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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平解釋三下三上時評價毛澤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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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奇問:「鄧先生,我確實感到困惑,因為一方面您譴責他(指毛主席),另一方面您又維護他。而且,在他的批准下,您兩次被貶下台。」鄧小平爽朗地笑了,他說:「不是兩次,是三次,也不是毛主席批准的。我這個人經歷了三下三上。」他提到第一次是王明極左路線把他整下去的;而第二次是「文革」初期,林彪和「四人幫」痛恨他,把他送到江西勞動,當時毛主席想保護他,沒成功,但對他的安全還是很關心的;第三次,1976年初,是「四人幫」篡權,又一次把他打下去。鄧小平說:「為什麼我會三下三上?就是因為我喜歡說點兒實話。」

1987年10月25日鄧小平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鼓掌(圖源:AFP/VCG)

1980年8月21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118廳會見了法拉奇。這次採訪的安排很特殊,過去鄧小平會見外國記者時,中國記者都有「特權」,他們可以攝影、錄音,而且可以發表,有時甚至在外國記者之前。但奧里亞娜·法拉奇提出她要獨家報導,不讓任何其他新聞機構的人參加,包括中國記者。所以,這次會見時,中國攝影記者只拍了幾分鐘就退場了。當時在場的只有鄧小平、新聞司司長錢其琛、法拉奇和我,還有一個記錄員,共5個人。

法拉奇畢竟是一位有經驗的老記者,一坐下來,就把錄音機放在茶几上。其實,第一次坐下來面對這位世紀偉人時,她對採訪能否成功,心裡也沒底。似乎為了給鄧小平一個好印象,她說:「明天是您的生日,我要祝賀您,祝您生日快樂!」鄧小平幽默地說:「明天是我的生日?我從來不關心什麼時候是我的生日。」法拉奇說:「我是從您的傳記中知道的。」鄧小平說:「就算是吧,也別祝賀我。我已經76歲了,到了衰退的年齡啦!」法拉奇說:「我父親也是76歲,我要這麼對他說,他肯定會打我兩巴掌的。」鄧小平說:「是呀,當然不能對你父親這麼說。」

採訪就在這樣輕鬆的氣氛中開始了,但並不是整個過程都是輕鬆的。寒暄結束,一場緊張的交鋒開始了。第一次談話基本上是圍繞對毛主席的評價進行的。

法拉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鄧先生,最近您曾經說過,中國正處在轉折點,可以說是第二次革命。事實上,今天來北京的人,可以親眼看到中國已發生的變化。人們不再穿制服了,標語消失了,毛主席的像少了,幾年前我到北京來,到處可以看到毛主席的像,今天我從飯店到這裡,只看到一幅,掛在紫禁城(故宮)入口處。以後你們還會保留毛主席像嗎?」

鄧小平立即看出了這位女記者的意圖,斬釘截鐵地說:「永遠要保留下去!」他指出,過去到處掛毛主席的像是不嚴肅的。儘管毛主席過去有段時間也犯了錯誤,但他終究是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他為中國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殺的。「從我們中國人民的感情來說,我們永遠把他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

法拉奇讀過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書,對毛主席的評價心存懷疑,她以犀利的提問風格緊追不放,她說:「今天人們把很多錯誤都歸咎於『四人幫』,這符合歷史事實嗎?聽說中國人說『四人幫』時,伸出的卻是五個手指!」

鄧小平對如此唐突的問題並不計較,只是報以一笑,說:「必須清楚地區別毛主席的錯誤和『四人幫』的罪行,性質是不同的。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沒有毛主席,至少我們中國人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鄧小平列舉了毛主席對中國革命的貢獻,不僅在政治理論和軍事戰略方面,而且也在哲學、文藝方面。他同時也指出了毛主席在50年代後期開始犯的錯誤,「而且錯誤不小,給我們黨、國家和人民帶來了許多不幸。如毛主席的家長作風導致了黨和國家的政治生活有些不正常」。

法拉奇又繞著彎子問了許多關於毛主席和「四人幫」的關係問題。她說:「當你們審判『四人幫』和開下一屆黨代會時,都會提到毛,如果其結果與你們預期的相反呢?」鄧小平回答說:「我要對你說,審判『四人幫』不會影響毛主席。當然,用『四人幫』,毛主席是有責任的。但我們要對毛主席一生的功過做客觀的評價,我們將肯定毛主席的功績是第一位的,他的錯誤是第二位的。毛主席有許多好的思想,我們要繼承下來,他的錯誤也要講清楚。」

「把我比作赫魯雪夫是愚蠢的!」

當時天安門廣場上還掛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的像。法拉奇對掛史達林的像很不理解,她認為赫魯雪夫反史達林,是英雄,在這個問題上她與鄧小平爭論起來。最後鄧小平抓住她問題的實質,一針見血地回答:「我要告訴你,我們決不會像赫魯雪夫對待史達林那樣對待毛主席!」鄧小平指了指法拉奇的筆說,請你一定要把這句話記下來。在鄧小平整個談話中,兩次指著法拉奇的筆,讓她記下來,這是第一次。

法拉奇對鄧小平的話不能理解,她坦率地說:「這是您剛才說的許多話中,第一個我不能理解的問題。但我有一句話,希望您聽了不要生氣,這不是我說的,西方有人說您是中國的赫魯雪夫!您對此有何看法?」

這個有點兒魯莽的問題瞬間使會見廳的空氣凝重起來。我心裡有點兒嘀咕,她怎麼問這麼不禮貌的問題?我很擔心鄧小平聽了會不高興,心裡拿不準翻譯時是否需要打點兒折扣,「把握一下」。但是從採訪的氣氛來看,雖然有時雙方意見不可調和,但沒有敵對情緒,所以我就大膽如實地把問題翻譯出來。

翻完這問題,我不安地看著鄧小平的表情。鄧小平聽了不但沒有表示絲毫的怒意,相反卻報以爽朗的大笑,他以平靜的語氣,從容地回答說:「哦,在西方他們稱我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對赫魯雪夫是了解的,我個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我是了解這個人的,把我比作赫魯雪夫是愚蠢的。」

鄧小平概括了赫魯雪夫對中國做的種種壞事:中斷援助項目,干涉中國內政,企圖控制中國,要求在中國設軍事基地等。他知道這些例子不一定能說服法拉奇,繼續爭論毫無意義,於是寬容地說:「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達不成協議了。這樣吧,你保留你的觀點,我保留我的。我們不談赫魯雪夫了。」

法拉奇雖然不再提赫魯雪夫,但仍然對改革開放會把中國引向何處疑惑不解。她問鄧小平:「您是否認為資本主義不都是壞的?」她還覺得鄧小平主張保留農村的自留地與共產主義理論有矛盾。這些問題不僅國外關心,國內也有不少人覺得難以解釋。

鄧小平明確地回答了法拉奇的問題:「首先要弄清什麼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要比封建主義優越,有些東西並不能說是資本主義的。」他列舉了先進的技術、先進的生產管理等,任何社會、任何國家都應學習,是沒有階級性的。他指出,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階段,在這個階段,必須把國家、集體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才能調動積極性,發展社會主義。

「我這個人從來不大喜歡氣憤」

使法拉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毛主席領導期間,鄧小平幾次遭貶,受到迫害,但他仍那樣尊重毛主席。法拉奇忍不住問:「鄧先生,我確實感到困惑,因為一方面您譴責他(指毛主席),另一方面您又維護他。而且,在他的批准下,您兩次被貶下台。」鄧小平爽朗地笑了,他說:「不是兩次,是三次,也不是毛主席批准的。我這個人經歷了三下三上。」他提到第一次是王明極左路線把他整下去的;而第二次是「文革」初期,林彪和「四人幫」痛恨他,把他送到江西勞動,當時毛主席想保護他,沒成功,但對他的安全還是很關心的;第三次,1976年初,是「四人幫」篡權,又一次把他打下去。鄧小平說:「為什麼我會三下三上?就是因為我喜歡說點兒實話。」

法拉奇佩服地說:「您說話心口如一,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但是一個人經歷三下三上而活下來,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很多領導人可能只有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拿破崙也只有一下一上。當然您不可能同拿破崙比,也不好比。您經歷三下三上而復生,有什麼秘密?」

鄧小平愉快地笑了:「沒什麼秘密。就是有時候他們覺得我還有點兒用……外國朋友也常問我,怎麼能經受這麼多的坎坷。我想因為我比較樂觀,但這還不全面,全面的回答是,因為在我內心深處,對毛主席寄予希望,我知道他了解我。」

法拉奇可絲毫不留情面,繼續追問:「但是毛主席並不喜歡您。他說,您耳朵不好,開會時卻總挑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也不問他的意見,自行其是。」鄧小平坦然地說:「他是說過這些話。不過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說的。他經常說別人不徵求他的意見,不聽他的意見。這是因為他後期有家長作風,不容易聽進不同意見。他確實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封建主義性質的作風。如果你不了解這些,你就不會理解為什麼會爆發『文化大革命』。」

法拉奇又轉到鄧小平的個人生活問題上來,她問:「您在江西做什麼?」鄧小平答:「一天勞動兩個小時。」法拉奇問:「當時您是否非常氣憤,希望報仇?」

鄧小平笑說:「我這個人從來不大喜歡氣憤。因為這是政治問題,沒有氣憤的必要,氣憤也不解決問題。」法拉奇還問鄧小平,在被「清洗」後,他是否擔心被謀害?鄧小平回答說,林彪和「四人幫」一直想謀害他,但毛主席保護了他。在江西,毛主席專門安排人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法拉奇露出欽佩而又迷惑的神氣,當然她是難以理解一位無產階級政治家的胸懷的。這是一位在毛主席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中歷盡磨難的人,又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說的話。他本人和家人都曾遭受很大的冤屈,但他不是從個人恩怨來看這個問題,而是從政治的高度,從國家、民族的前途來考慮問題。我當時聽了鄧小平的話都很感動。

整個談話中,鄧小平從不談自己對革命的貢獻。當談到毛主席對中國革命的貢獻時,他還指出,毛澤東思想主要是毛主席的思想,但其他老一輩革命家,如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也做出了貢獻。

法拉奇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您怎麼不提自己的名字?」

鄧小平笑了:「哦,我算不了什麼,當然我總是做了點兒事情的,革命者哪能不做事?」

在第一次談話結束前,法拉奇還不知道鄧小平會同意她再談一次,她有一個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鄧先生,像您這樣的人為什麼總是處於二把手的地位?為什麼您總是當副手?」

鄧小平似乎覺得這問題問得很沒有必要,他笑著回答:「現在的崗位沒有影響我的工作。」他進一步透露,為了打破幹部終身制,他和一大批老同志都將退居二線,讓較年輕的人來擔任國家領導人。

法拉奇想知道鄧小平對自己是怎麼評價的?鄧小平坦然地回答:「我自己能夠對半開就不錯了。但有一點可以講,我一生問心無愧。」鄧小平第二次指著法拉奇的筆說:「你一定要記下我的話,我是犯了不少錯誤的,包括毛澤東同志犯的有些錯誤,我也有份,只是可以說,也是好心犯的錯誤。不犯錯誤的人沒有。」

鄧小平有話要說

法拉奇曾要求採訪兩次,我方沒有同意,只允許她採訪一次。第一次採訪,法拉奇開門見山,提出了對毛主席的評價問題,她像連珠炮似的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問,鄧小平胸有成竹,從容回答,雙方交流十分快捷、順暢。談話從上午10時開始,直到12時10分,不知不覺到了吃飯時間。通常鄧小平會見外賓的時間都掌握得很準,到吃飯前就結束。這次超過了10分鐘,鄧小平似乎言猶未盡。他主動提出:「怎麼樣,到吃飯時間了,肚子要『鬧革命』了。看來你的問題還沒問完,我們找時間再談一次吧!」他可能覺得關於毛澤東的評價問題還沒談透,所以主動提出來再談一次。法拉奇喜出望外,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連聲說:「好啊,好啊!」

8月23日上午,鄧小平又見了法拉奇一次。兩次加起來約有4個多小時,鄧小平重點談了對毛主席的評價,並對國際形勢作了深刻的分析。第二次談話結束時,鄧小平高興地站起來,與法拉奇握手告別。他幽默地說:「怎麼樣,我考試及格了吧?」法拉奇連忙說:「精彩極了!」

鄧小平一向說話簡練,直截了當,見外賓時間都不太長,這次卻如此「慷慨」,主動提出再見一次,可能在座的中國人誰都沒有料到。

後來當我回顧這次採訪後才慢慢懂得,1980年是黨的歷史上關鍵的一年,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執行改革開放的政策,把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全國出現了新氣象。但是在對毛澤東評價的問題上,國內出現了不同思潮,有的主張全盤否定,有的還要「高舉」,搞兩個「凡是」,如何正確評價毛澤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它關係到國家的團結穩定,關係到我們能否一心一意搞經濟建設。因此,從1979年秋開始,鄧小平、胡耀邦親自主持起草《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工作,決議的核心問題是要實事求是地評價毛澤東。

國際上對中國的發展方向也是眾說紛紜,西方媒體以為,否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毛,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一些開發中國家擔心中國將改變外交政策,向西方靠攏,不再支持開發中國家。有一次,華國鋒主席會見一位非洲國家的總理,那位總理一坐下來就說:「聽說你們在批毛澤東,我要說,毛澤東不是中國的,是屬於世界的。我們都是拿著他的小紅書(毛澤東語錄—筆者注)爭取獨立解放的。」

鄧小平似乎要通過這位義大利女記者,向世界傳達一個信息:中國將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繼續支持開發中國家維護獨立的鬥爭。同時向中國人民表明,必須客觀評價毛澤東的功過,保持團結穩定的局面。採訪記錄發表後不久,鄧小平指示把記錄念給中央警衛局的幹部和戰士聽,了解他們的反應。警衛局領導向鄧匯報說,幹部、戰士們都說:「這樣講好,能接受。」鄧小平關於毛澤東的評價成為起草《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指導思想。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我的外交翻譯生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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