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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美晚年專訪:毛澤東背著劉少奇發動文革

—零距離採訪王光美:「文革」爆發與毛、劉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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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美介紹,她陪同劉少奇出訪巴基斯坦等三國,時在1966年3月22日到4月19日。這段時間,國內發生的許多重大事情,劉少奇一概不知。正是劉少奇出訪的這28天,中國歷史進程發生了巨變,以政治「清洗」為特徵的「文化大革命」(並非彭真曾用語「文化革命」),被毛澤東初次提出。而劉當時是中央唯一敢於批評、反對毛的人。

王光美和江青的奇特關係

回到共和國第一大冤案——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兼國家主席劉少奇冤案,我的切入點依然是:劉少奇究竟什麼時候才知道,「文革」要在中國爆發?這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中,既隱藏著塵封的歷史之謎,也蘊含著深刻的歷史教訓。

王光美回答這個問題時,激動的情緒難以掩飾:「『文革』要爆發,少奇他事先完全不知道。」

王光美的這一說法使我十分驚異。須知,自1953年起,中共中央便分為一線、二線,由劉少奇在一線主持中央日常工作。雖然不少重要決策,仍由身居二線的毛澤東主持作出,但在決策程序上,特別是1960年代,一線實權大大擴大的局面下,毛進行全局性布置,已很難繞過劉主持的政治局常委會議和政治局會議。

1960年代的格局,具體說來是,劉少奇在總書記鄧小平協助下主持黨中央工作,周恩來主持國務院工作。周也要向劉請示。劉只有重大問題才向毛澤東報告,請毛髮表意見或作決斷。倘若毛不在京,除極其重大的問題外,劉可與在京常委商議後,對任何問題當場拍板(情況緊急時,可相機進行終結決斷)。

王光美對我說:從延安到北京,中共中央就形成了這樣的慣例,「主席不在,少奇代。主席、少奇都不在,總理代。……總得有人坐鎮麼。」

那麼,毛澤東是怎樣發動『文革』的呢?或者說,毛澤東是怎樣越過中央一線,掀起對黨內「走資派」的大規模「階級鬥爭」的呢?

王光美告訴我,劉少奇察覺政壇上有一些異常動態,是江青1963年突然重新關注文藝工作。

而這一特別信息,來自江青與王光美這兩位主席夫人,討論服裝穿戴的一次談話。

1963年春,王光美將陪同劉少奇出訪印度尼西亞等四國。由於外交部禮賓司的俞沛文司長堅持,劉少奇便批准王光美到上海定製一些出國服裝。那時,江青恰巧在上海。江青便用「內行人」的口氣指導王光美:服裝穿戴嘛,要像安娜·卡列尼娜一般高雅,不要搞得珠光寶氣(筆者註:從未以第一夫人身份正式出訪的江青,在「文革」中帶著哭音咒罵王光美:我叫她出訪四國不要戴項鍊,她偏要戴項鍊,一點不聽我的!其實,江青那次在上海,只是勸告王光美不要別胸針,並未提及戴珍珠項鍊的事)。王光美向來敬重第一夫人,便謙虛地表示,她將尊重江青的寶貴意見。

江青對王光美說完她對出國服飾的見解,便一個勁指責中國文藝界搞「封資修」,情況已經如何嚴重;甚至胡說文化部副部長、著名左翼作家夏衍,歷史上是個「叛徒」……王光美返回北京後,便向劉少奇一五一十匯報了江青的可怕言論。但是,劉少奇並不認同江青的「奇談怪論」,對江青也顯得滿不在乎。

王光美告訴我:劉少奇和其他中央主要領導對江青,一貫都是既關心尊重,也不在乎。王光美對此具體解釋:「因為有明確規定,她是秘書」。「她以前是不怎麼出面的」。「毛主席一直是管她很嚴的,不是隨便的。她有時隨便地對我說什麼,主席馬上給我打電話說:不該說,說得不對。」

王光美用一句話概括了江青的性格,「我如實說,她是個聽了風就是雨的人。」

對於江青這種「聽了風就是雨」的「來事兒」性格,王光美給我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

這得從毛澤東1961年寫的詩詞《七絕·為女民兵題照》說起。

1961年,國民經濟因大躍進失敗而陷入困境,為了防備外敵趁機入侵,各地加強民兵訓練。這年2月的一天,毛澤東身邊的女機要員小李,到菊香書屋去給毛送文件。小李將離去時,毛澤東問她是否已參加民兵。小李便把自己持槍而立的操練照片拿給毛看。毛看後十分高興,便在地理書的空白處揮就一首七絕:「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毛澤東把詩送給小李時說:年輕人不要學林黛玉,要學花木蘭、穆桂英哪!

王光美說,江青「她是夫人,當然看見這詩了。我是少奇夫人,她就跟我也說了」。當時,江青對王光美就是這麼友好。然而,令王光美和中南海諸位夫人瞠目的是,江青「從此就不穿從前的裙子了。而她過去……衣服很講究的」。

江青不穿裙子只是第一步,接著在服裝上又出了新花樣。王光美告訴我:「你以後看到她穿軍裝的相片了。她這不是從『文革』開始的,從1964年就穿了。毛主席在十三陵看三軍大比武時,她已經穿軍裝了。」

以後,江青便經常穿著嶄新的軍裝出入中南海,並參加各種活動。不過,軍裝上沒有帽徽和領章——總參謀長羅瑞卿作了限制。

第一夫人換穿軍裝參加活動,紅牆內其他夫人怎麼辦?王光美只好去問劉少奇。劉少奇的回答既簡單又明了:你們這些人又沒有參軍,穿軍裝做什麼?江青她要穿軍裝,隨她去好了。

江青換穿軍裝,僅僅由於「聽了風就是雨」的性格使然麼?王光美講述的這個歷史小故事,使我生出一些疑惑:這後面還有什麼政治隱情?因為,毛澤東曾對外賓說,1964年夏天(正是江青換穿軍裝觀看大比武的那個夏天),他同劉少奇的鬥爭開始了。總之,毛澤東這次大力支持江青對文藝界的指責。而國防部長林彪也在江青要求下,於「文革」前夕介入對文藝和意識形態的大批判。

時至1966年8月,「文革」風起雲湧之際,建國後首次穿上軍裝的毛澤東,登上天安門檢閱百萬紅衛兵。

劉少奇不留情面批評江青

王光美接著向我講述了江青以「文藝哨兵」的名義,登上中國政治舞台的曲折經過。

為了理解王光美作為歷史親歷者的簡要敘述,必須對歷史背景作些介紹。

史料證明,自1962年1月七千人大會後,毛澤東與中央一線領導集體,對文藝與意識形態領域實行何種政策,出現了鮮明而深刻的分歧。

1962年4月,劉少奇根據周恩來的建議,以中央的名義批發中宣部「文藝八條」,提倡文藝題材和風格多樣化,反對黨包辦文藝。文藝界眾人歡呼,要把這「八條」刻在石碑上。

1962年12月,毛澤東根據江青的提醒,對文藝界發出警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多起來了。有點西風壓倒東風。」

1963年9月,毛澤東再次發出警告:「唱戲,淨是老的,帝王將相,家院丫頭,……那個東西不行」;「要推陳出新」。

可是,劉少奇等一線領導人在鼓勵現代戲的同時,並未封殺傳統劇目。文化領域的多樣化政策,和一線領導人制定的政治、經濟寬鬆政策一樣,繼續在全國靜悄悄地推行著。

正是在毛澤東越來越感覺失落的1963年,江青以第一夫人的特殊身份闖入文壇,開始向中央一線領導發難。江青曾在上海向王光美挑明:「主席不好說的話,由我來說。說對了是主席的,說錯了是我江青的。」如果把政治玄機說穿了,毛澤東推出江青去插手文藝,既是一種可進可退的黨內鬥爭手段,也可涉及價值觀念等大問題。

王光美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江青從此以後抓文藝,抓什麼對封資修的批判,搞現代樣板戲。把上海來的滬劇《蘆盪火種》,改為京劇。主席把它叫作《沙家浜》。……《紅燈記》原來是東北的《自有後來人》,也給改了(筆者註:王光美這樣講,大概由於劉少奇1963年曾應周恩來之請,對哈爾濱根據長春電影廠影片《自有後來人》改編的京劇,提過史實修改意見。而江青移植的主要依據,則是上海根據該影片改編的滬劇《紅燈記》)……改成京劇《紅燈記》。江青只不過是看了,聽了,她就把這個作為她的本錢」;「江青也許改了一兩個字,因為她會京戲啊。」

王光美告訴我,由於江青在抓樣板戲時,對文藝界批評既多且厲,「中央就聽了江青的匯報。少奇找她談了,問她究竟有什麼意見?因為,文藝是很複雜的事。但她沒怎麼說話。後來,中央在懷仁堂開會,請江青出席」。

劉少奇與江青單獨談了些什麼?由於沒有留下記錄,如今已無案可查。王光美只知道,劉少奇批評了江青,在上海與王光美談文藝界各種問題是不負責任,以後要注意。而江青在「文革」中的「批劉發言」,也透露了端倪:「我對劉少奇的認識也有個過程。……我向他匯報文藝界的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他卻不表態。」

劉少奇於1964年1月主持的那次「中央文藝工作會議」,留有不少史料。

雖然這1963年12月12日,毛澤東又根據江青提供的材料,對文藝界作了異常嚴厲的批示(史稱「第一個文藝批示」),指責文藝界的社會主義改造「成效甚微」,並怒聲質問:「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文藝,……豈非咄咄怪事。」但在這次會議上,劉少奇非但大事化小,把毛急於解決的「主義之爭」,降格表述為:「就是頌古非今的問題,還有頌洋非中的問題」,並再三讚揚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周揚的「意見好」。周揚的意見是什麼呢?周揚強調:文藝界的問題大多數是認識問題;大躍進時期領導文藝的方法簡單粗暴,現在不能仿效。江青在會上當即反駁:「資產階級對我們的東西更粗暴!」可是,幾乎沒有人理睬江青。鄧小平在發言中明確表態:我完全同意少奇、周揚的講話。這樣一來,文藝界就只需改進工作,而沒有掀起批判風暴。

更有甚者。中宣部長陸定一與周揚,對江青已數次要求批判、並說明毛澤東也認為「很壞」的劇本——吳晗編寫的京劇《海瑞罷官》(被江青指控與七千人大會後的「單幹風」等有關),依然採取頂著不辦、「欠債不還」的態度。而毛澤東對江青去中宣部「管文藝」,召集部領導開會,早已對周揚發過話:「江青看問題很尖銳哩。」江青也曾向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當面說明,「我不是以主席夫人的身份來管文藝,而是主席讓我來管文藝的」。中宣部一再表現出的強硬,使毛澤東產生了中宣部有恃無恐的感覺。

不僅如此。王光美還曾根據劉少奇對毛澤東「第一個文藝批示」的反應,在個別場合議論:「據說在這個問題上,不少人還沒有取得一致的看法,有不同的意見。」來自中央一線最高主持者辦公室的這一說法,也不見得未被毛澤東獲知。

正當毛澤東對劉、鄧等人公然庇護有「大問題」的文藝界,頗為不悅之時,一個戲劇性的事件發生了。

江青搶當「新的知名人士」

1964年2月3日,距劉少奇主持「中央文藝會議」恰好一個月。並未感到形勢十分嚴峻的中國劇協,舉行千人迎春晚會。會前發函希望來賓講究服飾,女賓以裙子為宜。場內不設政治標語。諧趣節目有男演員穿芭蕾舞短裙跳《天鵝湖》,梁、祝擁抱等。舞會裡稱「女士們、先生們」,還跳美國水手舞、倫巴……《解放軍報》編輯顧工,本著「戰士的責任感」,向中央揭發了「文藝界的糜爛風氣」。

此事頓時激起天威震怒。毛澤東於2月13日(大年初一)親自發話:「把唱戲的、寫詩的、戲劇家、文學家,趕出城,統統轟下鄉,……不下去就不開飯」。

毛澤東並於當年6月27日,在江青提供的中宣部整風報告草稿上,以他特有的尖刻語言砸下重錘:文聯各協會「十五年來,基本上不執行黨的政策,……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毛澤東並以「最近幾年」積累的感受指出,文藝界如不改造,就要成為吸附知識分子和黨員幹部、發動政變的輿論基地。

王光美對毛澤東這個批示(史稱「第二個文藝批示」),並未多加評論,只是告訴我,毛澤東那時還有一條「在文藝界培養新的知名人士」的指示。這樣,就使江青萌生了她自己來當「新的知名人士」的野心。

王光美的敘述主線,依然建立在江青的政治表現上。她說:「1964年夏天,江青聽主席說,要培養一些新的知名人士,她從此就搶著出風頭。她想沖。所以,『文革』後批她想當女皇。她當然聽到一點什麼新精神了,她就從她個人那裡發揮。」

王光美說,江青在文藝界「沖」的時候,最重要的「發揮」,不是隨著「第二個文藝批示」的傳達,夥同康生隨意批判《早春二月》等數十部「封資修」電影、戲劇,並把茅盾、夏衍等文化部六位正副部長拉下馬,而是這兩件事:一,經康生、張春橋協助,終於在上海搞成了對京劇《海瑞罷官》的影射批判,成為「文革」第一聲;二,由於批《海瑞罷官》磕磕碰碰,又取得林彪支持,搞出了為「文革」鳴鑼開道的《林彪同志委託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

王光美的這一看法非常有見地。正是這兩件事,在歷史上牽出了「文革」兩大動力集團——江青為首的「四人幫」集團,林彪為首的軍事集團。而毛澤東以後多次說,江青對「文革」是有功的,大概首先也是著眼於她開了打破「文革」前政治僵局的這兩炮。

劉少奇不知道《評<海瑞罷官>》的秘密策劃

我問王光美:你們(劉少奇和「劉辦」)完全不知道,江青在上海秘密策劃批判《海瑞罷官》嗎?姚文元在上海寫作《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以下簡稱《評<海罷>》),長達八個月,華東局和上海市委不少領導都知道這事。

王光美的回答十分明確:「我們這裡完全不知道。」

我再次提出問題:《評<海罷>》發表後,少奇還是不知道毛主席發表這篇文章是為了發動「文革」麼?

王光美回答得很乾脆:「少奇他不知道。豈止他不知道,彭真就講過,他也不知道。」

王光美對彭真的特殊身份作了說明:彭真那時不僅是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市長,「他在總書記休息時,代總書記工作,不是有一句話麼,相當於副總書記。」彭真屬於坐鎮中央書記處的一線前沿人物,密切協助劉少奇、鄧小平處理中央常務。

彭真不知道《評<海罷>》的策劃與撰寫,就等於中央一線及其前沿機構,都被毛澤東、江青蒙在鼓裡了。這既說明《評<海罷>》的炮製過程十分神秘反常、完全瞞著中央領導集體;也說明劉少奇等一線領導,確實沒有對毛澤東採取「安裝竊聽器」、「安插特務」等秘密手段,反而習慣於使用既有的制度化程序(雖然這個程序並不完善)。其實,毛澤東也曾在1966年的十月會議承認:「劉、鄧二人是搞公開的,不搞秘密的。」

王光美對我說:出現《海瑞罷官》這齣戲,是因為「主席曾經親自提倡海瑞精神。」「主席還說過,包公許多故事是傳說的,真正的清官是海瑞,海南島人。主席告訴胡喬木,應該寫明史這一段。」「記得當時在上海或者在杭州,主席提出要看一次周信芳——上海『麒麟童』的戲。周信芳真排了。我們和主席就在上海的錦江小禮堂,看了周信芳演的京劇《海瑞背纖》。在北京呢,喬木告訴吳晗,主席講了提倡海瑞精神的話。喬木還告訴吳晗應該怎麼寫……這個事就是這麼個周折。」

王光美說,當吳晗編寫的京劇《海瑞罷官》,1961年在北京上演後,毛澤東曾親自誇獎:馬連良演得好,吳晗寫得好。

王光美感慨地對我說:「我就不知道為什麼發展到批這個《海瑞罷官》。批判文章是江青在上海組織寫的,主要找了上海市委的張春橋和上海《解放日報》的姚文元。從要批這個戲,到組稿,到刊登,我們都不知道,沒有人來給『北京』打招呼。彭真也不知道。姚文元批《海瑞罷官》的文章,是在上海《文匯報》刊登的。不光《解放日報》影響大,《文匯報》影響也大啊,《文匯報》相當於北京的《光明日報》。尤其那時已經非常敏感。所以,彭真來問過,來問,這怎麼沒經過中央?這麼大的事!」

史料披露,當彭真獲悉,連劉少奇也不知道江青組織撰寫影射文章《評<海罷>》時,以十分驚人的勇氣和持續性抗爭,代表中央一線領導集體,進行了頑強抵制。

但是,彭真是否知道《評<海罷>》的幕後總指揮是毛澤東呢?

史料記載:1962年毛澤東重提階級鬥爭後,江青就要求陸定一等人批判《海瑞罷官》,被陸當場拒絕。1964年,毛澤東親自把《海瑞罷官》,列為可供批判的三十九個《文學藝術資料》,批發至縣團級,卻因中央一線沒有布置批判而作罷。吳晗於1964年應周恩來要求,寫正式報告說明《海瑞罷官》絕無影射意圖。當《評<海罷>》於1965年11月10日發表後,陸定一認為,此文牽強附會聯繫七千人大會後的「單幹風」、「翻案風」,有挑起事端之嫌,支持彭真抵制。彭真是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組長,陸為副組長。而吳晗是彭真在北京市的親密下屬。如果彭真對上述背景一無所知,簡直荒唐。

何況《評<海罷>》臨近發表,張春橋為了留後路,已向北京市委書記鄧拓透過風。而毛澤東也在1965年9月「點」過彭真:吳晗的問題可不可以批判?更重要的是,毛於《評<海罷>》發表後兩天,即離京赴滬,於11月17日抵滬,以坐鎮滬上的姿態,亮明了他對《評<海罷>》的支持態度(毛在滬絲毫不曾批評姚文元)。如果彭真至此仍看不出《評<海罷>》後面站著「偉大領袖」,是不能想像的。

可以說,由於《評<海罷>》違反中央既有規定,點名批判著名愛國學者、北京市副市長吳晗,以誣陷手法挑起重大政治爭端,而毛又未對此事進行解釋,彭真等人便把《評<海罷>》「視為」與毛無關,進行著「合法」抵制。

如果彭真至此不能明白毛的態度,毛對彭、陸命令中央和北京各大報,不要轉載上海地方的文章,就無必要大發雷霆,指責中宣部、北京市委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毛本人曾多次強調,他的憤怒源於:「北京不轉載,我那個時候在上海。」

如果毛澤東在《評<海罷>》發表後,仍不想讓彭真等人知道他對《評<海罷>》的支持,他就不必在滬觀望中央一線的反應長達兩周,更不會允許江青在上海打電話質問林默涵:「看到姚文元的文章沒有?怎麼樣?」

歷史地看,毛澤東批准發表《評<海罷>》,是企圖挑起一場政治批判,藉此扭轉七千人大會後,劉少奇等人否定「三面紅旗」的「修正主義」路線,並杜絕翻廬山會議的案(對彭德懷的批判罷官,導致兩三千萬人餓死,已成毛的心病),以觸動「走資派」及其社會基礎的大「整風」,重新確立毛的旗幟與地位。如果中央一線順從,「整風」就和緩些,否則就激烈些。總之,毛澤東絕非在發表《評<海罷>》時,就已考慮發動驚天動地的、「自下而上」的「文革」。

「文革來了以後,才有文革的」

王光美喃喃地說了兩遍:「我確實不知道,這個『文革』是怎麼搞出來的。確實不知道……」

王光美並向我強調:「少奇他也完全不知道,《評<海瑞罷官>》就是『文革』的導火線。」

我冒昧地再次追問:少奇應該多少知道文革要爆發吧?

王光美的口氣十分肯定:「少奇他不會知道的呀。『文革』來了以後,才有『文革』的。」王光美的意思也是,「文革」並非是預先醞釀好的一場運動,而是突然發生的歷史事件。

可以說,火山爆發一般的「文革」,是由很大偶然性與很大必然性碰撞,才形成的特殊事件。

對於彭真公開抵制《評<海罷>》,而於1966年制定的《二月提綱》,王光美告訴我:「《二月提綱》,是少奇主持中央常委會議通過,彭真又請示主席同意後,由中央批發給全黨執行的。」

史料記載:當《評<海罷>》運用誣陷造謠,把批判之火引向「黨內走資派」及其重要的社會基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毛澤東又進一步挑明:《海瑞罷官》「要害是罷官」,是為彭德懷政治翻案時,彭真一邊同意轉載《評<海罷>》,一邊在《二月提綱》中針鋒相對地提出:「討論不要局限於政治問題,要把涉及各種學術理論的問題,充分地展開討論」;「要堅持實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學閥一樣武斷和以勢壓人。」

彭真並因吳晗懼怕《評<海罷>》有來頭,當眾發話:「什麼來頭不來頭,不用管,只問真理如何」;「容許反批評的自由。」

劉少奇在北京主持中央常委會議(劉、周、鄧出席),一致通過《二月提綱》,並明確表態,此次「學術討論」不要涉及廬山會議。

毛澤東在武漢獲知,中央常委已通過《二月提綱》,並認定《海瑞罷官》與廬山會議無關,被迫做出退讓。毛對彭真說:「『要害是罷官』,這是康生的發明權。」康生急忙說:「是毛主席的發明權。」毛再次說:「是你康生的發明權。」

由於毛沒有反對《二月提綱》,劉、周、鄧等在京常委討論或傳閱彭真所擬批語後,立即以中央名義批發此件(劉對彭掌握的《評<海罷>》背景了解多少,現在已難弄清。但由鄧正式簽發《二月提綱》與彭擬批語的2月12日,劉主持了在京常委會議)。正當姚文元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彭真認為「法定」程序已壓住風波、分清是非,輕鬆地對各方面說:「問題解決了」,並公然追究:「『上海市委』的黨性哪裡去了!」

然而,事態的發展大大出乎中央一線的估計。

毛澤東決不能讓「反對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黨中央」的、「徹頭徹尾修正主義」的《二月提綱》「專政」。江青在毛支持下,迅速開闢新戰場,再次射出猛炮——與《二月提綱》大唱對台戲的《紀要》,表露了毛髮動文革的決心。

我請教王光美:是否可以說,是彭真等人對《評<海罷>》的有力抵制,導致毛澤東臨時決定,把一場政治批判與大「整風」(毛、劉在文革初期都用過「整風」提法),升級為史無前例的『文革』運動?

王光美的回答具有多重意義:「『文革』是怎麼在1966年突然發動的,你們可以仔細研究。形成人們後來看到的那樣一種『文革』,確實是多種因素疊加促成的。除了《二月提綱》和《評<海瑞罷官>》的對立,還有聶元梓大字報的問世、派工作組的爭執等等。當然,階級鬥爭學說是個基礎。而七千人大會,也早給『文革』埋下了伏筆。」

王光美說:「我經歷的這些事,都可以對你說一說。你要利用年輕、對黨史熟,多看一些資料,深入了解那段歷史。這樣,你對我說的這些事,你就能看明白了。」

採訪王光美之後,我看到一些資料,頗能說明問題,摘錄如下:

彭真生前透露:「毛主席曾經想用整風的辦法,解決黨內在意識形態、思想領域、政治領域中存在的分歧,但是後來採取了文化大革命的辦法。」彭真說,關於這件事的原因,他不能講。彭真至死也未說出這個歷史秘密。

胡喬木也說:「如果沒有這篇文章(作者註:指《評<海罷>》),究竟要不要搞全國的文化大革命也不一定。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發表以後,《人民日報》又不登,就把他的火煽起來了。在沒有這件事以前,他頭腦里並沒有這些東西。」

毛澤東於1966年夏也說過:「關門整風才不行哩!過去《人民日報》不在我們手裡,中宣部不在我們手裡,文化部不在我們手裡,北京市委不在我們手裡……」

「文革」發動於劉少奇出國之際

王光美對我說:與彭真起草《二月提綱》同步,1966年2月,「江青在上海,以林彪委託的名義,搞部隊文藝座談會。這個座談會的紀要和題目,是陳伯達修改的。陳伯達是秀才。」(筆者註:《紀要》曾經毛澤東及其政治秘書陳伯達多次修改;題目則為毛定。)

王光美說:「江青搞的這個《紀要》,把全國文藝界都否定了,說建國十六年來,是一條黑線在專政,現在必須徹底搞掉這條黑線,奪回被黑線占領的陣地。這樣,政治上的問題,就比批《海瑞罷官》的時候大多了。批《海瑞罷官》批不下去,就是因為黑線專政。」

我補充道:毛澤東還針對彭真談黨性,在《紀要》上增寫了一段打破「框框」的話:「其他階級的代表人物也是有他們的黨性原則的,並且很頑強」……

王光美一邊回憶,一邊接著說:「後來,就在全黨發《紀要》;又批彭真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但是,我們那時已經出訪了。回國以後,我看到一些簡報,是批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反黨集團』的」;「少奇出訪前,主席曾經在杭州對少奇、總理、彭真談意識形態的階級鬥爭,但是沒有處理彭真的跡象。」

據王光美介紹,她陪同劉少奇出訪巴基斯坦等三國,時在1966年3月22日到4月19日。這段時間,國內發生的許多重大事情,劉少奇一概不知。

正是劉少奇出訪的這二十八天,中國歷史進程發生了巨變,以政治「清洗」為特徵的「文化大革命」(並非彭真曾用語「文化革命」),被毛澤東初次提出。而劉當時是中央唯一敢於批評、反對毛的人。

請看這個時間表:

1966年3月22日,國防部長林彪,致信中央軍委各常委,要求通過「主席三次親自審閱修改」的《紀要》。

3月30日,中央軍委將《紀要》報送毛澤東與中央審批。

3月28日-30日,毛嚴厲批判《二月提綱》,赫然號召「地方造反,向中央進攻」,並首次提出中國要「進行文化大革命」。

4月1日,毛在《紀要》上批示:「已閱,同意。」

4月10日,《紀要》由中央下發全國。

4月12日,陳伯達起草發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

4月14日-17日,毛三次修改《五一六通知》,並增寫震驚全國的話:《二月提綱》「模糊了……對吳晗及其他一大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這樣一批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批判」;「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要奪取政權」,應立即「清洗這些人」;「赫魯雪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身旁」。

4月22日,毛澤東在早已召開一周的中央常委擴大會議上,當著劉少奇的面說:「吳晗……朝里有人」,必須發動『文革』。剛回國的劉,被迫接受既定事實。

5月16日,劉少奇由康生監督,主持僅有在京七十六人(包括非中委;而健在的中委、候補中委約一百六十人)出席的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五一六通知》。即將失去自由的彭真,抓緊最後機會向劉、周提出,刪除「赫魯雪夫……」那句主要是暗指劉的話,但已無可能。劉少奇在郭沫若建議修改語法也被拒絕後(康生表示:主席定的稿一個字不能動),意味深長地說:「連幾個字也不讓改,這不是專斷獨行麼?……我原來考慮過改一點。現在『大家』意見還是不改的好,……那就不改吧。」

於是,「文革」由「文革」的第一主攻對象——劉少奇自己拉開了正幕。

可是,王光美堅持對我說:直到1966年8月,毛澤東印發《炮打司令部》之前,劉少奇一直不能確定,「中國赫魯雪夫」的帽子會真正落實到他頭上。雖然劉早已覺察毛對他不滿(1964年底,毛、劉就有嚴重爭執,毛就說過中央有出修正主義的危險。但毛隨即又對大家說:你們今後還是要聽劉的話喲!)。

劉少奇這樣看待他在「文革」初期的命運,主要是因為《五一六通知》下達後,他仍然以一線決策者身份出現在各處,一線機制仍然在毛澤東許可下照常運轉。劉同時認為,把他定為「錯誤路線」的「司令」,將很難使全國保持穩定。

「對主席公開號召『炮打司令部』,少奇沒有精神準備。因為當時還是毛、劉、周、朱……這樣排名的中央。是主席在退居二線時,讓少奇為首的。少奇做工作時,重大問題還是通過主席的。」王光美對我說,「少奇一直認為,他在一線為首時那樣決策,那樣處理各種問題,包括後來反對『文革』大亂,目的是讓中國穩定和繁榮,可以逐步建成現代化強國,他認為,主席應該理解這一點。」

可是,毛澤東與劉少奇等一線領導人,對中國發展道路的認識非常不同。正如王光美所說,自從1962年七千人大會劉少奇提出務實路線,隨即又提出:「『左』了這麼多年,讓我們『右』一下」等等以來,毛、劉裂痕日益加深。

毛澤東愈來愈不能容忍一線「自行其是」,「表面上是一團和氣,實際上是鬥得很厲害」。毛澤東愈來愈痛恨「在北京就是沒有人聽我的話」,「講了多少年了」,「但他們還是那麼搞法」的失落局面。所以,他覺得,「需要奪權」,「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我們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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