裡,在塔下畫了哥哥姐姐。閻寶航得知此事後,立即將明光轉學。

多年後,閻明光在重慶檔案館裡發現一份國民黨時期的文件赫然寫著「閻寶航」,其活動被特務詳細記錄。

「張學良曾跟我和弟弟說:『你爸爸和我的命都是蔣夫人保的,有人檢舉你爸爸,蔣夫人說閻寶航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怎麼會是壞人呢,你們不能動他!』」閻明光回憶。

「閻寶航的功績可以同蘇聯著名情報人員佐爾格相媲美」

長年的情報生涯和工作紀律,使閻寶航對過往絕口不提,對家人同樣守口如瓶。包括三大國際戰略情報的獲得:獲取納粹德國進攻蘇聯的準確日期;拿到日本駐東北關東軍的全部機密材料;提前獲取日本偷襲珍珠港情報。

直至1962年年初,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給在京的高級幹部作形勢報告,回應蘇聯的指責:「中蘇兩黨兩國的關係從來都是互相幫助的,而不僅僅是蘇聯單方面援助了中國,中國也援助了蘇聯。」

報告中,周恩來提及1941年希特勒進攻蘇聯前,是我黨向蘇聯提供了德軍發動戰爭的準確情報,史達林後來還來電感謝。周恩來評價這是「無法估量的援助」。

當時,閻寶航就坐在台下。

總理的話對閻寶航的鼓舞可想而知。會後,他將之前撰寫的《擔任國際情報工作的經過和成績》交給總理,當年3月6日,周總理在信上做了親筆批示,證實了信中敘述的歷史事實並充分肯定閻寶航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的歷史功績。

隨後,信件被批給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當時閻明復正在中央辦公廳做翻譯工作,楊尚昆讓閻明復看了閻寶航給總理的信和總理批示,據閻明復回憶,那時他才知道父親的這段歷史。

1965年,閻寶航應中組部的約請,寫了一份《談地下黨工作的經驗》紀要,後組織部門文件存檔時定為《閻寶航談地下黨工作的經驗》。

在文中,閻寶航敘述了搜集國際情報的起因:「1941年,周恩來同志親自交代給我國際情報工作任務,並由蘇聯大使館武官羅申向我交代了任務範圍、具體要求和商定一切技術問題。」

閻寶航俄文代號被稱為「巴維爾」。顯然,他的特殊身份為從事該工作提供了極大便利。

「我接受了這個任務,做了種種準備。首先認識到這個工作十分重要,必須千方百計完成,必要時準備犧牲,並且要嚴格遵守秘密工作的紀律。」基於該任務的特殊性,他的身份僅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李克農知道。

閻寶航獲知納粹德國進攻蘇聯的準確日期的1941年,正是日本積極誘降國民黨,同時德國為配合日本拉攏國民黨之際。在此背景下,德國向國民黨政府透露了準備進攻蘇聯的消息。

在一個德國武官和國民黨要員均參加的小型酒會上,在大家酒酣耳熱之際,于右任告知閻寶航,德軍將在1941年6月20日前後一周內進攻蘇聯,閻寶航不動聲色,又問孫科,得到證實,隨後他藉故提前離開,立即發報。

「事實證明不錯。德國於是年6月22日開始進攻蘇聯。我的報告約在一個半月以前。不久,羅申對我說:『你的情報第一,史達林同志知道你。』」閻寶航寫道。

而拿到日本駐東北關東軍的全部機密材料對閻寶航來說更是舉重若輕。

對此,閻寶航回憶:「約在1944年夏季,我向軍委三廳副廳長鈕先銘說:陳誠要我寫日本何時進攻蘇聯的文章,但是沒有材料,可否把日本關東軍的材料借我用一用。我再三要求,他才答應借給三天。我就這樣用『假公濟私』的辦法,把材料拿到手。」

羅青長證實,閻寶航獲取的該情報「厚厚的兩大本」,「無一不備」。中央綜合各方面情報後,迅速通報蘇聯。對日開戰後,蘇聯短短几天內便徹底摧毀了日本這一王牌部隊。

此外,1941年下半年,閻寶航從軍統密碼破譯機構得到日軍將偷襲珍珠港的情報,中央迅速通報給蘇聯政府,史達林又告知羅斯福。遺憾的是,該情報並未得到美國政府和軍界的重視。

2005年,已離任的羅高壽接受媒體專訪時感慨:「閻寶航的功績可以同蘇聯著名的情報人員佐爾格相媲美。我認為,政論家、歷史學家對閻寶航寫得太少。閻寶航的功績是俄羅斯人民的寶貴財富,也是中國人民的寶貴財富。」

1937年入黨的閻寶航直至1952年經有關部門批准才公開黨籍,長期身份是「民主人士」、「黨外人士」。即使在1947年至1949年出任遼北省政府主席期間,他仍遭遇黨內文件不能看、黨內通報不能聽的尷尬。

多年後,閻明復仍能清晰描述秦城監獄的模樣:「一幢『U』字形的三層建築物,東、西、北側各有五間囚室,由走廊相連,北側牢房走廊的兩端有鐵門與樓內的管理區相通,其中有若干間審訊室和看守人員辦公室。」

1967至1975年,閻明復在這裡度過了七年半的監牢生涯,而閻寶航也在此度過了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相比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意氣風發,49年後的閻寶航甚為低調。1949到1959年,閻寶航調任外交部辦公廳副主任兼交際處長。1959年,64歲的閻寶航自感體力難以承受外交部繁重的工作,便辭職到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負責徵集整理文史資料。

到「文革」期間被迫停止工作前,經閻寶航主持徵集的文史資料近兩千件,1,500餘萬字,極具史料價值。未曾料到,一場劫難卻突然降臨。

當時,「四人幫」及其同夥為達到打倒周恩來的目的,把大批在周恩來領導下長期在白區從事地下工作的東北的老同志打成叛徒、特務、「東北叛黨集團」,閻寶航的名字赫然在列,其被捏造的罪名是特務罪。

1967年11月7日晚,剛從政協機關下班回家的閻寶航還未來得及端起飯碗,便被幾個穿黃大衣的人架走,目睹這一切,坐在餐桌前的小孫女被嚇得哇哇大哭。

這僅僅是開始。

半個月後,長期給黨和國家領導人擔任俄語翻譯的閻明復被捕。「四人幫」斷言閻明復有一部電台轉移到父親那裡去了,既然父親是特務,兒子也必定是。

事實上,所謂「轉移」是當時閻寶航家裡的收音機壞了,把兒子的收音機借去一用,一件平凡小事被硬生生「移花接木」。

打擊接踵而至。

長子閻大新被取消軍籍,下放至賀蘭山區;次子閻明智被隔離審查,慘死長沙;二女兒閻明英、三女兒閻明光均被下放,閻明光丈夫被關押。

「當時,我母親不僅承受著父親和我被捕入獄,大哥、二哥被隔離審查的巨大精神壓力和痛苦,在生活上也毫無著落,因父親被捕,政協凍結了父親的全部工資,也不給她發生活費,生活非常困難。」閻明復痛苦地回憶。

1971年,高素罹患肺癌去世。去世前不久,高素口述了一封給總理的信:「我始終相信玉衡(閻寶航的字)和明復是無辜的。我患重病到上海後,搶救費用甚巨,小女明光的愛人被關押,工資凍結,無力支付。請總理看在我和玉衡在重慶變賣衣物接濟黨內同志和抗日鄉親的面上,把我的醫藥借債費及後事解決。」

貼著4分郵票的這封平信沒過多久得到了總理的指示:高素一生不容易,是有功的,准予報銷高素的治療費和安葬費。

閻明光回憶,臨終昏迷時母親還欣慰自語:「回來了,回來了。你們趕快包餃子。」直到離開人世的時候,高素仍堅信丈夫活在人世。

「這樣,我們這個在抗戰時期,在堅持地下鬥爭中,幫助過多少陷於困境的共產黨員、民主人士、東北難民,而被親切地稱為『閻家大院』的溫暖的革命家庭就瓦解了。」閻明復說。

出獄後的閻明復才得知,自己與父親一度同監。

閻明復回憶,1968年四五月間,他在獄中偶爾聽到熟悉的咳嗽聲,很像父親的聲音,可「轉念一想,我父親怎麼可能被捕呢。一來,我父親早已淡出政壇,不是當權派,更不是走資派。二來,他是周總理介紹入黨的,在白區一直在總理領導下工作,歷史上也沒有什麼問題」。

兒子的直覺准得驚人,那些深夜的咳喘正是閻寶航最後一絲微弱的生命氣息。

閻寶航被平反後,姚艮帶著閻明光到秦城監獄查閱檔案。在那座犯人名字被簡化成數字的監獄中,閻寶航的代號是67100,閻明復代號是67124,中間只隔23人。

在那裡,他們沒有找到有關父親冤案的任何文字材料,只找到一張父親寫的字條,上面寫著「高素老伴兒,我要回家」。

也是在這次尋訪中,閻明光得知,1968年5月,在一次拳打腳踢的深夜提審後,父親昏迷不醒,被送到當時的監獄醫院復興醫院。姚艮陪她找到當時在醫院現場的老工人。老工人指著候診室的長椅說:「抬進來時就放在這裡,很久沒有人來搶救……」

閻明光聽後淚流滿面:「這就是我在夢中見到父親的場景!」

在父親被抓後的一天夜裡,閻明光曾做過一個夢:「夢見父親穿著灰大衣,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的長椅子上,我跪在椅子前痛哭流涕:『我再也沒有爸爸了……』我就這樣哭醒了。」

1978年1月5日,閻寶航骨灰安放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胡耀邦致悼詞,給予閻寶航一生高度評價。

一個細節至今仍讓兒女們心痛不已。在當時殯葬單位出具的說明中,閻明光看到其中一欄赫然寫著「不留骨灰」。那是江青的批示:閻寶航是現行反革命分子,不通知家屬、不留骨灰、不留遺物。

「這樣就將媽媽的骨灰放在爸爸的骨灰盒裡,一起安葬。」閻明光說。

1991年,年逾90高齡的張學良與夫人趙一荻終獲自由。當年,閻明光接到張學良老部下、原東北大學校長寧恩承從美國發來的電傳,說張學良想見自己和明復。幾天後,張學良侄女張閭蘅又打電話再轉此意。

鄧穎超等中央領導的安排下,閻明光隨呂正操將軍赴美為張學良慶賀91歲生日。

「張學良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問:『你父親玉衡是怎麼死的?』我一時哽咽……臨行前,當時主持對台工作的楊尚昆主席特意在天津接見了我和明復,叮囑不要過多地提傷心事,所以我也沒有多講。」

後來,張學良得知閻寶航慘死的情形後非常難過。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2015年9月2日中國青年報,作者邢婷,文章原題為遲到的勳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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