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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憶文革武鬥:誰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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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過雞。殺雞時,要左手抓牢雞,右手扯去雞脖子上的細毛,找准雞的頸動脈,穩准狠地一刀下去。待雞血噴涌時,將雞頭朝下,滴乾淨血,完事兒。問題是雞會垂死掙扎,拼命撲騰;有時下手不准、不狠,事情就有點兒麻煩,一隻雞半天殺不死。

我也殺過人。40年前,在「文化大革命」遍及全國的武鬥狂潮中,我們幾個紅衛兵造反派槍殺了一個對立派的「俘虜」。食指輕輕一扣,噠噠噠,對方就完蛋了。簡單。

事後,我當眾發表感慨:這年頭兒,殺個人比殺只雞還容易!40年了,很多事已經淡忘、淡化,但殺人的事我忘不了。為此,我已經受到過嚴厲懲罰。40年了,沒人願意讓你提起,現在可以說了。我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面對一個鮮活生命的逝去,我向亡靈表示深深的、深深的懺悔。

1966年,我在四川西昌高中讀高三,剛剛通過畢業考試,就遇上「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由於家庭出身是工人,懷著「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的樸素的「階級感情」,「文革」一開始,我參加了保皇派紅衛兵群眾組織。很快,保皇派就被造反派徹底擊潰,土崩瓦解。在「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革命口號」蠱惑下,我隨即參加了造反派。西昌地區成了造反派一統天下。但在如何對待四川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劉結廷的問題上,西昌地區的造反派分裂成兩大陣營,互相攻擊,內鬥不止,上綱上線,日趨激烈。

對立派背後有西昌軍分區暗中支持,我們這派背後有鐵道兵部隊暗中支持,雙方相持不下,互不相讓。從開始的大字報、大辯論、肢體衝突、石頭、棍棒、鋼千、藤帽,最後發展到真刀真槍的大規模武裝衝突。

真刀真槍從哪裡來?到解放軍那裡去搶!搶槍那麼容易?其實,有的是「明搶暗送」。

西昌地區1967、1969年爆發大規模武鬥,事後統計,死傷2000多人。

就記憶所及,我知道的因武鬥而死的人員,列舉幾例。

(1)張同學之死。張同學是烈士遺孤,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好像沒有參加哪一派群眾組織。就算運動初期參加派性組織,也不是活躍分子,後來也是一個「逍遙派」。1967年的一天他到學校去,據說是去問烈士家屬撫恤金。結果被盤踞校內的武鬥人員(全是初高中學生)抓住,不由分說,關押幾天,拳腳相加,活活打死。死後無人追究,不了了之。

(2)秦同學之死。1969年我們到西昌地區所屬一個縣份去搶槍。在武鬥激烈的混亂形勢下,部隊將槍枝彈藥埋入地下。我們有100多人,漫山遍野,盲目搜尋。後來在部隊「內部人」暗中指點下,終於找到一些埋藏地點,搶到部分槍枝彈藥。槍是戰士的生命,部隊組織眾多士兵包圍我們,企圖將被搶的槍奪回去。我們在汽車上,一邊向士兵頭頂上方開槍射擊,一邊加大油門,強行突圍。慌忙之中,汽車開錯方向,來到河邊,熄了火。而解放軍大隊人馬跟蹤而至。情急之下,棄車而逃,徒步涉水,冒險渡河。悲壯之情,頗類「八女投江」。我們幾個同學手牽手向河裡走去,有的背著槍,有的扛著子彈箱。走到河中心,突然遇到一股湍流,將我們四五個人一下衝散了。我當時肩扛一箱子彈,斜挎一支半自動步槍,一下就沉入水底。只好扔掉子彈箱,拼命游向對岸。上岸之後,發現半自動步槍也不見了。秦同學沉入水中後,再也沒露面。

(3)崔同學之死。1967年,在一次搶槍行動中,小崔同學被軍火庫守衛用棍棒(或槍托)擊中頭部,當即身亡。他是初中生,年僅十四五歲。

(4)武同學之死。武是初中生,西昌軍分區司令員之子。1967年某天晚上,坐在汽車上強行沖關時,被我方亂槍擊中,當即死亡。

(5)王同學之死。王,女,我校本派同學,瘦小孱弱。被女友玩槍走火,面對面擊中。臨死前她只說了一句話:「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其父為本派「鐵桿」,在亡女追悼會上說:「可惜她沒有死在文攻武衛、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火線上!」

(6)王同學之死。王,男,本派初中生,派頭頭兒。被對方製造的大樓爆炸壓死在底樓。

(7)盧同學之死。盧,本校同學,對立派頭頭兒。被他的初中生「警衛」面對面擦槍走火擊中,當場死亡。

(8)「小長生」之死。「小長生」,英俊少年,活潑可愛,面紅齒白,人見人愛。他是我方某派頭頭兒的警衛。在一次坐車經過我方關卡時,被我方守衛誤會,中彈身亡。

(9)武氏兄弟之死。武,工人,我方武鬥隊員。濃眉大眼,氣概不凡,敢作敢為,膽大包天,一看就是武松式的英雄人物。1967年某天晚上,護送我方某派頭頭兒返校時,被我方警衛誤會,慌亂之中,開槍擊中頭部,掀去半邊頭蓋骨。英雄氣短,令人扼腕嘆息。武死時年方20來歲。他有一個弟弟,年僅10歲。某日,武媽媽牽著他和我方眾多群眾到西昌軍分區門口和平請願,被隱藏在軍分區內的對立派發射的迫擊炮炮彈擊中,可憐的小弟弟當場被炸死,武媽媽也被炸斷右手。武鬥結束後,我在街上看見武媽媽靠賣涼開水為生,一分錢一杯。

(10)張同學之死。張同學,我校對立派武鬥頭目。威武雄壯,聲名遠揚。1967年武鬥初期,在一次遊行示威時,被我方小口徑步槍擊中頭部身亡。

(11)江浙同學之死。1966年,從江浙一帶轉學過來一個同學。同校時間太短,已記不清姓名和相貌。1967年武鬥中被對方抓住,當場槍斃。大約從那時期起,雙方仇恨升級,開始互相「槍斃俘虜』。誰先動手,已經分不清了。在「好人打壞人活該」、「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國共兩黨鬥爭的繼續」等說法兒影響下,雙方都將對方當國民黨,往死里打。

(12)「紅背心」之死。1969年,在一次戰鬥中,我方將對方擊潰。對方武鬥人員藏匿於當地群眾當中,一時無法分辨。但對方有一人身著紅背心,十分顯眼,被我方從人群中抓出來,當場槍斃。

(13)女衛生員之死。1969年,一場戰鬥中,我方擊斃對方十餘人,活捉一名女衛生員。我方武鬥隊員歡呼雀躍,圍上去動手動腳。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調戲婦女,成何體統?我方頭目(在校大學生)見狀大怒:「給我拖出去斃了!」結果,不是把流氓斃了,而是將女衛生員斃了。

(14)尹排長之死。尹排長是「支左」解放軍,在派性衝突中被殺,原因不明。我親眼見過法醫檢驗他的屍骨。

(15)蘆大學生之死。蘆是四川林學院我們這派的大學生。1967年武鬥時,他率領十多個大學生組成的迫擊炮班駐守在林學院內一棟小樓上。一天晚上,對方潛入樓下,設置炸藥。一聲巨響,炮班十餘個年輕人全部死於睡夢中。此事終未破案。

(16)林大學生之死。林大學生是四川林學院大一學生,西昌人,高我一屆。1969年一次武鬥,他們那一派被我們擊敗。他和幾個人在掩護撤退時被俘。當天晚上,他們即被槍殺於安寧河邊。參與殺人的就有他的大學同學代某。

以上例子,都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或者親耳所聞的。也許個別細節有出入,大致情節不會錯。因為在當時,在地區一級範圍內,很多事情都是當即傳開,大家都知道的。還有很多血淚故事,回想起來就令人恐懼、傷悲、惆悵、憤懣。那年頭,我見過太多的血、太多的淚。淚乾了,血消了,人民總是淡忘。「時間永是流逝,街市永是太平」。

我曾經在20世紀80年代書面聯繫過某著名作家和某著名學者,請他們根據我的口述,寫寫「文革」中的武鬥。後來都沒有下文。如果有心的作家潛心研究「文革」,收集資料,默默耕耘,定能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因為「文革」確實是「史無前例」的,千載難逢的,匪夷所思的,波詭雲譎的。它集中反映了中國社會各方面的矛盾,體現了中國社會的本質。趁現在當事人還在,抓緊時間吧!

希望「文革」親歷者,都能寫下對「文革」的回憶。總結教訓,共赴明天。「我經過昨天,我知道明天。」(埃及法老圖坦卡蒙語)

1969年,雙方勢同水火,都想打垮對方。當然是武力打垮。講理、辯論都失去意義。當時,每個單位幾乎都分成兩派。哪派勢力大就把對方排擠出去。西昌城中,雙方犬牙交錯,互相攻戰,狼煙四起。

城中心的大禮堂為對方武裝盤踞。地處要衝,對我方威脅很大。「總部」決定武力拔除。

戰鬥在上午打響。我們幾個中學生在火力掩護下,翻越圍牆,進入對方陣地。對方從樓上扔下一顆手榴彈,在我身邊爆炸。我只覺得有東西進入我的小腿,並不感到疼痛。頓時鮮血淋漓,我被送往醫院。幸好,最大的一顆彈片--葡萄乾大小,打穿煙盒,打斷指甲刀,打穿軍用皮帶,進入肚皮表層。指甲刀救了我一命。

醫生手忙腳亂,不知何故沒有打麻藥就給我擴創,剜去爛肉,取出5、6個彈片。後來 2003年,我出車禍後照片時發現,身上還有兩個彈片。它們至今還在我體內。

在此之前,我還受過輕傷。一顆菜籽兒大小的手榴彈彈片,打入我的右眼角膜。醫生在角膜上劃了一刀,用吸鐵石吸出來。當時角膜上有一道白霧,像白內障。後來自然消散。年輕人,受傷恢復快。只不過,視力變為1.0。

1969年,在省革委和西昌軍分區支持下,對方將我方全部趕出城外。我們四處流竄,搶槍,殺人放火。西昌地區10個縣,我們打遍8個。武鬥結束後,四川省革委給我方的調查結論是:「走一路、殺一路、燒一路、搶一路。」其實哪派都這樣。

我方武裝力量發展壯大後,兵分兩路,殺向西昌(城),口號是「血洗西昌(城)」。進軍路上,我們偶遇對方四個武鬥人員。當場打死三個,活捉一個。這俘虜叫田德強,中學生,武鬥小頭目。當場審訊,我做記錄。田已負傷,坐在我們面前,非常鎮靜,令人敬佩。

田德強見四周荷槍實彈、殺氣騰騰,便緩緩地主動說他家裡還有一支56式衝鋒鎗,他可以叫人帶來繳給我們。言外之意,讓我們饒他一命。誰知我們頭頭兒嘴角一歪,他身邊的警衛立即扣動扳機,「叭」,一顆子彈正中田的腦門心。彈孔正圓,像海豚的呼吸孔。正面沒有血跡,腦後沒有創口。田一聲不吭,身體一歪,慢慢向左側倒下去,一動不動了。沒有掙扎,沒有撲騰,沒有慷慨激昂,沒有任何預兆,一個年輕的鮮活生命,就在我們面前消失。

可是,大家默默無語,沒有議論,沒有嘆息。這才是最大的殘忍。

武鬥中,如同戰爭一樣,誰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我想,德國納粹殘殺猶太人,蘇聯紅軍槍殺波蘭軍官,日本人南京大屠殺,「無產階級專政」殺害張志新林昭,其具體執行人,可能也跟我們那時一樣,沒什麼感覺。

武鬥工事中使用的工具

後來知道,田德強的同夥中,有一個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馬。他是負傷後舉手投降,再被我方當場打死的。我那天正拉肚子,渾身無力,沒有沖在前頭。否則,我可能能救他一命。在「文革」中,我有三次被對方抓住,其中有兩次是被對立派同學看在同學情分上釋放的。當然,那時雙方對立情緒還沒有發展到互相槍斃俘虜的地步。否則,我這種武鬥積極分子,被對方俘虜,肯定斃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武鬥隊占據了工廠。工廠是戰略要地。對方曾動用大部隊,企圖武裝奪回,被我們擊退,激烈的戰鬥逐漸平靜下來。有天晚上,我感到口渴,到工廠食堂找水喝,看見4個武鬥隊員在悄悄商議什麼。

工廠食堂里關押著一個成都知青,對立派的。他是被當地農民捉住後交給我們的。不知道他參加過武鬥沒有,據說對當地農民很兇悍。我歷來對打、殺俘虜不感興趣,沒有參加對他的審訊。只記得他20出頭,中等身材,身體強壯,但送來時已被暴打過,奄奄一息了。

我方武鬥隊員欺騙他說,我們準備釋放他。他便強打精神,隨著我們蹣跚而行。在漆黑的夜裡,周圍都是齊腰深的野草,我們一行人向工廠旁的河邊走去。他逐漸發覺情況不妙,便開始哀求我們饒他一命,說他家裡還有一個孤苦無靠的老母親,非常可憐。說著說著就停下不走了。我們威脅他說,不走就當場打死他。

事已至此,插翅難逃。他絕望地抬頭仰望星空,一聲長嘆:「難道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後一天嗎?」說完後就再也不說話,默默隨著我們來到河邊。

他一個人站在河岸邊,身後是4名武鬥隊員。我站在一群人後邊幾米遠,當時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

沒有人發布命令,沒有人說一句話。突然,「砰、砰、砰」,幾聲手槍聲劃破夜空,成都知青身中數彈,應聲落水。沉入水中後,身體又冒出水面,沒有任何動靜,慢慢向下游飄去。

這時,我突然衝動,抬手扣動扳機。「噠、噠、噠」!我手中的輕型衝鋒鎗向著河中遠去的知青開火,把前面4個人嚇了一大跳。

殺完人後,我們5個人默默回去,都不說話。中途,只有我說了一句:「這年頭,殺個人比殺只雞還容易!」

地區武鬥結束後,當地公檢法對武鬥情況進行了多次清理。我們偏遠地區的人都很老實,只要被傳訊,一般都是老實交代。事情很快真相大白。我是「下鄉插隊設籍」後1970年被傳訊的。關押了10天,問題交代清楚,就被釋放了。當時對「革命小將犯錯誤」還比較客氣。公安人員說:「回去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不要再犯錯誤。」

槍殺成都知青一案涉案5人,除我之外:本地一個高中生、一個初中生,被判無期徒刑,可能他們還有其他更嚴重的「武鬥殺人罪行」。一個「軍工」,被軍法審判,不知結果,好像被清退回家了。一個成都知青,因他的父親與警局長有關係,平安無事。

當年,我積極投入「文革」洪流,是響應毛澤東「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滿懷「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的革命激情,充滿了年輕人的熱情和朝氣,渴望為革命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1967年,武鬥剛開始時,我是懷疑、厭惡、反對的。一度準備逃離是非之地。可是對立派包圍了西昌地區,控制了交通要道,我們走到一個縣被抓住了。幸好對立派中有一位我的同班同學,悄悄將我們放了。我們只好原路返回。逃離已不可能,被對方抓住必死無疑,最後不由自主地陷入武鬥漩渦,被暴力裹挾,不能自拔。

1969年底,我下鄉當了知青。開始還是打算安心在農村「紮根」一輩子。我們偏遠地區的中學生,從小學、中學就經常到農村勞動鍛鍊,對艱苦生活習以為常,在農村生活也無所謂。我們下鄉地點就在當地農村,和北京上海知青到黑龍江、雲南不一樣,他們反差太大,距離太遠,比我們困難得多。

但是,知識青年在農村看不到任何希望。農民從來都把知青看作城裡人而不是農村人。恰逢西昌地區大招工,我們西昌地區的知青絕大多數當了工人。當工人就應該做個好工人。我剛剛想實現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夢想,就被迎頭痛擊,打入「地獄」。後來,一不小心,居然當了技術幹部。從「階下囚」到「人民公僕」,不啻從「地獄」到「天堂」。

風雨蒼黃60年,我一直喜歡看書、學習、思考、爭論,始終保持年輕幼稚心態。心態好,才是真的好。

我挨過餓,我知道人權;我殺過人,我知道人權;我當過工人農民,受過剝削壓迫,我知道人權;我當過「罪犯」,我知道人權;我當過幹部,我搞過腐敗,我知道人權;我通過國內書報了解國外信息,我上網,我知道人權。集60多年人生經驗,我早就認為,只有民主法制才能救中國。

這就是我的心路轉換歷程。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一個思考的過程,一個比較研究的過程,一個痛苦的過程。只要不被洗/腦,接受現代教育的人,自然會接受現代民主。希望大家都敞開心扉、坦誠相待、暢所欲言、言論自由,世界一定會迎來美好的明天。

來源:《傳奇人物網》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麻辣論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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