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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隱藏在土地背後的重大統治秘密

—中國經濟奇蹟的核心秘密:變賣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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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們很快都會明白隱藏在土地背後的重大統治秘密,而開始迅速行動。只是在多年之後,被掠奪者終於過遲地意識到一個慘痛事實:八九之前是偷,八九之後是搶。不是傳統的搶財貨、搶銀行,而是搶財富之中的財富——土地。

我無法確定鄧小平江澤民李鵬是否已經意識到斷然拒絕土地私有化(民有化)為中國(並中共)打開了通往毀滅之門。因為就在那次政治局會議之後,他們還試圖控制土地「流失」。他們多半是沿襲共產老路,尚未醒悟土地「流失」的真正秘密:哄搶黃金。

耕地大量「流失」,歷來是令中央政府大感頭痛的問題。國家土地局作為最高監管部門,覺察到耕地大量流失的情況,但礙於獲利者層層隱瞞,無法查清真實數據。從八十年代中期算起,中央政府部門至少進行了長達十年的努力,仍然理不清這團亂麻。1995年8月,總理李鵬在聽取「模糊」匯報時,突然想起他有一次從飛機上看到大量土地閒置的情況,便親自調撥了直升飛機,要土地局官員從空中去調查。這位一直被民間諷刺為智商過低的總理,這次終於找到了一個繞過自己手下龐大官僚機構的妙方。

檢查組從飛機上輕而易舉地看到了大片閒置撂荒的(圈占的)土地,「空心村」大量存在,村邊空地面積超過村莊等等。但照片清晰度不夠,也無法定位定量,更不能反映全局。於是,國家土地局向中科院購買了衛星數據,聯合幾所高校,開始製作17個城市的監測圖。

這些衛星照片一做出來,國家土地局上上下下大吃一驚——耕地的損失大大超過統計數字,城市的發展盲目而不合理,閒置撂荒的土地也大大超過統計和地面監測的數據······衛星照片明白地告訴人們:近年來,我國城市的盲目擴展和耕地的快速減少,呈現了一種可怕的趨勢。國家土地局決定將這個監測成果向中央領導同志匯報。

1996年歲末,衛星照片兩次進入中南海,得到了級別越來越高的重視。

1997年1月8日,江澤民提出要看更大的照片。於是,17張衛星圖片被抬進中南海會場。這是國家土地局利用美國的一顆資源衛星TM於1987、1991、1995年三個時間段的監測結果所製作的大型展板,直觀形象地顯示了17個城市及其周邊地區侵占耕地的規模和速度。 TM衛星的解析度是30米乘30米,任何一小塊土地所發生的變化都逃不出它的監視。2月18日,衛星圖片第4次進入中南海。嚴峻局勢終于震動了高層,中共政治局常委會議立即作出決定,用世界上最嚴厲的措施來保護耕地。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中共中央、國務院以及國家土地局發出一系列緊急「紅頭文件」:非農業建設項目占用耕地立即凍結,並從嚴控制15年。百萬人以上城市建設用地(特別是耕地)原則上不予批准,五十萬人以上城市建設用地從嚴控制。還設立了「違法占地舉報電話」,向全國公布了電話號碼。

從這種緊急處置的急迫來看,直到鄧小平死後,中共最高層還沒有透徹理解「出讓」、「批租」及房地產瘋狂背後的真實意義。他們實行著矛盾的政策:一面下放土地審批權,放縱「圈地」與房地產瘋狂,一面又收緊土地政策,試圖用「世界上最嚴厲的措施」禁止「土地流失」。但是,「土地即黃金」的再次發現,使他們習慣性的意識形態的管制迅速消解於無形。

在歷史急轉直下的當時,從上到下,大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秘密。無論土地的批租者、劃撥者、倒賣者、建房以謀暴利者,都與「官府街」與「空心村」的創造者一樣,最初是憑著直覺行事。但是他們很快都會明白隱藏在土地背後的重大統治秘密,而開始迅速行動。只是在多年之後,被掠奪者終於過遲地意識到一個慘痛事實:八九之前是偷,八九之後是搶。不是傳統的搶財貨、搶銀行,而是搶財富之中的財富——土地。

中國經濟奇蹟的核心秘密:變賣土地

土地是一筆難以想像的巨大財富。壟斷土地及其買賣,遂使中國政府成為世界上最富有、最奢華的政府。前重慶市長黃奇帆先生自我表白說:「我們(重慶政府)十年花了六千億。怎麼能做到債務不高呢?我的奧妙就是土地儲備。我2002年剛到重慶就儲備了40多萬畝地,這十年用了20萬畝,每畝地賺200萬,這就四千億。」黃奇帆這不算什麼,據統計,2013年北京賣地的收入已達664億元,遠超重慶。有人計算,如果把北京的地皮全部變賣,總價為134萬億人民幣,美國2012年的GDP是16.3萬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00萬億,也就是說,美國一年的總產值不及北京土地的市值。(換言之,北京地皮價值超過全球GDP總值的1/5。)當然北京不可能賣這麼多地,但全國所有省、市、縣都在賣地,如果貪官污吏們沒有把大部分揮霍掉、黑掉,這該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呢?

政府對土地的瘋狂搶奪,是房地產業的瘋狂崛起的基本條件。

官員們又有令人欣喜若狂的不可思議的發現:生產的另一要素——需求——早已構成經濟史上罕見的超級積蓄,在那裡等候他們30多年了。——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開始,城市居民已經不存在私有房產,社會主義改造使得他們最終變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房地產業不是凋敝,而是徹底剷除。取而代之的計劃經濟壓榨著居住空間,兩對夫婦共居一室和「三代同堂」的現象屢見不鮮。可以這樣說:沒有數十年對私房擁有及建造的限令就不可能積累起世所罕見的巨量需求。而這種規模和數量級的需求,是任何一個供求大體平衡的正常發展的國家不可能具有的。好了,現在有了幾乎無限制的土地供給,又有了曠世罕見的房屋需求。——有了土地和需求這兩隻翅膀,不用說經濟,就連一頭豬一匹驢一張桌子也會起飛的!

接下來,瘋狂的房地產就像火車頭一樣,拉動了瘋狂的鋼鐵、水泥、能源、建材、有色金屬、運輸、機械製造、······一言以蔽之:拉動了整個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

——沒有瘋狂的房地產業,就沒有所謂的「中國特色」、「第二大經濟體」和「千年盛世」。

既然產生這巨量財富的原始資本來源於對國民土地、房屋的剝奪,民眾理所當然地應該分享其紅利。換句話說,稍有良知的統治者都會對兩代中國人災難性的生存狀態做出相當的補償。但是不,錢硬是被政府拿走了,民眾得到的,不過是政府指縫裡遺漏下來的金末兒。就是這一星半點的金末兒,已經使被欺騙的民眾做起了「中國夢」。

深圳駱錦星總結道:「就這樣,我們把土地變成了黃金」。其實不止於此,他們不僅從民眾手中搶奪土地,還壟斷了轉手倒賣的價格。商品房用地只有政府有權「徵收」,因此可以把價格壓得極低,搶了農民。再由政府以百倍甚至千倍的價格賣給開發商,造成過於高昂的房價,又搶了城市居民。

馬克思曾說,「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大膽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中國今日之現實,遠遠超出了馬克思最大膽誇張的想像。資本家不過是以本牟利,中國各級政府是無本萬利,明搶,「空手套白狼」。但他們無須冒「絞死的危險」,他們自己就是法律的化身。

他們終於有了清醒的自我意識:自己和自己所依附的那個黨,是歷史上最為兇悍貪婪的匪盜和搶劫集團。

手中握有暴力的「趙家人」用「圈地」「圈水」「強拆」搶劫了百代祖先開拓、保衛並留給中華子孫的最寶貴的遺產——國土。

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敢於如此明目張胆地反覆洗劫本國的人民!

遲來的覺醒:土地所有權

原有的主人——農民——始終在為奪回土地所有權而抗爭。

其中最為漫長而悲壯的,是30萬黃河三門峽水庫移民返回家園,收回故土的鬥爭。這個故事首見於作家冷峻所著長篇報導文學《黃河的棄民》(香港《開放》月刊,1996年8、9、10、11期)。梗概如下:上世紀五十年代,因修建黃河三門峽水庫,政府把30萬農民從他們祖居的80萬畝土地上驅離。在惡劣的自然條件和大饑荒的夾擊下,移民們大批餓死,倖存者一貧如洗。然而,水庫很快被淤成廢庫,強行騰空的土地並沒有被淹沒。當移民們聞訊返回故鄉時,土地已被機關、廠礦、學校、軍隊等各種國家機構瓜分。回歸的農民遭到政府方面的層層阻擋刁難甚至鎮壓。從1956年至1986年,在長達30年的時間裡,黃河移民歷經十七次返庫風波、三次返庫大潮,表達了他們奪回土地的不屈意志。

1984年春,規模最大曆時最長的一次返庫運動爆發了。這是一場真正的農民起義。四大農民領袖各自重新組建了自己移民大軍,其建構一般包括由總部、常委班子和基層指揮部構成的指揮系統,由知識青年為主體的參謀系統,觸角一直延伸到省城、專區、縣城的龐大的情報系統,起草文告散發傳單的宣傳系統和由精壯青年所組成的總部衛隊。他們召開了總指揮部聯席會議,劃分了勢力範圍,議定了統一行動的日期。在預訂的日子裡,八縣上百個鄉的安置區僅剩下老幼看家,青壯男女全部開赴庫區。這一次,返庫的移民不僅僅搶種土地,搶占房屋,而是從一開始就著手建立秩序。他們規劃街道,劃分宅地,打井壘牆,分田承包,一切有條不紊,秩序井然。當局仍然沿襲鎮壓的老套路,動員了全渭南地區九縣的人力物力,企圖以人海戰術,驅逐移民。但是,在組織嚴密、有備而來的「起義軍」面前,一切軟硬戰術都無法奏效。雙方從1984年秋一直相持到次年春天,事件終於「通了天」:中央大員胡啟立和田紀雲主持召開會議,決定從國營農場和軍隊農場占用的50萬畝土地中劃出30萬畝安置生活特別困難的移民。黃河移民奪回土地的正義之舉終於獲得遲到的承認。

從1986年到2006年,又是20年過去,黃河移民莊嚴地向全國人民宣告「收回土地所有權」:

一,我們各戶對現在各自承包的原村集體總共15萬畝土地擁有永遠所有權。土地歸我們世世代代支配和享用。我們有權利使用、出租、繼承,如果什麼人想要開發、租用、或占用,請直接與我們交涉。

二,我們各戶對國務院劃撥歸農民的,且長期被各級官員侵占私分的15萬畝土地,也擁有永遠所有權。我們將組織起來直接按農民平均畝數劃歸各戶永久占有,結束各級官員多年來的非法占有私分行為。」

他們根本不理會一切無良知識分子和御用經濟學者的種種貌似深刻的詭辯,直截了當地宣布:「我們摒棄土地的原'村集體'占有形式。這種土地形式不能保證農民對土地的永久權利,······無法阻止官員和黑勢力對土地和其他農民利益的非法侵占。」

緊接其後,次年,2007年,江蘇宜興省莊村250戶農民向全國公告土地所有權:

改革開放以來,有了『村集體所有』、『承包經營』的新名詞。但我們農民從來認為,不管叫什麼名詞,土地還是我們農民的地,是供我們世世代代住居、耕作和發展的。新政府應該象過去的舊官府一樣對農民的土地所有權利承擔保護的責任······

現在我們省莊村全體農民按照天理、按照歷史和我們現在對土地的實地占用情況,向全國貼出公告。

一、我們省莊村的全部宅基地歸全村各戶永久所有,耕地和竹山歸全體村民平均永久所有。這些土地曾歸我們的世代祖先所有,現在歸我們和我們將來的世代子孫所有。

二、除非經我們全體農民共同同意,並按照國家相關法律辦理手續,任何拆遷和侵占土地的行為都是非法的,我們永遠不予承認。

同樣在2007年,黑龍江省富錦市東南崗村等72村4萬農民向全國宣布擁有土地所有權:

農民各戶對土地的所有權利包括使用權、收益權、繼承權、處分權,以及政府或開發商要開發時的談判同意權和要價權。

由於長期以來的所謂集體所有實際上架空了農民作為土地主人的權利,富錦市各級官員和豪強以國家名義、以集體名義不斷大肆侵占和私分農民土地,成了實際的「地主」,農民作為土地的主人卻被迫成為租種「地主」土地的農奴。我們共同決定改變這種土地占有形式,通過土地的農民家庭所有和農民個人所有真正落實和保障農民土地主人的地位。

······我們農民受夠了被掠奪,被欺壓,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命運。現在我們認為農民只有自己直接實踐權利,農民才能擁有權利,農民的人權才會提高。

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是農民最大的人權,真正擁有了土地所有權,我們農民才能安身立命,中國農村才能立身安命,整個國家才能立身安命。

——乾柴已堆滿國土,只等一顆火星。當政者從土地財政中劃出巨款,建立起前所未有的暴力「維穩」系統,用無數攝影頭、電腦、進口反恐裝備嚴陣以待,公開宣稱要把一切「不穩定因素」「撲滅於萌芽階段」。

——這可能嗎?太野蠻,太愚昧無知了!

這不是一篇對「中國奇蹟」的全面論述,僅僅是一個業餘觀察家的粗疏解讀。這裡提供的僅是我長期追蹤觀察中印象深刻的若干歷史關節點和斷片,其間必然存在許多疏漏和空白,談不上完整,更有欠於深刻,不過是一個有待補充的輪廓。囿於我的能力和寫作時間分配,也只能如此了。

本文最後一節有蛇足之嫌。但被剝奪被欺凌者的命運不應被排除在任何經濟描述之外。他們的命運也可以視為另一種「中國奇蹟」。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縱覽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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