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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太陽隕落前鄧小平迫毛讓步

一九七三年初,周的病勢惡化。毛不起用鄧不行了。他把鄧接來北京,先讓鄧做了副總理,主要負責接待外國人。鄧不像周恩來那樣有風采,會見外國人時不斷吐痰,令好幾個政要都惴惴不安,但他畢竟有政治家的風度。鄧對周幫毛搞文革是不滿的。毛死後他講,周在文革中「說了好多違心的話,做了好多違心的事」,雖然他緊接著又聲稱「人民原諒他」。

周的盟友鄧,葉也得到這一消息。他們決定不通知「四人幫」,連毛的夫人江青也不告知。告訴江青是自找麻煩。兩年前毛休克,她罵醫護人員是「特務」、「反革命」。周恩來找她討論毛的病情,她反說周要逼毛交權。可是,這次不告訴她毛的病情,不光是怕她亂指控,更重要的還是政治鬥爭的需要。

毛本人也被瞞著。他要是知道自己只能活兩年會怎麼反應,誰也不敢說。醫生們對毛說他的身體很好,還可以活很多年。有一個外來的醫生說了句:「主席的病不好治啊!」馬上就被送了回去。對病狀的解釋是上了年紀之類的話,毛半信半疑。為了保證把毛蒙在鼓裡,真實病情對他貼身的工作人員一律封鎖。

知道了毛來日無多,再加上周恩來本人也病入膏肓,鄧—周—葉聯盟行動起來,要讓毛指定鄧做周的接班人,把一大批文革中打倒的老幹部任命到關鍵位子上。十二月,周拖著病體飛往長沙,帶著人事安排的名單去見毛。毛對這些老傢伙在京城做些什麼心知肚明,他有留守北京給他通風報信的「四人幫」。江青說她對看到的「咄咄怪事」,感到「觸目驚心」。但是毛沒有辦法管束鄧、周、葉等人,軍隊在他們手裡。「四人幫」對軍隊毫無影響力,毛又無法在軍中新建一支與鄧、周、葉抗衡的力量。他力不從心。

怪病纏身的毛一天天衰弱下去。剛離開北京南下時,他還可以在院子裡散散步。幾個月後,他就只能拖著步子一點一點蹭。十二月五日,他在長沙的游泳池裡只劃了划水,發現手腳實在劃不動,那天便成了他與終身愛好的游泳訣別的一天。游泳池邊,毛髮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是意志力極強的毛從未發出過的聲音。跟他二十七年的警衛隊長聽到時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肌肉萎縮器官失調的結果,毛說出的話越來越不清楚,飯菜也不斷掉進肺里,他不斷地嗆著,肺部不斷地感染。毛只能側躺在床上由人餵飯。

在這樣的狀況下,毛只能認可周恩來送上的人事名單,特別是任命鄧小平為第一副總理,代行周恩來之職。毛沒有完全示弱,他把張春橋提拔為不論在政府還是在軍隊都僅次於鄧的人物,而且把媒體讓「四人幫」牢牢把持,使他能夠直接向全國發號施令。

鄧、周、葉的策略是先利用張春橋、江青歷史上的污點打擊他們,把他們搞掉,以架空毛。十二月二十六日毛八十一歲生日那天,周以嚴肅的神情對毛講這兩位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毛說他早就知道了,意思是有問題又怎麼樣?

一向俯首帖耳的周,竟然膽大包天地當面把毛的妻子和親信打成敵人。毛知道他面臨一番惡戰,他和「四人幫」一邊,同鄧、周、葉以及重新任職的老幹部對陣。

此時鄧在全國大批起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幹部。毛指示「四人幫」在一九七五年三月透過媒體發起一場針對這批人的「批經驗主義」運動。四月,毛回北京後,鄧當面向毛表示反對這場運動。毛被迫說同意鄧的意見,把運動怪到「四人幫」頭上,叫江青做檢討。五月三日,當著整個政治局,毛停止了批經驗主義的運動,說:「我犯了錯誤,春橋的文章,我沒有看出來。」這樣帶表白性的認錯在毛是破天荒。毛明白自己的虛弱,到會的人都看得到,他眼睛幾乎全瞎,說話嘟嘟嚷嚷,一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樣子。這是毛最後一次主持政治局會議。

會上,毛反覆講「三要三不要」:「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他的意思是:不要否定文化大革命,不要跟我分裂,不要搞陰謀害我。這是毛對中共最上層的老傢伙們提出的請求。那段時間,毛三番五次對他們講「周勃安劉」的故事:在劉邦死後,軍事長官周勃與丞相陳平合謀,剷除掌握了政權的呂后一黨,使漢室重新成為劉家天下。當時,人人皆知江青以呂后自詡。毛講的故事給老傢伙們一個信息:你們不妨也像周勃、陳平一樣,搞掉江青一黨——等我死了以後。

聽毛講故事的有軍隊將帥,他們在文革中吃足了苦頭,現在由鄧周葉聯盟委以重任。他們不跟毛翻臉則罷,要是翻臉,毛就岌岌可危了。儘管張春橋、王洪文被安插進軍隊,也無濟於事。

一九七五年六月,軍隊對毛進行了一次示威。那是賀龍元帥去世六周年紀念日。賀龍因為不幸聽見了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說要「搞掉毛」的話,成為毛疑心的焦點,慘死在監管中。軍方決定為賀龍舉行「骨灰安放儀式」。毛無法阻止,只能規定「不治喪,不致悼詞,不獻花圈,不報導,不宣傳」。在軍方支持下,賀龍長女給毛寫信,指出賀龍一案牽連了一大批軍隊的人,對賀龍後事的這種做法在軍隊行不通。毛只好答應安放儀式怎麼搞由周恩來安排,但強調一點:「不登報」。

儀式籠罩在一派悲痛的氣氛中,周恩來以體重僅三十來公斤的垂危之軀,掙扎著前來參加,並且感情衝動地致了悼詞。他一進會場就喊著賀龍遺孀的名字,扶著她的肩膀,聲淚俱下地說「我很難過」,「我沒有保住他啊!」

周措辭很巧妙,「保」而沒「保住」,根子在他的上峰:毛。周需要洗刷自己,他是賀龍專案的負責人,賀的死,以及賀部下的入獄、受刑、死亡,他都有責任。人們對他有氣,他很清楚。他緩緩對在場的人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就這樣,他爭取了同情,把人們的不滿導向了毛。

毛從來是拿別人做替罪羊的,不習慣別人把責任贈還給他。他非得要報復周不可。七月二十三日,他在岳飛《滿江紅》的激昂曲子陪伴下,做了左眼白內障摘除手術。手術只花了七分鐘,結果完滿,毛十分高興。

眼睛復明使毛信心大增,兩個星期後他便搞了個評《水滸》、批「投降派」運動,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這是毛影射周恩來。周心裡明白,幾十年過去了,《伍豪啟事》這一紙謊言還可能會在他死後敗壞他的名聲。九月二十日,在做一個大手術之前,術前鎮靜劑用過了,醫生都等著周,他仍花了一個小時反覆斟酌他就《伍豪啟事》做的自我辯護,用顫抖的手簽上字,交給他夫人,才放心地躺上了手術車。進手術室前一刻,他對周圍的人大聲說:「我是忠於黨、忠於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

幾天後,鄧見到毛,對批《水滸》運動明確表示不滿。毛又把過失推到江青身上,用他喜愛的辭藻罵道:「放屁!文不對題!」運動不了了之。

鄧有了權後乾的一件重要的事,是把提高人民生活水準擺上議事日程。文革中,誰提生活水準誰就是搞「修正主義」。在毛統治中國四分之一世紀後,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仍困苦不堪。即使在相對優越的城市裡,衣食等必需品都處於嚴格定量之下。說到「住」,三代同室的情況比比皆是。城市人口增加了一億,但蓋的新房子寥寥無幾,老房維修幾乎不存在。一九六五到一九七五年的十一年間,整個城市建設的投資,包括水、電、交通、排污等,不到同期以軍工為核心的重工業投資的百分之四。這些年中,對醫療、教育的投資,比中共上台初期本來就小得可憐的比例,還少了一半多。農村更是一貧如洗,大多數農民吃不飽飯,有的地方成年大姑娘沒有衣服穿只得赤身裸體。「革命聖地」延安,老百姓比四十年前共產黨剛到時還窮。延安城裡滿是飢餓的乞丐,有外國人來瞻仰聖地時,官方便把他們「收容」起來,遣送回鄉。

毛澤東對他的「子民」的境況知道得清清楚楚。從收集下情的管道來的文件,毛每天都讀,或是讓人念給他聽。一九七五年九月,他對越共領導人黎筍說:「現在天下最窮的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哪怕越南燃燒了三十年不停的戰火,經歷了美國的狂轟濫炸,中國人還是窮過越南人。然而,當鄧小平設法發展經濟,改善人民生活時,毛的「四人幫」卻說:「寧長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鄧乾的另一件事,是使荒蕪的文化領域有了點生機。這時上演了幾部劇情片。儘管它們無一不是歌頌共產黨的,江青仍然對它們橫加攻擊,用漂亮女演員也成為罪名。

老百姓看不到電影,毛卻想看什麼就看什麼,「解放後」的,「解放前」的,香港的,西方的。他特別喜歡坐在家裡欣賞戲曲。名角兒們便從流放地被召回,在空蕩蕩的北京電影廠、電視台攝影棚里,專為毛錄音拍戲。沒人對他們解釋為何來演唱這些早就被禁的「反動黃色」的東西,只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問問題,不許交談,不許向任何人提起。錄影由電視轉播車從毛的住宅外,直接發送給毛獨家欣賞。

因為他的政策,鄧小平不時同江青發生爭執,有時拍桌子罵她,成了除她丈夫外這樣對待她的第一人。鄧也當面對毛譴責江青,並鼓勵電影導演和其他文化人給毛寫信告她的狀。鄧的做法就是否定文革,而毛把文革看作他一生做的兩件大事之一(另一件是把蔣介石趕到台灣)。毛不能讓鄧得逞。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他要鄧主持做一個肯定文革的決議,等於要鄧自己把自己限制起來。

鄧拒絕做這個決議,說:「由我主持寫這個決議不適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是當著一百三十名高級幹部的面說這番話的,態度強硬。毛只好放棄做決議一事。但他同時也決心再次打倒鄧小平。

周恩來、葉劍英都曾勸鄧不要操之過急,等毛死了再說。但是鄧不願意等,他估計他可以逼毛讓步。鄧看到的是毛的極度衰弱,但他見不到的是,在這衰朽的軀殼下,毛保持著不可摧毀的意志和慣有的老謀深算。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七十八歲的周恩來去世。鄧的主要盟友一死,毛馬上行動,把鄧的職務實質上解除,將他軟禁在家,在全國搞「批鄧」。對葉劍英,毛也同時下手,以「生病」為名拿掉了他的軍職。毛指定「老實」不起眼的華國鋒接替周恩來,同樣不知名的陳錫聯代換葉劍英。毛用他們而不用「四人幫」是因為「四人幫」太不得人心,毛希望儘量減小對他決策的阻力。

周恩來的死成為導火線,點燃了舉國上下長期壓抑的對文革,乃至對毛的奔騰怒火。頭一年,鄧在台上時,「謠言滿天飛」,把周塑造成一個為老百姓嘔心瀝血,跟「四人幫」鬥爭,受「四人幫」迫害的悲劇英雄。人們對他的死表現了真誠的悲傷。媒體受命低調宣傳,大家更加憤慨。當周的遺體從醫院運到八寶山公墓火化時,北京一百多萬人自發肅立幾十里長街兩側為周送行,形成了毛政權下從未有過的壯觀景象。追悼會那天,就連毛謹慎寡言的秘書張玉鳳也問他:「主席你是不是去參加總理的追悼會?」毛翹了翹他半癱的腿,說他走不動。可人們把毛不出席看作是他故意貶周。不久後是過年,毛的住宅放了鞭炮,中南海里的人悄悄傳說,這是毛在慶祝周的死亡。

四月初,火山終於在清明掃墓時分爆發。人群匯集在天安門廣場,用花圈與詩歌悼念周恩來,聲討文化大革命。同樣聞所未聞的是,人群搗毀了企圖清場的警車,放火燒了「四人幫」組織的民兵指揮部。這場暴動,就發生在離中南海咫尺之遙的地方。

毛政權用血腥手段恢復了天安門廣場的「秩序」。江青喝茅台以資慶祝,毛批示:「士氣大振,好,好,好。」鎮壓在全國進行,不過已是強弩之末。

雖然鄧小平並不是天安門抗議活動的後台,可是廣場四周松樹上掛的許多與「小平」同音的小瓶子,叮叮噹噹地響著人群對他的擁戴。毛害怕鄧同人民結合起來,下令把鄧從軟禁的家中抓走,關在北京的另一個地方。

毛沒有用殘酷的方式來對付鄧,相反地,他發話要保護鄧。這並不是因為毛對鄧念念不舍,他是怕鄧在軍隊的追隨者憤而採取激烈措施,威脅到自己的權力和生命。軍隊實際上仍在葉劍英的掌握中。葉在西山住地,每天接見川流不息的軍隊將領,直接針對毛的話,說他沒有病,「誰也休想趕我走」。在朋友中間,葉對毛的稱呼已不再是尊稱「主席」,而是「拿摩溫」,英文number one(「一號人物」)的音譯。雖無貶義,也是不恭。

在葉的住處,將帥們半公開地討論他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外號「鬍子」的王震將軍對葉說:把「四人幫」「弄起來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因為怕竊聽器,葉打著啞謎,先伸出右手,握緊拳頭,豎起大拇指,向上晃兩晃,然後把大拇指倒過來,往下按了按。「鬍子」將軍猜明白了:大拇指指的是毛,他在世時不宜輕舉妄動,等去世以後再說。「鬍子」將軍找到他從前的下級汪東興,代表軍方囑咐他要保護好鄧小平。

毛清楚西山里出出進進在搞什麼名堂,但他在軍隊新任命的人完全無力抗衡,他本人命在旦夕,無回天之力。他只好聽之任之。就在這樣焦躁無奈的情緒下,他的心臟病六月初大發作,把他擱在死亡的門口。

毛的病危通知發給了政治局和主要大夫。當時鄧的夫人因眼疾住在專給高層——包括被打倒的高層——看病的三○一醫院,一位跟她親近的醫生把毛病危的消息告訴了她。這樣一個絕密消息馬上被透露給主要政敵,標誌著毛的鐵腕已鬆弛到何等地步。鄧一得知這個消息,就在六月十日給毛寫信要求回家,等於是要求釋放。

毛不敢拒絕,在月底病情好轉時答覆:「可以同意」。鄧的歸期被延遲了幾天,因為朱德元帥在七月六日以九十高齡去世。朱德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毛怕他的死也像周一樣引起全國抗議浪潮,怕鄧卷進裡面去。抗議浪潮沒有出現,毛才在七月十九日放鄧回家。鄧在深夜被一輛汽車悄悄接走。

這一次鄧只關了三個月。雖然放出來後仍是軟禁,畢竟鄧是跟一大家子親人住在一起。毛奈何不了他。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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