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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成桐:如果沒得菲爾茲獎,早被打垮了

丘成桐,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國際數學最高獎「菲爾茲獎」(Fields Medal)得主。

少年成名的丘成桐,早年經歷就是一枚「學霸」的標準版本:22歲博士畢業,25歲任副教授,27歲攻克世界數學難題「卡拉比猜想」,34歲獲得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即便如此,他說:「快沒什麼用,做好的學問需要時間。」丘成桐用五年時間證明卡拉比猜想,其間歷經波折,甚至不得不寫信給卡拉比本人承認自己錯了。他的看法是,「花了真功夫,走的冤枉路都不會冤枉。」

現在他的影響力早已溢出數學界。丘成桐同時擔任哈佛大學物理系和數學系教授,以其名字命名的卡拉比-丘流形,是物理學中弦理論的基本概念。他關注中國,關注教育,但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高校邀他出任校長,他一個也沒答應。丘成桐說,不想花功夫在學問以外,「即便做校長,也絕不做公立大學校長」。

10年前,丘成桐公開批評北大數學系一教授抄襲,言辭激烈地指責國內學界有學術腐敗等問題,自己也遭到圍攻。談起這場風波,他說得最多的就是「我不後悔」。「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沒從中國拿過一分錢薪水,還倒貼了不少,但我不在乎,我願意花時間在中國的年輕人身上,希望他們有所改變。」

這樣的丘成桐,從世界各國請來科學家朋友,找來志同道合的企業家贊助,做起了面向華人中學生的科學競賽。他總覺得中國孩子的學習方法有問題,希望通過倡導研究性學習來選拔和培養有創造力的人才。接受採訪時,他已經為第八屆「丘成桐科學獎」的評審工作奔波了一天。然而談起那些頗有潛力的孩子,談起科學與大自然,談起父親與妻兒,談起經歷與紛爭,疲憊便漸漸從他的神情中褪去。

他如何看待過往的人生選擇?如何評價華人在世界數學界的成就?如何看待中國孩子的教育和未來?在深冬夜裡的清華園,這位頗有點脾氣、但毫無架子的數學大家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娓娓道來。

棄文從理:熱愛歷史,但選擇了更客觀的數學

1949年,丘成桐出生於廣東,後全家移居香港。父親丘鎮英在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崇基書院任哲學系教授,從小教他讀古文詩詞。

14歲時,丘成桐的父親猝然去世。家道中落,原本貪玩的少年突然經歷了世態炎涼,過去讀不太懂的《紅樓夢》讀懂了,「做學問的興趣忽然變得極為濃厚,再無反顧」。

但他沒有走上文史研究的道路,而是鑽研起數學來。如此選擇,頗有對現實境遇的考量。只是丘成桐仍喜歡讀《史記》、《漢書》,說歷史的事實教導他如何在重要時刻做決斷。

澎湃新聞:對您影響比較大的歷史著作有哪些?

丘成桐:從小喜歡讀《史記》,現在還在看。呂思勉、陳寅恪梁啓超的著作都有看。

澎湃新聞:據說您後來選擇去史丹福大學就與《史記•漢高祖本紀》有關。

丘成桐:是的。我畢業時在紐約大學石溪分校任教,那時石溪是度量幾何的世界級重鎮。一年後我又接到史丹福大學的聘任邀請,但當時斯坦福幾乎沒有幾何學教授,我面臨重要的抉擇。

這時我記起劉邦。劉邦離開四川與項羽爭霸,才有漢家四百多年天下。如果他留在蜀地,一輩子也出不來,就像劉備一樣。石溪雖然是重鎮,但格局小,斯坦福畢竟是百年老校,局面大得多。他們研究的方向是我在石溪學不到的。

最後果然是這樣,石溪再也沒出過幾何大家,而在斯坦福的經歷對我的學問幫助很大。我在那裡和朋友一起走出的微分幾何研究方向,影響了這個領域幾十年的傳統。

澎湃新聞:從小愛讀歷史,父親還寫過《西方哲學史》,為什麼沒有做歷史研究,而是鑽研數學?

丘成桐:我考慮過做歷史研究。讀歷史很有趣,但這門學問的評價標準不是完全客觀的。

我想,我生長在香港,也不是名門望族,以後無論如何要養家餬口、照顧前途,假如我走歷史研究的道路,萬一沒有遇上很好的教授賞識和支持,有可能潦倒半生。

但數學是很客觀的。只要有能力,就算一開始不受重視,最後還是會出人頭地。因為沒人能否認你做的東西是對的、是有影響力的。

後來果然如此。我大學時數學做得還不錯,即便有時得不到認可,最終仍能渡過難關。因為這個學問還是很客觀的。

澎湃新聞:您做學問受父親的影響很大,父親去世也是一個轉折。

丘成桐:是的。我從小決定要做學問,是受父親影響。他一輩子想做學問。

父親很早期教育我讀書,我十歲開始念古文。後來他突然去世,家裡一下陷入貧困,出殯的費用是朋友捐的,我能不能繼續上學也成問題。這個變故對我是很大的衝擊。那時讀詩詞,一方面是排遣苦悶,一方面因為這些是父親教的,我突然很想了解他教我的是什麼。所以這大半年的閱讀又深入不少,情感波動很大,做學問的興趣也變得濃厚。

澎湃新聞:您說一直很喜歡孔子的一句話:「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年紀輕輕時就想到要名留青史?這種人生信條和早年讀歷史有關嗎?

丘成桐:當然有關。另外我父親是個哲學教授,雖然名氣不大,但他看得很透徹、很長遠。我父親也想這樣的,但去世得早,沒有成功。而我接受了他的想法。

少年成名:27歲攻克世界數學難題

丘成桐的導師、世界數學泰斗陳省身曾這樣評價他:「21歲(從伯克利)畢業時就註定要改變數學的面貌。」

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丘成桐只用兩年便獲得博士學位,論文則在第一年就完成了。此後不到10年,他就成長為世界數學界不容忽視的人物。在此期間他證明了卡拉比猜想——這標誌著微分幾何新時代的到來,一個新的學科隨之產生,被稱為幾何分析。

1983年,34歲的丘成桐獲得菲爾茲獎,這是世界數學領域的諾貝爾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是華人中唯一的獲獎者。

澎湃新聞:1969年去美國留學應該是您人生的另一大轉折。是直接聯繫了導師陳省身教授嗎?

丘成桐:不是,很多媒體都講錯了。

我運氣還不錯。在香港中文大學念書時有位剛從伯克利畢業的博士來教書,與我走得很近,因為他剛畢業,教書遇到些困難,我幫他解決,他很高興。他與伯克利的年輕教授熟識,幫忙聯絡,年輕教授就推薦我去念書。

這位年輕老師聯繫了一位做微分幾何的日本教授,他也是數學系招生委員會的主席,我四十年後才曉得當初決定收我是他最後拍板。我們很熟,但他從未跟我提過這事,後來是他一個學生跟我講,他說一生中最驕傲的事就是收了我。當然陳省身先生有著最大的影響力,畢竟這位日本教授是他聘請的,但是其中的真正情形,他沒跟我講過。

澎湃新聞:去之前對美國有多少了解?

丘成桐:不了解,但只有這一條出路。1969年香港沒有一所大學是研究性的,基本沒有博士生。有博士學位的教授都沒幾個,怎麼帶博士呢?

那時不可能去台灣,大陸正是「文革」時期,更不可能來。想做研究,只能去英國或美國。我可能是香港中文大學第一個直接去伯克利讀博士的。

澎湃新聞:1960年代的伯克利大約還在學生運動的熱潮中。研究的氛圍怎麼樣?

丘成桐:反越戰學生運動正厲害,但對學問仍然很重視。許多學生家境優渥,但就是熱愛做研究。我覺得中國學生比不上他們。現在香港大部分學生對研究已經完全沒興趣了。

1960到1970年代,伯克利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的學校之一。雖然哈佛大學數學系一直最受尊重,但是資深教授只有十多個,伯克利則有幾十個。當年加州政府決定將加州大學建成世界一流的大學,往伯克利投入了大量經費和精力。

澎湃新聞:您成名很早,有傳記文字稱您「最重要的工作在26歲之前就完成了」。

丘成桐:我想說這句話的人對我的數學不了解。26歲當然指的是證明卡拉比猜想,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不過大部分人是為了寫文章製造「高峰」。一般(媒體)問我問題,我講完卡拉比猜想以後就不太想講下去——不想花時間。其實我的數學到今天都還在做。而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這十多年來的工作,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驚訝的,當時一年可以做好幾個有意思的工作。

澎湃新聞:數學家哈代說,數學是一種適合年輕人的遊戲,數學家成名都在年少時。您認同嗎?

丘成桐:很多人這樣講,假如年少是指三四十歲以下的年齡,我不敢不認同。年紀大的人集中力可能差一點,但看法不一定不對。往往年長的人和年輕人合作會有很好的效果。年紀大的能看清楚方向,年紀輕的願意沖,願意花時間計算。現在很多重要的學問是研究者四十多歲時完成的。

澎湃新聞:早年成名對您有什麼影響?

丘成桐:1976年我解決了重要的問題(卡拉比猜想),所以一舉成名。在此以前,沒人問我意見、我講話也沒人關心,可以專心致志地做學問。成名後,有很好的待遇,也有很多人來問我意見,我一般都如實直說,就得罪了許多人。

我想,這我也無法改變。作為一個學者,我有職業道德。學校聘請教授要問你意見,學生畢業找工作你要寫介紹信發表意見,其他學者寫文章你也要發表評審意見,而我不願意說假話。我還編輯過很多學術雜誌,不可避免地要退掉很多文章,有些作者就有不滿。

起初我替學生寫介紹信都實事求是,結果學生一開始找工作有點困難。我才慢慢了解,原來人家寫介紹信會有所誇大。我只能「入鄉隨俗」,但也儘量實事求是。坦白講我看過陳省身先生寫的信,都是好話,所以他沒有得罪過人。我寫的信,至少有一半是毫無掩飾的吧,比較得罪人。

關注中國:這30年來中國數學發展了嗎?

1977年,丘成桐應邀在世界數學家大會做了一小時報告。同時,大會也邀請中國數學家陳景潤作分組的45分鐘報告——這對於剛走出十年「文革「的中國而言是件大事。此時由一篇報導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掀起的「陳景潤熱」正在國內發酵,而丘成桐則用更冷靜的視角關注著中國。

改革開放後,丘成桐應數學家華羅庚邀請,於1979年訪問中國。隨後他開始從中國招收博士生,曾與國家領導人商討重建中國的數學學科。他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科學院、浙江大學、清華大學相繼建立了數學研究所,培養中國的數學人才。

澎湃新聞:您從1980年代起先後從中國招收了十幾名博士研究生。這樣做的契機是什麼?

丘成桐:1979年我第一次來中國,之後就常來。從1980年開始,清華、北大等學校提出希望我幫他們訓練一些學生。我的態度是有教無類,只要是有能力的學生,從不拒絕。第一批學生是1981年來的,清華的曹懷東是第一個。這些學生,只要通過正式途徑錄取了,我就願意幫他們。

澎湃新聞:這些年您對中國的社會問題也很關注,尤其是教育。

丘成桐:我當然期望中國的年輕人能慢慢培養起來。但我畢竟還是個學者,我只能提供我的意見,講我能講的話。

澎湃新聞: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高校都曾請您做校長,為什麼拒絕了?

丘成桐:我不想花太多功夫在學問以外。即便做校長,也絕不做公立大學校長。做公立大學校長要不停地去政府聽令,要巴結一些人,我做不來。

澎湃新聞:您還是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好幾所大學的數學中心是您創建的。

丘成桐:對,畢竟數學中心還是跟研究有關。

澎湃新聞:但您對中國數學界有過一個評價:「德不如歐美,力不逮乎日蘇。」

丘成桐:現在還是這樣。

澎湃新聞:有人說近三十年來中國數學沒有大的發展,但過去有過輝煌,我們有華羅庚、蘇步青、陳景潤……

丘成桐:相對於歐美的數學水平,中國數學界沒有輝煌過。中國數學界最偉大的大師只有陳省身、華羅庚和周煒良,應用數學家則有林家翹和馮康,周、林兩位學者長期在美國,不能夠代表中國。我在伯克利讀書時,大師甚多,包括陳省身和Stephen Smale。一間大學就比得上中國數學最輝煌的時候。

這樣說也許會傷很多人的心。中國數學與歐洲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一味地往臉上貼金是沒有用的。

澎湃新聞:改革開放之初,在鄧小平重新提出重視科技人才的背景之下,中國曾有過「陳景潤現象」。作家徐遲刊登在《人民文學》上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文使得數學成為全國上下的熱門話題。當時國際數學界對於陳景潤先生的研究是如何評價的?

丘成桐:陳景潤做的工作很好,但談不上偉大,對於整個數學潮流的影響有限。徐遲的報導文學是誇張的。但「文革」期間能做出工作不容易。

最近美國有位華人學者張益唐,他的工作比陳景潤的工作重要得多。張益唐做的是讓人吃驚的工作。

談「數學江湖」:用派系鬥爭來解釋過錯,是逃避責任

2005年,丘成桐公開批評北大數學學院教授、他曾經的學生田剛,指其涉嫌學術造假和竊取他人學術成果。事件隨後在網上發酵成一場輿論大戰,涉及中國的學術腐敗、學術道德標準等問題。

2006年,《紐約客》雜誌網站刊出了由《美麗心靈》一書(諾貝爾獎得主納什傳記)作者Sylvia Nasar與人合寫的文章《Manifold Destiny》,攻擊丘成桐此前宣傳中國學者首先完全證明「龐加萊猜想」的動機不純,並質疑其人品。丘成桐隨後在網上刊出一封12頁的信,陳述他與他的律師認為《紐約客》文章中的錯誤之處。

澎湃新聞:您曾在2005年公開批評田剛先生造假。

丘成桐:他抄我的文章,抄其他著名學者的文章,並且不願意改正。我當然要公開批評,這是職業道德的問題。學者職業道德欠缺,恐怕沒辦法做好的學問,所以我很重視這件事。

澎湃新聞:這些爭論以及後續的《紐約客》報導、關於龐加萊猜想證明的爭議,都引起了軒然大波,對您的名譽也有傷害。當時在公開辯論前,對隨之而來的壓力和代價有過預期嗎?

丘成桐:我沒想和誰辯論,只是一次次回應別人對我的攻擊。可笑的是他們都不敢具名,而是匿名捏造一些假消息。這些假消息(環環相扣),第二篇引用第一篇,第三篇引用第二篇,有的人也就真的相信了。

有些媒體也很奇怪,我根本沒說過的話,文章寫得煞有介事。我在國內至少看過10篇這樣的報導,說丘成桐如何回應,但所謂的「訪問」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我記得2006年中國南方一家頗有名望的報紙有位李姓記者給我打電話,當時我正在去台北的飛機上,還有一分鐘就要起飛了,非關機不可,無法接受訪問。他就在電話里大聲指責我,說我不公平,接受別人訪問卻不接受他的。我說飛機馬上要起飛,你過幾天再訪問。結果第二天報導就登了出來,通篇他問、我答,寫得像真的一樣,內容全是網上東拼西湊來的。

這也不是唯一一次,很多次了。我突然看到自己的照片出現在報導上,根本沒有進行過訪問卻寫出了文章。我沒有辦法,可以告他,但沒這個精力。如果編造的內容不太離譜,也就算了。但仍有許多內容不是真的,慢慢地就以訛傳訛。

澎湃新聞:但是針對《紐約客》的文章,您就找了律師和他們辯論。

丘成桐:《紐約客》在全世界的影響都很大,報導中不少事情是假的,不回應的話就好像我認可了。

澎湃新聞:《紐約客》表示仍堅持原來的報導。

丘成桐: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雖然龐卡萊猜想的證明是幾何分析的重要部分,但是直到如今,我還不知道有多少最好的幾何分析專家懂得它的證明。但是很多不是做這方面工作的數學家,聽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說法,看了一些媒體的報告,就慷慨激昂,不談數學證明的嚴格性,而提出它引起的社會關係。記者憑什麼來做判斷?她訪問了幾個平日不喜歡我的所謂的學者,看到網站上一些人散布的謡言,就堅持已見?

如何讓他們正式道歉?律師跟我談過這個問題。如果要在美國起訴《紐約客》,我要證明他們有意詆毀我,否則報導屬於言論自由的範圍。打官司要花費至少一百萬美金,我只是個學者,做不到。如果去英國起訴,舉證的義務小一些,但要花很多時間。如果勝訴就不用付律師費,如果敗訴,還要付對方的律師費。這是英國的法律。無論哪種選擇,對於一個學者而言都是很大的負擔,我不可能花那麼多時間、金錢在這件事上。

澎湃新聞:所以這件事確實牽扯了很多精力、引發了不小的風波。

丘成桐:我講話太直,人家不願意接受,我也沒辦法。我從不講假話。我說他們做假,得罪了他們。他們不敢直接否認,就用下流手段攻擊我。

引發很大的風波,我一點都不後悔,只要我講的都是真的,我一點都不後悔。學術作假對於中國學術界進步是很大的阻礙。姑息縱容造假,這不是科學家應該做的事。也不只是田剛一個人,外國也有學者做這種事。數學界的道德不好,學問也很難做好。

澎湃新聞:也有人說,您雖然是在批評某些學者,但實際上是想要否定某一派系把持中國數學界的這麼一種做法。

丘成桐:什麼叫派系?中國有許多數學家受到過我的影響,攻擊我的也是我的學生,田剛就是我的學生。派系也是我的「派系」。我不願意跟我的「派系」里使用不正當手段的人在一起。

這是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做法,什麼問題都用「派系」來解釋。我批評抄襲的人,他們就說,這是派系鬥爭,把田剛和北大說成一派,說我是另外一派。既然是派系鬥爭,那麼意見不同好像就很正常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們沒責任了。一般老百姓、媒體,即便是學校里的官員,也搞不清楚學問上的專業問題。(把我指責的抄襲現象)講成派系鬥爭,這事就算了。

澎湃新聞:您曾說,「如果我沒獲得菲爾茲獎的話,我可能就被這些人打垮了。」

丘成桐:是啊。學問上的事情別人搞不懂,丘成桐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誹謗,也許媒體和官員就相信了。但菲爾茲獎中國只有一個人得過,想毫無憑據地攻擊我就比較難。

就好像我的兩個小孩,他們小時候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記得一件有趣的事:1997年他們才十六七歲,當時我得了總統獎,是美國學術界的最高榮譽,消息在我住的小城市也見報了。那天我就聽到兩個小傢伙私下聊天說,誒,爸爸平時可能不是在吹牛,他好像還不錯,拿了總統獎。

我從來沒有在乎過在中國吃不吃香、能得到多少榮耀。我沒從中國拿過一分錢薪水,還倒貼了不少。但我不在乎,我願意花時間在中國的年輕人身上,希望他們能有所改變。只是我不拿錢,反而有些人不高興,攻擊我。

第八屆丘成桐科學獎頒獎現場。丘成桐邀請他的朋友、麻省理工大學物理系主任Peter Fisher教授、日本數學學會會長Motoko Kotani教授等人前來擔任評委。

談「丘成桐科學獎」:華人並非天賦異稟,中國孩子需要創造力

丘成桐的兩個兒子都曾獲「西屋獎」(後更名為英特爾獎),這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高中生科學競賽獎項。他也受此啟發,創辦了屬於華人學生的中學數學獎。

「東潤—丘成桐中學科學獎」的前身是設立於2007年的「丘成桐中學數學獎」,由丘成桐發起,東潤公益基金會和泰康人壽支持。獎項面向全球華人中學生,捨棄試卷和標準答案,學生的作品以研究報告的形式提交。

丘成桐說,他在評審中發現了一些很有能力的孩子,「中學生的數學水平相當於研究生」。然而總體上,他並不贊同華人是「數理天才」的說法,他希望中國的孩子能從研究性學習中找到樂趣,培養創造力。

澎湃新聞:近年來只要是關於「華人數理天才」的報導都會引發熱議,比如哈佛最年輕的華人物理教授尹希(Yin Xi)、另一位華裔菲爾茲獎獲得者陶哲軒(Terry Tao)。華人在數理學習方面真的天賦異稟嗎?

丘成桐:我不這樣認為。我也是哈佛物理系的教授和評審委員會成員,尹希的升職,就是從助理教授到正教授的一個正常程序。尹希是一個很好的物理學家,但談不上是大天才。

澎湃新聞:華人數學家在美國的影響力整體上如何?

丘成桐:影響力沒你想像得那麼大。學數學的中國人多,但和猶太人還有差距。在數學界,要論最尖端的領域,俄國人的影響力比中國人大得多。

澎湃新聞:那中國在人才培養方面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伯克利能走出八個菲爾茲獎獲得者,中國沒有?

丘成桐:中國事事講平均,拔尖人才不容易脫穎而出。

澎湃新聞:您設立「丘成桐科學獎」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

丘成桐:我覺得中國很多小孩念書方法有問題。家長望子成龍很正常,但以考試、分數為主不能培養創造能力,跟外國人相差很遠。

我設立這個獎項,鼓勵研究性學習,是效仿美國「西屋獎」。我的兩個孩子都得過「西屋獎」,我看得很清楚,這個獎對他們的人生有很大影響,他開始考慮做科研,充滿了做研究的信心。這個獎為美國培養了不少一流的人才。我想中國小孩子也應該培養這樣的創造力。

澎湃新聞:為什麼2007年開始做這個獎項?

丘成桐:這不是想做就做的。八年前我跟泰康人壽董事長陳東升先生談這件事,他很高興,也很支持。要請世界級的專家來改卷、面試,安排學生來考試,機票住宿這些基本開銷加起來,一年也要將近一千萬人民幣。坦白說我拿不出來。陳東升在人力和經濟上的幫助是很重要的。

當然也有人不高興。有人認為你在藉此擴大自身的影響力。我沒法取悅每一個人,人人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我是想幫助中國小孩。

澎湃新聞:對於這個獎,您一直說要以奧數在中國的發展為前車之鑑。

丘成桐:奧數不是罪惡,外國的學生也做奧數。真的有心去玩玩沒什麼不好。但你強迫小孩子為了它日以繼夜地準備考試,那就成了問題。

奧數考的是偏門、艱深的題目,有些題目我也做不出來,考那麼刁鑽的內容有什麼好處?小孩拼命學習某一方面很狹窄的路徑,即使拿了兩個奧數金獎,很多數學問題還是不懂,這就是大問題。從中學到的東西不足以使小孩子成為好的科學家。

我為什麼這樣講?我有學生拿了兩個金牌,奧數滿分,現在出來的成績不是最好的。分數高不是目標,我們做教育是希望小孩能有前途。

澎湃新聞:跟蹤過「丘獎」獲獎者的發展情況嗎?

丘成桐:做過跟蹤,大部分會選擇讀書深造,發展得很好,到哈佛大學、史丹福大學、芝加哥大學、清華、北大的都有。

澎湃新聞:從公布的名單來看,不少獲獎者來自一二線城市的著名高中。「丘獎」鼓勵的研究式學習,在中國是否只有少數學生有條件進行?畢竟還有許多孩子的教育是和高考綁在一起的,尤其在一些偏遠地區。

丘成桐:我們不是教育部,能力有限。你要我丘成桐或陳東升,照顧到整個中國每年畢業的六七百萬高中生,這不可能。這是政府應該做的事。

我們能做的,是以最少的經費達成最好的結果。我們義務做這個獎,沒收過任何錢。我的朋友,今天來做評委的,都是世界著名的大教授,我們除了報銷機票和住宿費,沒有給任何報酬。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沒有能力去照顧社會各個階層。我們只有在能力範圍內,通過一些著名的高中、大學,來挖掘最好的人才。

澎湃新聞:您對這些年輕人有什麼寄語?

丘成桐:年輕人做數學一定要有很濃厚的興趣,否則就不要做。

雖然剛才講了不少曲折,但其實我很愉快,我做了想做的事,至於成功與否不在我,而在這些小孩自身的努力、中國政府自己的看法。

所以我做事情是憑熱情,認定是對的就行,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而只要熱情夠了,事情就會做好。我做學問做了四十多年,經歷過很多挫折,最後還是成功了。

很多事情,我一點也不後悔。

責任編輯: 林億  來源:澎湃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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