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發布空氣重污染紅色預警的這幾天,我去傳說中的「北京霧霾源頭」污染村——河北遷安松汀村呆了三天。
鐵道右邊就是松汀村,左邊是各種鋼鐵工廠。
松汀村第一次出名是在2014年。
也許在媒體報導之前,沒有多少人知道遷安有這麼一個村子。
北接「遷鋼」,西靠「焦化廠」、南臨「九江線材」,在這些企業及其附屬企業十多年的「簇擁」下,松汀村一年四季「毒氣重重」,空氣中常年瀰漫著類似臭雞蛋的味道,甚至被輿論冠以「北京霧霾源頭」的名號。
松汀村西面的工廠,巨型煙囪不分晝夜不停地噴出濃煙。
「老村那邊污染得忒嚴重,現在都不住人了」,坐在三輪摩的上,師傅用一口濃郁的唐山口音跟我抱怨路不好走。
「就給你擱這兒了,留個電話,回來的時候提前二十分鐘喊我。」
工廠排放的污水。
我在松汀村東頭下的車。
沒什麼人,路面都是漆黑的煤渣,只有一輛輛卡車不停地運送著礦料。
穿過小道走進村里,才突然安靜下來。
但沒有人的安靜,時間久了讓人心裡發怵:
荒草齊腰、野藤爬窗,偶爾的幾聲狗叫不知道從哪裡幽幽傳出來。路面的落葉上厚厚的一層土,踩上去感覺刺耳。
中午十一點,陽光似乎透不下來。
霧霾日常。
路過一輛送水的車,幾個村民在旁邊提著水桶,終於看到了「人氣」。
找人聊了聊,花了十來分鐘,到了村子一頭的幾戶人家。
然後又用了一個下午,看到了什麼叫「髒」。
村西的幾戶人家被污染得不輕。
家家戶戶窗台上都是一層厚厚的灰,老鄉跟我說,從來都弄不乾淨。
洗好的衣服都晾在屋子裡,這樣落的灰塵會少一點。
曬在窗台上的紅薯干。
曬在窗台上的紅薯干和柿子,早就不能吃了,因為洗不乾淨。
我看了一眼,除了灰,還有許多反光的金屬物質。
「曬在外面這樣,晾在屋裡發霉。更捨不得扔。
茶几是早上擦過的,拿手擦一把,漆黑、有粘性,像油。
瞬間明白村民講的「洗不乾淨」是什麼意思了。
有位大叔家後院養了兩隻兔子,能看出是白色的。
村民只有在家裡的窗簾上能看到藍天白雲。
每家都有得病的。
半夜,村民們時常被「毒氣」悶醒,吐出的濃痰夾雜著黑色的斑點。
除了鼻腔難受、胸悶氣短以外,腦血栓和腦出血給幾個大叔留下了病根:身體有時候不聽使喚,舌頭捋不順、口水經常掉出來。
戒不了菸癮抽根便宜煙的,也是數招數抽,生怕哪天就突然發作了。
心腦血管疾病讓幾戶人家意識到污染可能不僅僅是空氣。
水也不乾淨了。
據媒體報導,2013年秋,遷安中化焦化廠在當地新建一座污水處理廠,地勢比松汀村地基高半米多。
由於污水滲透嚴重,2015年期,松汀村西的村民開始覺得地下水味道不對,「抽上來的井水有酸味」。
房屋的牆面上滲出了「鹽鹼白」。
牆外甚至有村民口中所說的「泉眼」:因為地勢低,從廠區那邊不斷有水滲出來,形成了小溪,常年不斷。
乾燥的冬天,連接這幾家的路面總是濕漉漉的。院子門口的路面都陷下去了,裂開一道道口子。
更有嚴重的,裡屋的一間臥室,從床到牆,「一刀切」。
「以前旁邊沒廠子的時候,從來不這樣,現在夏天一下大雨,就跟發大水了一樣。」
村民打了一桶井水,比起兩年前,黃色轉淡不少。
但一細看,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油花。
細心的村民燒乾了這桶水給我看:鍋底全部是白色的殘留物。
緊挨著松汀村的西沙河,藍色的水面倒映著河邊的蘆葦,看起來還挺美。
我想到很多年前去過的九寨溝。
可惜這是河北的「鋼鐵重鎮」,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另一種藍」。
村子僅剩一百戶左右的人家了,大部分都是留守的孤寡老人。
很多人都沒有外出打工掙錢的能力,有些乾脆守在廠區外邊的鐵道旁,等待來往的卡車顛簸,撿掉下的焦炭為生。
他們的雙手和臉上,似乎一直都有洗不乾淨的黑。
這位村裡的老人每天都會在附近兩家鋼鐵企業門口守候,等待著每一輛滿載或者卸完焦炭的卡車經過。
他期盼著在他早已熟悉的道路坑窪處,卡車會因顛簸掉下來幾塊焦炭,撿來賣點錢或者自己燒。
患有嚴重的腦血栓的他,每撿一塊焦炭都需要十幾秒甚至更長的時間。
之後的兩天,下了霧,飄了一點雪。
極低的能見度已經讓人完全看不到矗立在村民房屋後巨大的煙囪和散熱塔了。
早就習以為常的村民開起了玩笑:「仙境,美啊!」
雪中的村莊,牆上張貼著鼻炎咽炎的廣告。
我拍了點東邊老莊的圖,適合叫「鬼村仙境」。
時間以極慢的節奏蠶食著幾位老人單調的生活:看電視、撿焦炭、干點力所能及的活。
偶爾也會愁愁兒子的婚事,怎麼勸動其他村的姑娘嫁到這裡來。
當然,如果一夜無夢能睡個好覺的話,也沒有那麼煩惱。
可惜事與願違:夜裡被空氣悶醒,不一會兒又被過路的火車吵醒。
松汀村的老人輾轉反側的時候,遠在五公里外的楊店子鎮濱河村的遷鋼職工們,正在享受著夜生活:夜裡九點鐘,從職工俱樂部打完羽毛球回家的他們在霾中結伴而行,「今兒比昨天還嚴重,難受。」
在那邊呆了三天,後兩天晚上出現了胸悶的情況。
像松汀村的老人跟我說的一樣,總覺得有一口氣出不來,悶得慌。
手指甲縫裡總是黑色的東西。
我把有點發黃的口罩扔了,心想著,一次就夠了,再也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