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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屯回憶錄曝六四前後鮮為人知高層鬥爭

「六四」北京開槍後,香港市民一直處在激憤之中,不少市民以罷工、罷課、罷市,來哀悼北京死難同胞。股市下跌一千點,市值損失二千億港幣;地產物業的市值至少也下降二千億港幣。也就是說,僅是股市和地產,已損失了近四千億港幣。

《許家屯香港回憶錄》寫道:五月十九日夜晚,李鵬聲嘶力竭地在北京黨政軍幹部會議上宣布:學運是「動亂」,要反擊動亂,楊尚昆宣稱已調動軍隊進京。趙紫陽沒有出席這次會議。我感到趙紫陽可能給攆下台了,局勢將會急轉直下了。

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圖源:優酷視頻截圖)

一九八九年一月,方勵之致函鄧小平,要求大赦、釋放因西單民主牆被捕的魏京生。二三月中,國內一些著名的文化界人士,以及一批第一流的自然科學家,分別聯名寫公開信,給中共中央、國務院及中央的主要負責人,表示支持方勵之的建議,提出一系列民主要求:改革政治體制、釋放政治犯、取消以思想定罪等等。

這些人中有不少是共產黨員,還有一些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海外不少著名的知識界、科學界人士紛紛呼應,發起簽名支持運動,中國的政治氣候大有山雨欲來風嘯滿樓之勢。我在香港也強烈地感覺到,一場政治風波即將來臨。

我要新華分社的宣傳部門收集,並整理香港和國際社會的反應,開始採取每天通過新華社(小分社)的傳真,向中央、國務院提供外界的信息,供他們參考,以期在處理這一事件時,能注意外面的反應。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去世,北京大學生開始走上街頭,到四月廿二日,胡耀邦追悼會那天,數萬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並派了三名代表在人民大會堂前跪下,要求中央負責人接見,可是中央沒有一個人去見他們。我和新華分社幾個副社長在香港電視上看到這一情況,大家都認為這樣處理不當,趙紫陽和李鵬為什麼不可以出面見見學生?自己不見,可以派個秘書去見;全然不顧影響,讓學生跪幾個鐘點,實在無法理解。學生是出自愛國,出自對中國共產黨改革開放政策的支持,有什麼可怕,共產黨的領導人為什麼怕見群眾,怕見學生呢?對於中央負責人這種脫離群眾的做法,我們很不以為然。

北京學生從遊行請願,發展到天安門靜坐,從要求中央領導人接見,到要求和中央領導人對話,都沒有得到北京領導人及時適當的處理,形勢發展日趨嚴重,外界反應強烈不滿。我憂心如焚,專門將香港記者在北京攝錄,在香港播放的北京學運情況的錄影,以及香港傳播界的反應,專人送給趙紫陽及中央辦公廳,希望引起他們的注意,早日妥善處理。趙紫陽看了之後,對去人的表示,比他在北京當地了解的情況要多,要求陸續給他送去。

四月廿三日,趙紫陽離開北京去北朝鮮平壤訪問。第二天,李鵬就召集和主持政治局會議,會上由北京市委書記李錫銘、市長陳希同向中央政治局匯報北京學運的情況,他們擴大情況,甚至歪曲、謊報事實,使會議得出結論:學生運動是「有組織,有計劃,以反黨反社會主義為綱的嚴重政治鬥爭」。會後,李鵬向楊尚昆表示要向鄧小平匯報。四月廿五日,鄧小平見了楊尚昆、李鵬等人,鄧聽取匯報後,同意了他們的意見和政治局會議對學生運動的定性。

李鵬在鄧小平表態後,連夜就通知北京市黨政機關傳達鄧小平的講話和政治局會議的決定,並發電報通知各省市黨委。他並要求胡啟立組織《人民日報》撰寫社論,第二天,即四月廿六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題為《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公開聲稱學生運動「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同一天,北京和上海分別召開黨員幹部萬人大會,號召全體黨員投入這場嚴重的政治鬥爭。

我得到消息後,感到很不對頭。當時分析,確實有少數外國勢力、反共勢力介入學運,甚至有的在後面對學運起了一定的操縱作用,但是學生運動是愛國的。把整個運動定性為「動亂」,是把問題看嚴重了,對廣大學生和市民來講,是打擊了一大片,這不符合實際情況,也是極不策略的。

社論發表後,激起廣大幹部、群眾強烈反彈。四月廿七日,北京市高校學生近十萬人上街遊行,雖然北京市委已通過各組織,嚴令凡在行動上支持動亂者,輕則開除,調離工作,重則逮捕法辦,但學生遊行時,仍然受到北京市廣大市民、幹部群眾的熱烈響應和支持。「四二六」以前,學生運動矛頭主要是對著李鵬的,社論發表後,情況就變了,開始把矛頭直接對著鄧小平。一些接近鄧家的高幹子弟中傳出,「鄧小平被李鵬出賣了」。學生運動的「升級」,迫使袁木、陳希同等不得不出面與學生代表「對話」,他們堅持學生運動是「動亂」的僵硬態度,不僅未能使學運絲毫趨向緩和,反似火上加油。五月十三日,數百名學生開始絕食請願,第二天,絕食學生就數以千計,天安門、北京市、全國都沸騰了,譁然了,不時傳出有學生不支暈倒送醫院的消息,絕食的學生還在增加,甚至有的開始絕水,這種嚴峻的形勢,才逼使李鵬出面,與絕食學生代表對話。在電視實況轉播中,李鵬擺出大首長的架式,居上凌下,看不到一點共產黨做群眾工作的影子。尤其是李鵬一方面對學生代表講:「無論是政府,還是黨中央,從來沒有說過同學是在搞動亂。」一方面又拒不接受絕食學生的請願要求,不願意與學生代表進行實質性對話,不肯承認學生是愛國行動。李鵬還表示,他會在適當時候說自己看法,實際是宣布不會改變《人民日報》社論對運動的「定性」。對絕食學生代表繼續進行威脅,態度惡劣,令人實難忍受。我與新華分社內一些同仁看後,反感異常,認為共產黨相信依靠群眾的傳統,給李鵬全部丟光了。他不出來對話還罷,出來對話後,形勢肯定將進一步惡化。

僅隔一天,五月十九日夜晚,李鵬聲嘶力竭地在北京黨政軍幹部會議上宣布:學運是「動亂」,要反擊動亂,楊尚昆宣稱已調動軍隊進京。趙紫陽沒有出席這次會議。我感到趙紫陽可能給攆下台了,局勢將會急轉直下了。

第二天宣布了李鵬簽發的戒嚴令,激發了北京、香港聲勢更大的反抗活動,形勢更加嚴重。北京百萬人上街遊行示威,要求撤銷戒嚴令,「李鵬下台」的口號響徹北京,連中央、國務院許多部門都有人打著橫幅參加了遊行,聲勢空前。

香港市民這一時期一改過去對政治漠不關心的積習,發起愛國運動,絕大多數從愛國、愛港,支持改革、要求國家進步、共產党進步出發,參加面之廣,左、中、右各方都捲入,從大資本家以至普通市民如「計程車」司機、小販都有。有幾位中年大資本家親口告訴我,他們參加了百萬人大遊行,走了一段路程。李嘉誠在記者訪問時,公開表態支持學生愛國運動。有些大商場舉行了「義賣」,將收入或利潤捐出,支持天安門學生愛國活動。滿街的小商小販,也紛紛自動舉行同樣的「義賣」活動。那一段時候,香港的愛國洪流,席捲絕大多數香港人及香港每個角落,史所空前。

新華分社和中資機構絕大多數工作員工,也無例外地,自動卷進這一洪流,成為運動中異常突出的一部分,在香港新華分社和中資機構歷史上,也是空前的。

早在天安門學運開始後不久,新華分社內、中資機構內,即開始有人參加社會上支持北京愛國學運的活動;在新華分社內,還出現簽名支持愛國學運的活動。

鄭華是負責黨務和組織工作的,他提議應予制止。工委討論時,我講:「不要叫制止,叫勸阻,假如勸阻不成,那就隨他去,不要強迫!」「部長、副部長以上的領導幹部,無論如何要說服他們不要參加社會活動,不要去簽名。」

實際上,當時幾乎所有的部長、副部長都已簽了名,聽到工委的決定後,大部分退出了簽名,還有少數幾個人堅持不退,鄭華問我怎麼辦?我表示,不退就算了,不要強迫。

這時,新華分社一些幹部,不僅去參加遊行,而且把香港新華分社的旗幟打出去了,徐海寧還在跑馬場群眾大會上發表演講。對這些,我也囑咐,不要責備他們。我們還決定,左派群眾團體、左派工會可以去參加遊行,可以打出旗號,領導人也可以公開出面參加遊行或其他活動,我認為,在香港當前這樣規模的群眾愛國熱潮中,如果群眾團體領導人不參加,就會嚴重脫離群眾,群眾團體就可能瓦解,不瓦解也會大大削弱力量。主動參與,方能保持和群眾的聯繫。後來,發展到遊行中有人喊出打倒鄧、李、楊的口號,我們決定左派群眾團體不要喊這種口號,我們指出,這是過激行動。

對香港左派報紙《文匯報》、《大公報》等,我們也採取同樣的方針,對他們的報導,沒有加以限制,讓他們客觀地報導北京學運的情況,以及香港支持學運的消息。對報紙本身的言論,也沒有進行限制,只要求他們少發一些。

李鵬下令北京市戒嚴後,五月廿日,副社長張浚生告訴我,《文匯報》社同仁準備以社論開天窗的方式來反應,擬在兩個詞內擇一使用,一個是「痛心疾首」,另一個是「夫復何言」。報社同仁討論後,多數人主張用「夫復何言」,張浚生考慮用「痛心疾首」,徵求我的意見。我知道不可能阻擋,雖然這種處理方式,可能後果很嚴重,我還是點點頭,表示同意,說:「你去處理吧。」明確地示意我贊成他的意見。

第二天,「痛心疾首」四個大字在《文匯報》頭版社論欄出現,引起很大震動,北京很惱火,李鵬要港澳辦追查這件事,我要他們答覆北京:香港不同於大陸,我們會妥善處理的。頂了回去。後來這件事發展成一次不小的風波,我將在後文再敘述。

從我個人情緒講,看到香港市民群眾這樣熱情地支持學生愛國運動,看到香港空前規模的遊行、集會、募捐義賣活動,心情十分複雜。五月廿日以後,香港受颱風侵襲,掛八號風球,狂風暴雨中,香港各界人士仍在新華分社門口,通宵達旦地徹夜靜坐,請願唱歌。我在十二層樓上的臥室,看著下面風雨交加,歌聲、口號不斷,心中百感交集。共產黨是靠群眾運動起家的,以前,為了人民群眾利益,領導他們反對國民黨統治;現在,反過來了,群眾向共產黨示威、提要求,共產黨不僅不能滿足他們,還要鎮壓他們。面對這個我無能為力的場景,我無法入眠,看著樓下群眾在風雨交加下,不顧一切席地而坐,聽著他們悲憤的歌聲和呼喊,我眼淚止不住地直流。

一九八九年四月卅日,趙紫陽從平壤訪問回國,第二天打電話給我,要我去北京。我立即動身,並把香港傳媒界反映這次北京學潮的許多材料、錄影帶,帶去北京給趙紫陽。

五月三日,趙紫陽在中南海住宅內,與我談了近兩個小時。他一開始就問我對這次學生運動的看法。我講:「這是愛國的運動,是支持共產黨改革的運動;有些人是期望改革能更進一步發展,有些人是擔心改革會停止,甚至倒退。」

我告訴趙紫陽,我五月二日到北京後,接觸了一些人,了解北京的情況,支持學生運動的人很廣泛,包括廣大的黨政機關幹部。社會上最積極支持學生的人有兩種,一是個體戶,一是企業經過改革後的主管人員,這些人在改革中獲得利益,擔心政策改變,走回頭路。

我講:「這次學生運動,可以看出有水平,口號相當策略,提擁護共產黨,擁護鄧小平,一方面表達出多數人確是如此之想,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有人在幫他們出主意,我估計可能是大學和研究機構的一些年輕教師、研究人員,不排除某些外國勢力,以及香港某些反共勢力的介入、參與,但運動的主導是好的。」

我表示,《人民日報》四月廿六日社論,稱學生運動為「動亂」,激化了矛盾,我認為這是極為不智的。我聽說北京市的廣大幹部和市民都很震驚,多數人表示不同意社論的看法,罵鄧小平;也有人講,鄧小平上了李鵬、陳希同、李錫銘的當。據說李錫銘、陳希同在中央政治局討論時報告說,學生要暴動。陳希同甚至講,給他五萬軍隊,可以馬上鎮壓下去。看來鄧小平聽信了他們。

我提出:「還是應該疏導、分化,不能鎮壓,應該爭取學生的絕大多數,把極少數反共、搞破壞的人孤立起來。」

我還提出:「我們(中國共產黨)不能再犯錯誤了。文化大革命,把毛澤東搞垮了,出現了『三信』危機。這幾年靠了小平同志。現在不能把小平同志又搞垮了。」

趙紫陽聽後,表示:「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他特別強調:「我們一定要維護小平同志的威信。我願意出面承擔責任。我們要向小平同志說明真相,改變對運動的定性。」

趙紫陽說:「事實上,《人民日報》『四二六』社論我也有責任,我在平壤,中央將社論草稿發給了我,徵求我意見,我表示同意了的。我不要常委負責,我願意公開由個人承擔。」

他又說:「學生們要求廉政,反對貪污,懲治『官倒』,反對特權,這些都是我們黨提出的,現在學生和群眾支持,是好事嘛。我們要通過對話,對於群眾提的要求,接受合理的部分。我準備向常委建議,採取一些具體措施,來制止、杜絕這些弊端。」

趙紫陽講了一些他的具體考慮,如反特權,首先要從中央做起,從中央常委做起,先取消給中央常委的「特供」(指給予中央副總理以上幹部廉價食品和生活用品的制度),歲數大的老人,可以考慮緩一步。改革常委外出的專機、專列(專用火車)、警衛制度,幾位老人可以保留,新的常委要考慮輕車簡從。

對高幹子弟搞特權的做法,趙講:「我準備寫一封信,向中央表示,先調查我的子女,如有問題,就接受國法處理;如有涉及我本人,一樣。」他還表示,要建議召開人大常委會來討論、制定反貪污、反官倒、反特權的措施。

我們還討論了其他一些問題,如:關於物價上漲和通貨膨脹的問題,我建議,長遠來說,要考慮金融改革,目前是否可以先提高銀行利息,提倡儲蓄,多吸收社會遊資。

我們還議論到「學自聯」和「工自聯」的問題,即在傳統的工會、學生團體之外,現在有了學生、工人的自發組織,應如何看待?趙紫陽表示,我們不要怕這些自發組織,可以讓他們活動,參加選舉。只要我們的群眾組織能代表群眾利益,不要擔心有人競爭。

趙講,現在主要的問題,一是爭取小平同志能同意改變對學生運動的定性,二是要徵求常委們的意見,改變決議。趙紫陽說:「請你幫助一下,你和尚昆比較談得來,請你把我們今天談的意見,特別是把外界的反應和你的看法告訴他,徵求他的意見。如果他同意,再請他去小平同志那裡,爭取小平同志改變對運動的定性。」

趙紫陽表示,他準備自己找李鵬談。他估計在常委裡面,喬石、胡啟立會同意,主要問題在李鵬、姚依林

我義不容辭,接受了趙紫陽的委託。

回到寓所,我即刻和楊尚昆約定。第二天,我們在楊尚昆家裡見了面,我把與趙紫陽談話的主要內容和想法,向楊尚昆講了,楊尚昆很爽快地表示完全同意。楊還告訴我,他剛從人民大會堂回來,聽到了趙紫陽對亞銀年會代表團團長和亞銀高級官員的講話,認為講得很好。也碰到喬石,喬也很讚許。趙紫陽這個講話中,針對「四二六」社論中「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的說法,表示:「中國不會出現大的動亂」,認為學生遊行的基本要求,「正是我們黨和政府的主張」。他還表示,要通過與各階層的對話,來解決大家共同關心的問題。

後來,我知道,趙紫陽的講話在中央常委會上討論過,是中共中央常委政治秘書,也是趙的秘書鮑彤起草的。常委討論時,姚依林曾提出把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內容加進去,趙解釋了一下,表示在這樣的氣候下,暫不強調。常委們也都同意了。

楊尚昆對我講:「我去同老爺子(指鄧小平)講,老爺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可以聽進去,也可能聽不進。你告訴紫陽,讓他先這樣做,假如有責任,我是第一個。」我告訴楊尚昆:「外面傳說,這次不是趙倒,就是李下台。」楊尚昆斬釘截鐵地講:「一個也不下,趙、李都不下。」

與楊尚昆談話後,我打電話告訴趙紫陽,他又約我當面細談了我同楊尚昆談話的情況。趙紫陽告訴我,他也找李鵬談過了。但是他沒有講效果如何。

當時,趙紫陽在「五四」紀念會,以及對亞銀官員的講話,黨內反應很好,學生、社會的反應也很好,以致我和趙紫陽對當時的形勢估計都過於樂觀。趙當時對我講:「看來,這次學生運動還可能推動改革。」這樣,我就放心地回香港了。回港後,在工委會內部傳達了關於處理學生運動的基本方針(沒有涉及中常委的有關情況),並討論了香港、澳門的有關方針政策,專門向中央做了正式的文字報告,以配合趙紫陽在北京的工作,報告內容共有四點,基本上體現了在北京與趙紫陽的談話內容。

五月十三日,情況開始發生變化,學生們開始絕食了,連續幾天,加上國內外媒體的連續報導、渲染,學生絕食的形勢越來越緊張,有的學生甚至宣布開始絕水。

我專門打電話給趙紫陽、楊尚昆,建議處理學生絕食活動,不能再拖延了,是否準備幾百輛大客車,騰出醫院,動員醫生、護士和一部分工作人員,都穿上白袍,在拂曉時,幾個人扶一個或抬一個,把絕食學生強制送往醫院,再封鎖天安門廣場,進行對話活動。我擔心如果有學生因絕食而死亡,矛盾就會進一步激化。他們兩人在電話中都講這是好主意。但後來我等來等去,始終沒有看到行動。大概他們那時也無能為力了。

五月十五日,蘇共總書記戈巴契夫(戈巴契夫)訪問中國大陸,十六日上午,鄧小平會見戈氏時講:「今晚你還要同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見面,這將標誌著中蘇兩黨關係實現正常化。」但到了晚上,趙紫陽卻對戈氏講:「你今天上午同鄧小平同志的高級會晤,是你中國之行的高潮,我想這樣說,你同他實行了高級會晤,就意味著我們兩黨關係的恢復,我們兩黨關係實現了正常化,所以,我們兩黨實現正常化不是現在,而是上午。」接著趙紫陽又講:「十三屆一中全會有一個正式決定,就是遇到最重要的問題,仍需要鄧小平掌舵。」

我在電視上看到這條消息,就對幾位副社長講,這個話講糟了,他講這個話也許是好意,但這個時候講這個話,鄧小平要起誤解的。

果然,北京傳來消息,中央常委開會,鄧小平不同意改變對學生運動的定性,趙紫陽辭職了。但十九日凌晨,趙紫陽仍去廣場看望絕食學生。後來知道,十八日晚上政治局開會,一直開到凌晨,否定了趙紫陽處理學運的意見,趙在會後即去廣場看望學生,含著淚講,希望學生停止絕食,愛惜身體,並講他去晚了,對不起同學們。

我在香港知道趙紫陽去天安門廣場看望學生的消息後,因為新華社大樓門前也有日夜靜坐、絕食的香港學生,我就決定也去看望他們。

在現場,有記者問我對學生運動的看法,我講,我完全同意趙紫陽總書記的看法。

當天晚上(五月十九日),李鵬板著面孔宣布北京市戒嚴。

五月廿二日,中央來電報,要我立即去北京。我估計是關於中央改組的事,即於廿三日到北京。在機場接我的中央辦公廳副主任神色迥異於往常,很緊張。他告訴我,北京市公安警察已不能執行任務,市面上由工人、學生、居民沿途設卡,查詢行人車輛,遇到政府、軍隊車輛,隨時有被扣留的可能。因此,現在黨、政、軍、機關用車,車牌一律都換用一般市用車牌。我們從飛機場去住處,為免麻煩,須繞道而行。這位副主任還告訴我,中央已將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調來,來時為免麻煩,下飛機後偽裝稱是醫生。我問他,中央調江澤民來幹什麼?他回答說,「不清楚」,只聽說已接管胡啟立主管的宣傳工作。我因趙紫陽沒有參加十九日的黨政軍幹部會議,心裡已有準備,也就不再詢問了。但我沒有想到,江澤民會任總書記。

廿五日,楊尚昆在中南海毛澤東的游泳池一間休息房裡見我。當時,他們把北京市的情況估計得很嚴重,許多負責人都搬了家。楊尚昆、李鵬搬進了中南海,他們比鄰而居,一個住毛澤東的游泳池,一個住池旁毛澤東逝世時的住宅。在我等待他們召見時,我已經知道,此行是屬於中央「打招呼」性質,全國不少省、市負責人大多已來過北京,我屬於最後幾個人,至於打的什麼「招呼」,不用講,也已猜出八九分了。

楊尚昆沒有和我講到五月四日兩人談過的話題。一見面,就解釋:「常委決定,因為我和你及幾個人熟悉(楊尚昆沒有講是哪幾個),要我出面談話。」又說:「經常委決定,趙紫陽已停職。小平同志講,已經沒有路可退了,才採取戒嚴,動用解放軍平息動亂。希望你理解,支持中央的決定。」

我當時十分難受,一時講不出話來。半晌才講:「動用解放軍,千萬不要流血啊!」楊尚昆當即表示:「不會的,不會的。」並說:「幾位老帥,徐帥聶帥,也是這樣意見。他們也向中央提了這樣的意見。」又重複了一句:「不會的。」我便問:「誰當總書記?」楊尚昆回答:「還沒有決定。」隨即又補充說:「中央還沒有來得及考慮。」我立即鄭重地向楊尚昆說:「不能讓李鵬當啊!」楊也肯定地回答:「不會的。」

在這樣的問答過程中,我激動地流淚了。

楊尚昆又問了一些香港支援北京學運,以及駐港中方機構的情況,會見約二十分鐘後,他說還有事要處理,要我去見李鵬:「你去和他談談香港經濟方面的情況。」我想,是不是我剛才提過對李鵬的意見,他讓我去見李鵬,緩和我和李鵬的關係?

我辭別楊尚昆即去見李鵬。李的秘書說李去國務院開會,要我坐一會,他通知李鵬馬上回來。我在會客室方坐下,李鵬的老婆朱琳出現,和我打招呼,說:「你們在香港辛苦了。」擺出一副大首長架式,我反感地苦笑以答。坐下後,朱琳立即誇耀起她的丈夫:「我家老李,堅持正氣,不怕人家反對,這陣子很不容易啊!」又說:「學生鬧得那麼凶,趙紫陽還去打他的高爾夫……。」嘮嘮叨叨,不可一世的乞丐。我百感交集,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以對,她只好沒趣而退。

李鵬一出現,還未坐下,便責問:「《文匯》、《大公》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直接回答:「這是受天安門影響。」沒有再作解答。他大概也有所感覺,當時也不好對我怎麼樣,轉而以緩和語氣詢問香港情況,我便敘述了香港市民激烈支援天安門學生運動的情況。李鵬聽後,要我與港英政府交涉,讓港英政府出面,對運動進行限制。他又提出,要查明《文匯報》、《大公報》事件,嚴肅處理。我當即向李鵬表示,「香港情況同大陸不一樣,處理方法也要有所不同。」又頂回去了。李鵬聽後,怏怏不快,再也沒有表示意見。我沒有再按照楊尚昆的要求,向他談香港的經濟情況,我只是再一次向他提了關於海南洋浦特區的開發問題。前文已述,我這是受海南省委書記許士傑之託,再一次希望說服李鵬能儘快批准海南省委的報告,李鵬也重複了他按項目批土地的一套,推託過去。這是我和李鵬最後一次單獨談話,話不投機,不足半小時,我就告辭了。

在北京宣布學生運動為動亂以後,姬鵬飛兩次讓秘書打電話給我,向我「建議」(他大概知道我對運動的傾向),處理香港有關學運的事務按李鵬決定的三條指示:一、北京的學生運動是一次動亂;二、對機關幹部和工人要進行正面教育,不參加支持學生的街頭活動,一發現情況,就要嚴格說服和制止;三、要堅持工作,堅持生產。

我們港澳工委討論後決定:李鵬三條照傳達,但是,如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自己的看法,但還要按照三條執行。事實上,這是對這三條有保留的做法。與楊尚昆談話後,我回到香港,在工委會上傳達了楊尚昆的講話,並在機關重申了李鵬的三條意見。但大家並未因此對北京學生運動和香港群眾運動,改變看法。

六月三日晚上十一點多鐘,《文匯報》副社長陳伯堅打電話告訴我:「北京開槍了!」因為他家就住在北京木樨地,那裡是北京首先開槍的地點。

從六月三日晚上起,三、四、五,連續三天三夜,我沒有睡覺,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困了就躺在沙發上。這些時日來,我面前放了兩台電視機、一台收音機。電視每半小時播一次北京情況,電台每十五分鐘播一次北京新聞,實際上是連續二十四小時在播送北京的情況,以及香港和外界的反應。沒有言語能夠敘述我當時心情的矛盾和激憤。我想,共產黨變了,北京那些所謂的共產黨人變了,他們怎麼能夠站到人民群眾的對立面去呢?我下決心要退休了,不幹了。我想,我在香港還有一個善後的問題,不能因我走,使香港一些機關幹部受連累;另外,我想做些安排,以便退休前後,儘可能為香港的一國兩制做些實際的和研究的工作。我相信,某些共產黨員不行了,並不等於共產黨就垮了,將來共產主義還是會實現的。

中共中央宣布撤銷趙紫陽的職務,由江澤民繼任總書記之後,我立即請人帶給趙紫陽兩句話,一句是「公道自在人心」,第二句是「保持身體健康」。帶信的人回覆我,趙聽後講了兩個字:「謝謝!」我想,歷史上堅持真理的人,往往要受些委屈;但是,是非曲直,歷史終會還予他們公道,人民不會忘記他們,真理是不會被泯滅的。

六四」,中國共產黨向人民開槍,群眾流血了,香港人也因此空前失望了。

香港各界從九七「大限」心態出發,看到「六四」,聯想到九七後,自己也可能有類似遭遇,因而益發空前激烈地投入運動,「今日北京,明日香港」的口號,明確地道出了香港人的九七心態,引起市民共鳴。「黑色」大靜坐,「黑色」聲討會,從各種大大小小的集會、遊行,以至上百萬人的大集會、大遊行,牽動了全香港,打破了港人歷來對政治的冷漠,幾近瘋狂地參加運動。過去,《國際歌》、《國歌》為共產黨、大陸人所唱的歌,現在香港人都唱了,一曲《血染的風采》,竟成了香港當時眾人唱的流行歌曲。這種借歌發揮的心態,真使人啼笑皆非。

受這個運動影響的人數,實際還遠超過參加遊行集會的人數,涵括全香港左、中、右各方面的人士。

新華分社、左派團體內部的當地員工,幾乎都參加了活動。我們的基本群眾:愛國學生、工人、共產黨員,包括一些老共產黨員,相當多數都參加了這一活動。右派勢力也舉著台灣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公開參加遊行。從大資產階級到勞動群眾,政治上各種傾向的人士,甚至少數外籍人士,都參加了活動,在香港社會上形成一種現象:誰不參加這個活動,誰就受孤立、受歧視。

實際上,香港這一活動具有兩面性。一面是廣大群眾表達了空前對中國愛護的熱情,希望國家進一步改革、進步,支持學生要求民主、改革的愛國運動。另一方面則表現了對中國共產黨政策的不滿、不信任和反對,以及不滿共產黨鎮壓學生,反改革、反進步的做法。

當然,不排除一些對中國共產黨采敵視態度,企望社會主義中國垮台的勢力從中起影響的一面。但應該講,這不是主要的。

因為各種勢力、各界人士都參加了運動,形成一個愛國的、反對北京當局錯誤政策的統一戰線,人心起了大變化,使得我們在香港多年爭取人心的工作,亦即愛國愛港的統一戰線工作,受到毀滅性打擊,使我們處在一種空前孤立的地位。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許家屯香港回憶錄1993年10月初版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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