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副教授十年沒發文章 一夜成「諾獎級」科學家

韓春雨。攝影|董潔

一個從沒有海外留學背景的副教授,偏安河北科技大學,卻一鳴驚人地發表了一項「諾貝爾級」的實驗成果,而他自己也因此成為了「網紅」科學家。

「河北科技大學、一個副教授、連續十年沒有發過文章了,以前就算有點戰績,也就那樣了。說要把文章發到通常只向哈佛、耶魯、北大、清華、浙大敞開大門的頂端學術平台,沒人信啊,就高峰傻,傻了就信了。」韓春雨對《中國新聞周刊》自嘲地說。

此時,他正在河北科技大學分子藥物學研究室里,多家媒體在排著隊等待採訪這個新晉的「網紅科學家」。他的學生高峰,也是他的重要合作者,坐在旁邊,師徒二人都被這段「傷心史」逗樂了。

因為近期發表的一篇研究論文,韓春雨從一個學術圈的「泛泛之輩」一躍成為「諾貝爾獎級別的科學家」。這打破了他早已習慣的平靜生活,但畢竟是一項讓他欣慰的成績。

他的行程已經排到了6月底,中日韓三國基因大會向他發出邀約,而在此之前,他幾乎從未參加過任何前沿的學術活動,事實上,他也從未受到過此類活動的邀約。現在,韓春雨不得不暫時告別他十多年以來一成不變的「泡在實驗室里的安靜生活」。

「一下子成網紅了,這個我完全沒有準備好」

5月2日,韓春雨作為通訊作者在國際頂級期刊《自然·生物科技》(Nature Biotechnology)雜誌上發表了一篇研究成果。他的團隊發明了一種新的基因編輯技術——NgAgo-gDNA,向已有的最時興技術 CRISPR-Cas9發起了挑戰。CRISPR-Cas9被認為是第三代基因編輯技術,近些年來一直是諾貝爾獎的熱門。而韓春雨團隊的發現,在一些人看來,可以堪稱是「第四代」技術。

「如果說此前的技術是一個菜市場,我們就是發現了另一個菜市場,豐富了人們的選擇,而這個菜市場究竟好不好有待全世界的科學家去驗證,當然我也會進一步探究。」對於這項新技術將會替代原有技術而成為最實用技術的粗暴說法,韓春雨團隊目前比較謹慎。

5月2日,文章在線發表,幾個小時之後,學術圈朋友的祝賀電話陸續打來了。很快,韓春雨和他的新發現出現在了大洋彼岸MIT(麻省理工學院)的BBS討論區里。

韓春雨泡在實驗室的安靜日子一下子被打破了。

郵件每天翻倍增加,第一天收到十幾封郵件,第三天就上百封了,這些從美國、瑞典、法國、韓國等世界各地蜂擁而至的郵件,有談學術的,也有談合作的,其中夾雜著一些向他拋出橄欖枝的研究機構。這些天,他接電話接到耳朵疼,這其中有親自打給他談實驗室談合作的院士,不少人都是他仰視的行業前輩。

「剛發表後的前五天,找來的都是行業內的頂尖高手,都是值得敬佩的人。」同行紛紛前來索要實驗樣本,韓春雨非常願意分享,只是實驗室人手有限,他實在回復不過來。

在學術圈收穫這樣的反響,倒是完全在韓春雨的預料之中。

2014年前,有很多科學家在質疑Ago家族(韓春雨團隊所發現的新基因編輯技術)是否能作為基因編輯工作研究,韓春雨當時就斷定,他如今這篇文章的發表會刺激很多具備科學敏感的科學家。

而在此之前,他曾有過兩次失敗的跟風。他很早就開始關注基因編輯這一前沿科學領域。CRISPR-Cas9技術出現後,韓春雨也備受鼓舞,他的團隊曾使用這一技術變異了一些植物,當他們準備把這一過程梳理成型時,國外頂級學術雜誌連續推出了兩篇同類文章。韓春雨不得不改變計劃,接下來,他的團隊試圖通過設計對該技術進行改進,隨後,他們的研究想法又被別人搶先發表。

經歷過這兩次失敗後,韓春雨發現他們的研究速度難以趕超別人。他決定不再跟風,要做原創,這也更符合他作為科學家的身份認同。2014年初的兩篇文獻,促使韓春雨把這一想法轉化成行動,他開始著手研究這項新發表的技術。

這期間,屢戰屢敗,但學生高峰一直和導師韓春雨並肩作戰。高峰畢業於河北科技大學三本,後考取了韓春雨的研究生。2014年研究生畢業後,高峰沒有找工作,而是選擇繼續留在韓春雨的實驗室。實驗室樓上空出來一個小屋,他就在那裡打個地鋪,這兩年一直住在那。

事實上,一開始韓春雨並沒「看上」高峰,「我讓他滾,他沒滾,嗯,這孩子挺執著的。」韓春雨對《中國新聞周刊》開玩笑地說。實驗室里有張脫了漆的舊桌子,上面擺著一套茶具,韓春雨和高峰坐下來,韓用熟練的姿勢泡好茶,師徒二人喝著茶,互相打趣。這是韓春雨最喜歡的狀態,他們經常會拿著寫滿實驗記錄的厚本子,一起探討,偶爾也聊一些「少兒不宜」的話題,「像大學男生宿舍一樣。」高峰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形容。看得出來,他們師徒二人不只是死板的上下級關係,在這個於科學世界登頂的過程中,他們變得很親密。

發現、設想、再用實驗證明自己此前的設想,這是韓春雨在實驗室的日常。而猜測成真所帶來的興奮則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成就感。這次不同,他歡喜之餘,也生了一些煩惱。

「科學家關注是我預料之中的,但火到了圈外,一下子成了網紅,這個我完全沒有準備好。」面對接連不斷的媒體採訪邀約,他自己實在應對不過來。

韓春雨如今是河北科技大學的名人,除了師生,食堂打掃衛生的阿姨和學校的門衛師傅都知道了,「韓春雨老師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們這樣判斷。

「他真的能獲得諾貝爾獎嗎?那樣的話,就太偉大了。」門衛師傅,一邊在手機里瀏覽著韓春雨的新聞報導,一邊好奇地發問。

5月13日,論文發表十天之後,下午四點,韓春雨準時出現在實驗室。電視台、廣播、平面媒體的記者,以及前來圍觀的學生,擠滿了他的實驗室。

韓春雨個頭不高,偏瘦,一身運動裝,深灰色的套頭衫,深藍色李寧牌運動褲,留著圓寸頭,手上戴著電子表。說起話來,清晰緩慢。

攝影師希望他穿上白袍,演示做實驗,「這樣不好。」用他的話說,「一開始,我是拒絕的。」溝通之後,他還是欣然配合,決定扮演一次真實的自己。

「韓老師,其實,你可以當一個演員的。」攝影師對他的表現相當滿意。「其實,我是一個科學家。」他一臉嚴肅,說完後又調皮地笑了,在場的人也都被他逗樂了。

42歲的韓春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韓春雨在實驗室內。攝影|本刊記者董潔旭

「我膽兒小,只選擇在科學上探險」

韓春雨的實驗室在河北科技大學的中校區,這裡是老校區,學校不大,從南門到北門,步行只需不到五分鐘。大部分學生都在新校區,這裡顯得非常安靜。食堂門口,校園歌手大賽在招募選手,吆喝聲不斷,前來諮詢的學生寥寥無幾。

「河北省藥用分子化學實驗室」就在食堂對面,韓春雨的實驗室就在這棟樓里。三樓和四樓各有一個,規模在整棟樓里是最大的。

韓春雨是中國協和醫科大學的博士生,期間發表過一篇非常不錯的論文,2006年進入河北科技大學,屬於引進人才,學校一開始就給了這個「青年才俊」25萬元的學科建設經費。不久之後,他又申請了17萬元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加上後來15萬元的青年基金以及他通過參與重大專項獲得的資金,他開始發起這項新的基因編輯技術研究時,並不缺錢。

但後來的花費超出了他的預期,目前,他還欠下了30多萬元。如果當下沒有取得這項研究成果,這筆錢他打算用自己的存款先補上。「這些錢我還欠得起。不在乎結果,也要量入為出,我不贊成弄到最後什麼都沒有了。」他很實在地說。

「我從來不做冒險的事情,我膽兒小。我開始研究這個課題可能是具有偶然性,但之後取得這個成績是必然的,我向來都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近兩個小時的採訪中,出自《論語》中的這句話,韓春雨提到過不下三次。他說自己從這句話中吸收了太多營養。

如果文章發不了,他也做好了退一步的打算,上報學校,申請基金,也足夠補上資金缺口。如今,文章順利發表,而且是首發,這是他所有預期中最好的結果。

「其實比起很多我以往交流過的青年才俊,我不是那麼刻苦。我只不過是想得特別仔細,考慮好了才去做。」韓春雨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思考也是勤奮的一部分啊,人最大的懶惰是思想懶惰。」他補充說。

韓春雨也一直在為自己選擇和爭取最佳的科研環境。

2006年開始在河北科技大學任教,至今十年,期間他只作為通訊作者發表過兩篇中文論文,河北科技大學幾乎從未給過他諸如發表論文篇數以及評職稱的壓力,這才讓他有條件泡在實驗室專注實驗本身。就像當初選擇來這裡一樣,未來他還會繼續留在這裡。「這裡就是我的『MIT』(麻省理工學院)。」外界把它的實驗室稱之為「小作坊」,他覺得,能做出事情來,就挺好。

「你是穿阿迪達斯或者耐克,還是穿其他的——當然再高級的咱不知道了——還是穿解放鞋,走路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我穿的是解放鞋。」在韓春雨看來,穿解放鞋並不等同於艱苦。

沒有海外留學背景,卻做出了世界一流的原創技術。這一點,讓很多人對韓春雨又佩服又好奇。

韓春雨曾在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攻讀博士,師從強伯勤院士和袁建剛教授,接觸到當時如火如荼的人類基因體計劃,這是當時世界科研的最前沿。

初到協和,韓春雨遇到了石家莊老鄉、院士沈岩,聊天中他得知,沈當年上山下鄉回來後,分配到協和技術所,開始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十五年後,成了院士。這給了韓春雨莫大的鼓舞,由此他也認定了一個道理,科學家一定是邊實踐邊思考,要在實驗室做實驗。「一個不愛做實驗的人,不可能是科學家。」

「如果沒有那幾年的培養,我絕不可能做一名科學家。」韓春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個時候他開始學習如何從文獻中吸取智慧。「我發現,跟優秀的人學習,不一定要去他們身邊,看他們的著述就可以了。我看文獻是一個更高的層面,學人家的聰明,人家是怎麼幹成這一件事的。」

2003年韓春雨博士畢業後,沒有立即另謀高就,而是選擇留在協和實驗室繼續做研究,兩年後韓春雨作為第一作者將其研究成果發表在了《核酸研究》上,這篇文章算得上韓春雨第一次在學術圈交出的優秀作品。也正是憑藉這篇文章,韓春雨在2006年作為先進人才被河北科技大學引進。

韓春雨也因此結交了一個優秀同行沈嘯,沈嘯是這篇文章的合作者,也是韓春雨在協和的師弟。2014年秋天,韓春雨跟沈嘯介紹了他正在做的這項新基因編輯技術研究,沈嘯全力支持並隨即加入韓春雨團隊。

沈嘯當年博士畢業後赴美攻讀博士後,協和的大部分博士畢業生也都像他一樣選擇海外深造。跟他們相比,韓春雨去河北科技大學任教的去向,當時看來,似乎不那麼「前程似錦」。當時韓春雨也想過出國,後因家庭原因,他回到石家莊。「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也不覺得我比他們發展差了,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家裡人也從未干涉過他的任何一次選擇,韓春雨至今還是一個無房戶,一家三口住在學校提供的58平方米的房子裡,騎自行車五分鐘就能到實驗室。2008年的時候,他買了一台富康車。有房住,有車開,有泡在實驗室的時間和自由,這樣的生活,韓春雨覺得就挺好。

「如果說夢想,就是了解更多未知的世界。我這人膽比較小,真要去自然界探險的話,我有點怕,所以選擇在科學上探險。」

「其實我是一個科學家」

小的時候,韓春雨就喜歡「折騰」,他經常會把自行車和鐘錶拆掉再組裝。喜歡去煤堆里找化石,有時候一天都在煤堆里玩耍。高中時,看《侏羅紀公園》,科學家用蚊子的血液,提取出恐龍的基因信息,藉此培育和繁殖恐龍。他第一次感受到科學的力量,「這是一件非常酷的事情啊!」

他和幾個同學組織了一個走廊沙龍,經常討論諸如宇宙等高深的東西,總是鬧哄哄,遭到了班主任的「嫌棄」,他們只能轉戰廁所,走廊沙龍改名廁所沙龍。那會他並不理解科學,只是對生命充滿興趣。但實際上他的生物成績並不夠優秀,父母給他找了輔導老師。老師給他出過一道題,韓春雨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這道題,脫口而出。

「大腸桿菌每八分鐘就能翻一倍的數量,但後來發現它的DNA完全複製一次需要24分鐘。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幾分鐘後,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圖,解釋他的答案。受到了老師極高的稱讚,這讓當時的韓春雨覺得自己可能真有這方面的天賦。考大學的時候,他便選擇了生物系,後來他以超出本科線2分的成績,帶著點驚險,考上了河北師範大學。

大學期間,他也不怎麼安分,有時候聽課實在聽得無聊,就從窗戶跳出去,看電影,或者逛鳥市。考試前,先找書,然後一邊考試一邊理解書中的內容。如今,韓春雨自己當了老師,給大四的學生帶生物信息課,他選擇讓課堂充滿趣味。

「我上課就跟咱們現在聊天一樣,聊得挺高興的。我其實不是那麼努力去備課,我覺得也用不著去備課,那些東西在我腦子裡,我以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準備。我希望學生們聽到聰明人是怎麼想的。」韓春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韓春雨實驗室的另一位研究生薑峰,也參與了本次的新技術。大學本科期間,韓春雨來他所在學院開了一次講座,他聽了之後,被韓春雨吸引了。「他的想法天馬行空,看問題十分透徹,特別有才的樣子。」姜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感覺韓春雨和其他的老師完全不一樣,不是具體哪一點不一樣,是全部不一樣。

但大多數學生們似乎不怎麼追捧這樣的老師,韓春雨上課從來不點名,最少的一次,全班就兩個人。人多的時候,通常是他談古琴的時候。一般情況下,考試的時候人才會到齊,韓老師通常會把自我介紹環節推遲到這個時候。「蠻大膽的。」一位上過韓老師課的學生這樣評價。

學生們都挺喜歡這樣一個幽默、有趣、感覺特別有才的老師。可報考他的研究生卻也不是很多,因為大家都知道,做韓老師的學生,必須要發自內心熱愛科學,這一點若不具備,肯定沒戲。

韓春雨每年帶五到六個研究生,能安心跟他做實驗的往往只有一兩個。姜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除了吃飯睡覺,他幾乎都在實驗室,韓老師每天至少會來兩到三次,他即將研究生畢業,卻絲毫沒有畢業生的迷茫和煩惱,他甚至沒想過畢業後要做什麼,「現在就想著把老師的本事多學點,把手頭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韓春雨是周星馳的影迷,周星馳的電影他幾乎一部不落。但2016年過年《美人魚》上映至今,韓春雨一直忙於研究這項新的基因編輯技術,至今沒來得及看。他從周星馳的電影中看到了不少人生智慧。「其實我是一個演員。」《喜劇之王》裡的這句經典台詞,韓春雨極有共鳴。

「就是你的內心一定要是一個什麼,比如我的內心,即使沒有發這篇文章,即使大家不知道有韓春雨這個人,我的自我認同一直是科學家,而不是科學工作者。」做研究,他要衝著諾獎的水平去,而至於諾獎本身,他也想過,但也就那麼一想罷了。

責任編輯: 陳柏聖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6/0522/7427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