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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吸霾 我們抱怨 但我們都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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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霧霾區、拋棄現有的一切換口好空氣,還是忍著霧霾享受既得利益?對大陸北方城市的中產們來說,無論如何選擇都很受傷。

3月的北京,藍天持續。好天氣里人們似乎忘了霧霾曾帶給他們的憤怒、痛苦和掙扎。

趙亞楠家的空氣淨化器已閒置小半個月,四歲的兒子初九還總想打開機器玩一玩,但北京最近空氣品質一直不錯。這座城市剛剛走出持續一冬的霧霾,大風藍色預警也吹不滅人們對戶外活動的熱情。趙亞楠的丈夫給兒子買了滑輪鞋,父子倆每天在小區里滑旱冰。

‌‌「有點忘記霧霾這個事了,‌‌」趙亞楠不再像冬天時每天查看空氣品質,‌‌「離開北京的欲望也弱了很多。‌‌」其實不過一個多月前,逃離北京的念頭還像緊箍咒般勒得她喘不過氣兒。

2016年冬天北京霧霾最嚴重的時刻,初九持續高燒八天,趙亞楠和丈夫已跑遍北京各大醫院。大夫說空氣太髒了,查不出初九感染的是什麼病毒,也無法開出對症的藥物。病中的初九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八天裡,他幾乎粒米未進。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趙亞楠一邊開車一邊哭。她再也不想忍受北京的霧霾了,她要帶著兒子離開這座城市,明天就走!

2016年,北京歷經了167個空氣不達標的日夜,其中39天是重度污染。最嚴重的一次,霧霾持續了整整九天。從2016年12月30日到2017年1月7日,霧霾像漫長的鎖鏈捆住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東的61個城市,多地啟動了重污染天氣紅色預警,PM2.5頻頻‌‌「爆表‌‌」。

‌‌「有時候真的覺得生無可戀,我們為什麼活著啊?我們連作為人的基本權利都沒有,呼吸都不行,‌‌」趙亞楠說。

霧霾造就的那根刺

大概從三年前開始,一到霧霾天趙亞楠就會渾身起疙瘩。一片一片的紅,‌‌「鑽心地癢‌‌」,晚上根本無法入睡。

‌‌「一開始特別難受,後來就癢習慣了‌‌」。但不久前,趙亞楠的丈夫也開始過敏。

趙亞楠今年33歲,夫妻倆都是獨生子女,又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家裡經濟條件都不錯。丈夫家因拆遷分了兩套房,其中一套在寸土寸金的二環內。趙亞楠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公關,事業發展順利。兒子初九誕生後,兩家的老人負擔起照顧小孩和這個三口之家的任務,趙亞楠連飯都不用做。

霧霾是她生活中的唯一缺憾。

每天早起,趙亞楠都要上美國大使館網站查看當天空氣品質,和很多媽媽一樣,趙亞楠不信任國內平台的數據。她給家裡添置了空氣淨化器,在車上擺著車載淨化器,還給車內的空調換上據說能過濾PM2.5 的濾網。

即使這樣,每次進出停車場,要開窗拿卡、交費時,趙亞楠心裡都會咯噔一下——哎呀這車裡空氣又不好了——儘管她每次都只開一個小縫。

霧霾最嚴重的時候,趙亞楠甚至會懷念北京的沙塵暴。從她的青少年時期起,漫天的沙塵將北京城染成土黃色,吹得嘴巴裡面都是土。但那樣也比現在好,‌‌「至少沒有PM2.5 ‌‌」。

‌‌「我在霧霾天打一個呵欠都覺得好罪過呀,就覺得我吸了好大一口(霾),‌‌」談到自己對抗霧霾的經驗時,趙亞楠還會開玩笑,聊到兒子時,眼眶就一次一次泛紅。

2016年12月10日,在美國洛杉磯某醫院的產房裡,中國西安市民康傑陪妻子經歷了整個分娩過程,並親自剪斷臍帶。當通體紫紅、啼哭不止的女嬰被毛巾包裹著遞到康傑懷裡時,這位31歲的‌‌「新手‌‌」爸爸熱淚盈眶。他感到幸福又緊張,懷裡的嬰兒是那麼軟、那么小,‌‌「你覺得把生命給這個傢伙都可以‌‌」。

那一刻,康傑更加堅定了搬離西安的想法。在那大洋彼岸的家鄉,霧霾像連綿的線頭,將城市的街道、建築和行人織進厚厚密密的灰色海綿中。2016年整個12月,西安市只有3天優良天氣,而此前的2015年12月,優良天氣的數量有9天。顯然,空氣品質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是不斷在惡化。

2017年初,經濟學家汪丁丁的《霧霾長期圍城,我們生活的城市將發生什麼?》在微信朋友圈洗版。文章預估人口將從大都市向霧霾尚可忍受的中小城市或山區遷移,如果環境持續惡化,勢必誘致中高收入群體移民海外。

這一趨勢正在發生。每逢冬季,特別是霧霾嚴重的時候,北方地區移民仲介的諮詢量就會明顯增多。據大陸媒體《華夏時報》報導,北京一家移民仲介在冬季的諮詢量比春、夏、秋三個季節翻了一倍。

在洛杉磯待產的十多天裡,康傑和妻子每日都在討論搬離西安。從他們租住的房間望出去,是藍色天空下覆蓋著白雪的落基山脈。這般敞亮的洛杉磯,仍是美國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曾在上個世紀曆經幾十年的霧霾治理。

康傑開始搜集洛杉磯治理霧霾的經驗、閱讀外媒對中國霧霾的報導,並從各類報告、統計中查找中國政府對治霾的投入,然後得出一個結論——沒希望。他在朋友圈寫下一段話:洛杉磯35年治理霧霾,30年對抗政客,5年解決煙霾。我們呢?除了不敢觸及的各級政客,還要面對愚昧的勇敢、魯莽的愛國、無知的洞見、頑固的自私、膽怯的點頭……

康傑和妻子都是西安人,都曾赴海外留學。2014年,康傑回到西安創業,夫婦倆在西安一高檔小區買下一套兩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

霧霾令康傑重新審視家鄉和家鄉的人。‌‌「周圍的人麻木不仁,真的相信炒菜會影響,真的相信汽車尾氣是主要原因‌‌」。在官方口徑里,汽車尾氣和燃煤是造成霧霾的兩大‌‌「元兇‌‌」。

和康傑一樣對此說法表示不信任的還有家住北京的王欣。

‌‌「我找不到可以信任的新聞源,‌‌」36歲的王欣和丈夫在北京經營一家廣告公司。她2000年到北京讀大學,奮鬥17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公司、房子和家庭。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霧霾變成王欣和客戶之間的談資。每次去別的城市出差,都要調侃自己‌‌「又從重災區來了‌‌」。她覺得激憤又無奈——關於霧霾的討論總是止步於調侃。

王欣第一次關注霧霾是因為紀錄片《穹頂之下》。

在這部103分鐘的紀錄片中,前中央電視台主持人柴靜第一次全面揭示了霧霾的嚴重程度和危害,並將成因指向了能源結構、工業發展的矛盾、懶散漠然的監管,以及盲目逐利的發展觀念。紀錄片於2015年2月發布,在大陸引燃現象級的討論熱潮,旋即被官方全面封鎖。

‌‌「我看完特彆氣憤,‌‌」王欣把紀錄片的連結發到自己所在的每一個微信群里,從不在群里發言的她特地叮囑大家一定要看。

柴靜在紀錄片中建議大家‌‌「從我做起‌‌」,看到不符合環保標準的工地、工廠要打電話舉報。

王欣特地記下了舉報電話的號碼。但她從來沒有撥過那個號碼。在《穹底之下》被封鎖之後,她更是鮮少關注霧霾相關的新聞。

‌‌「你關注也看不到改變,你也不相信它能夠在短期內改變,就覺得關心這個沒有太大實際意義,‌‌」王欣說,‌‌「主要是沒有途徑,不知道勁兒往哪兒使。‌‌」

康傑和王欣都在體會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當這種無力感變成常態時,康傑決定離開,王欣則選擇了漠視。

趙亞楠則一直在糾結,無論哪個選擇都會讓她痛苦不堪。

為什麼留下,靠什麼逃離?

持續高燒八天後的第九天清晨,兒子初九奇蹟般地退燒了。趙亞楠的‌‌「逃離北京計劃‌‌」再次擱淺。

從2013年正月初九兒子出生至今,逃離北京的念頭就像發燒一般,燒起來無法無天,消退時無影無蹤。趙亞楠在燒起燒退中反轉糾結。

她不是沒有實踐過。2016年7月,趙亞楠從工作六年的公司辭了職,‌‌「就覺得不行了,我要帶孩子走‌‌」。

她曾計劃在京郊開個民宿,但發現那邊的空氣也好不到哪裡去。不如搬去小城市?趙亞楠在空氣檢測APP 里關注了浙江麗水、雲南大理……但冷靜下來想一想,小城市的生活怎麼過下去?‌‌「我們這種做公關的,到了二三線城市,工作都不好找。‌‌」

趙亞楠捨不得北京。

趙亞楠的爺爺十幾歲從山東來到北京,算起來,她是第三代北京人了。

‌‌「多少還是有點北京人的優越感,這兒是你的家,你熟悉這兒所有的東西,你也享受這兒的生活,‌‌」趙亞楠特別不喜歡外地人說北京不好,‌‌「不喜歡為什麼要來?為什麼不回去建設你的家鄉?‌‌」有時候脾氣上來了,也會在網上向外地人‌‌「開火‌‌」。

‌‌「但這兩年,我也開始罵北京了,‌‌」初九出生之前,趙亞楠從沒想過離開北京,‌‌「我已經生活在北京了,如果我想去中國別的地方,還有哪裡可以替代北京呢?‌‌」

即使不工作,北京的兩套房子也足以養活趙亞楠一家三口。2015到2016年,北京樓市經歷了長達18月的飆升,在東城區,新房均價已超過12萬元每平方米。

可趙亞楠不甘心:‌‌「朋友圈裡每個人都在努力工作、賺錢,你會覺得自己不上進,不能踏實地享受安逸的生活。‌‌」趙亞楠的一個朋友幾年前賣了北京的房子到雲南大理開客棧,外人看起來很安逸,朋友卻跟趙亞楠說,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北京發展太快,她已經跟不上了。

這是一個奮進忙碌的城市,人們談論著房價、創業、融資、上市,每個人都在打拼,都想從涌動的巨大財富中分一杯羹。北京有太多令人不舍的東西:除了夫妻倆的親友、事業、人脈和財富,還有兒子初九的教育資源和作為北京人極其寬鬆的大學門檻。

教育部規定,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按照戶籍所在地就近安排入學。但由於教育資源分配不均,家長們不惜重金購買名校附近的房產,‌‌「學區房‌‌」的概念應運而生。就在不久前,北京一間面積39.1平方米的學區房賣出了930萬人民幣的天價。

初九的戶口在北京海淀區,定點學校是北大附小、北師大附中。‌‌「海淀區對於一個小孩就學的資源,花多少錢都買不到。我要放棄這樣的資源,去深圳找一個學校?‌‌」

趙亞楠在網上看一些搬離北京的父母寫的心得,有人抱怨深圳醫療差、有人抱怨雲南教育落後……她顧慮重重:‌‌「孩子的身體固然重要,但未來呢?他的競爭力呢?中國這幾年發展這麼快,又不想孩子輸了。‌‌」

趙亞楠也想過移民。把家裡的房產變賣了,緊緊巴巴,剛夠移民。‌‌「你在這邊衣食無憂,你在外國怎麼活呢?‌‌」趙亞楠更擔心兒子受到歧視,‌‌「你是黃種人,你永遠是二等人。‌‌」

公司同事勸她:‌‌「移民有什麼好?除了有口好空氣、吃得乾淨,還有什麼啊?‌‌」

一個留美十年的母親曾在微信公眾號上探討中產的移民困境:‌‌「賣了北京的房子就夠投資移民。敢移民嗎?好像又不敢。因為就這麼一套值錢的房子。我們普通人,必須得合計,這步棋如果這麼走,會帶來什麼後果,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再後退的機會了。‌‌」

在反覆糾結中,趙亞楠再次擱淺了逃離計劃:‌‌「忍著吧,我覺得還沒到那個點,一旦到了我容忍的最高點,我可能買一張票就走了,什麼也不管。‌‌」

都在抱怨,都在等

辭職幾個月後,她在北京重新找了一份工作,還是做她最拿手的公關。新公司承諾有機會就把她調到廣州分部去,趙亞楠覺得挺好。

同在北京的王欣計劃在家鄉上海開一家分公司。等以後生了小孩,‌‌「如果北京的空氣沒有明顯改善的話‌‌」,她就搬回上海居住。

家在西安的康傑,已經退出了和同伴共創的公司,開始找工作,比較理想的城市是深圳、廣州或上海。他希望能進一家外企,將來申請駐外。‌‌「我希望孩子上高中時,我和她一起在美國或別的國家。‌‌」

康傑的姐夫很快要去英國做訪問學者,他的姐姐會帶著孩子一起過去。康傑的母親則會回到昆明老家呼吸好空氣。一家人因為霧霾分散在了各地。

前一段時間,趙亞楠想生二胎。因為初九每天一個人在客廳玩耍實在太寂寞了。丈夫說,‌‌「你要再生一個,那咱們就得走,這個環境讓孩子怎麼待?‌‌」趙亞楠想想有道理,便把生二胎的計劃也擱置了。

和二胎計劃一同擱置的還有對霧霾的怨念。春天來了,霧霾和逃離北京的念頭紛紛被溫暖的空氣融化了。城市裡的人們埋起頭,繼續賺錢、生活。

‌‌「我思想特別混亂,‌‌」趙亞楠說,‌‌「每個媽媽都在抱怨,但每個媽媽都在等。‌‌」

在等什麼?

‌‌「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端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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