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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丸:我做蔣介石「御醫」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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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右)和他的兒子蔣經國(左)。(Wikimedia

熊丸(1916-2000),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1943年起擔任蔣介石的侍從醫官,至1975年蔣去世為止。

每周約一半的時間待在他身邊我自1943年擔任蔣介石侍從醫生起,只有一小部分時間可以回家。事實上他並不需要貼身醫生跟著,他的健康狀況一直都很好,因他乃軍人出身,每天生活定時,既不抽菸也不喝酒,還經常運動,懂得控制工作和休息時間,不過分忙碌,這一切均造就了他健康符合標準的條件。但即使如此,他與醫生的配合度仍很高,也與醫生保持密切聯繫。

起初蔣夫人的醫藥系統與蔣先生分家,故我們平常只在請吃飯時才與夫人在一起,但蔣先生便離不開我們這群醫生,他自拔掉全部牙齒,裝上假牙後,口腔里便經常發生潰瘍。當時並沒有什麼特殊有效的藥可治療潰瘍,只能利用硝酸銀將潰瘍燒掉,所以我們那時經常要替他擦硝酸銀,好讓他再戴假牙吃東西。蔣先生的口腔每月總有十天左右的時間是破的,因此我們幾乎一天到晚跟著他,為他擦藥。蔣先生要找醫官時,都會提早叫副官找我們,以便給我們準備的時間。

徐蚌會戰(中共史稱「淮海戰役」。編輯注。)之後,大陸情勢危急,蔣先生「引退」溪口。他在溪口生活十分有趣,行程滿滿不停,每早都到一處兒時母親帶他去過的地方,最後幾乎整個溪口都走遍了。我們那時跟著他,雖也看出他的情緒不佳,但身體狀況還不錯。

到上海以後,情勢更是危急。當時他的胃腸不好,常有嘔吐現象,但因情勢危急,恐怕到外面找專家也靠不住,我只好自己想法子來維護他的健康。

陽明山車禍後遺症

1968年,蔣先生和夫人曾在陽明山出了一次車禍。在車禍發生後的一次例行體檢中,我們在蔣先生的心臟大動脈中聽到了雜音,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心臟大動脈有雜音,表示主動脈瓣膜有些受傷,只是車禍發生時蔣先生自己並未察覺,故照常辦公。但就從那時起,他的精神便不像從前那樣好,當然這與他的年齡有關,但亦應與那次車禍導致心臟瓣膜受傷脫不了干係。

此外從那以後,蔣先生的攝護腺(即前列腺)也出了問題,我們找了一個西方公司的海軍泌尿科上校替他開刀,但那醫生刀也沒開好,使得蔣先生後來老是有小便出血現象,對心理打擊很大。有幾次軍事訓練安排好讓他去檢閱,但臨出門時他又因小便出血而決定不去。有時他堅持要去,回來以後心理上卻更疲倦。

我記得有一次在日月潭,蔣先生找我進去問話,當時我便發現他講話不大清楚,有點小中風的樣子。於是我找了盧光舜,向他說明情形,並決定要找神經科醫師來為蔣先生看病,後來便找了王師揆來。

蔣先生一直很喜歡中興賓館,那地方地勢又高,房子又大,夏天十分涼爽,風景也十分優美。但那地方風水不好,「總統」每次一去便生病回來。有一回他出去散步,突然在步道上就走不動了,還是我們拿了把椅子才把他扶回來,這表示他的心臟確實有問題。

有一天陳耀翰與盧光舜正好不在,只剩我與王師揆兩人,蔣先生突然覺得不舒服,便找我進去。我進去後他說覺得氣悶,我便告訴他:「『總統』恐怕需要住院了。」當時他馬上說:「好,我去住院。」就在王師揆下樓打電話先行準備時,老先生突然一下子站不牢,整個人癱了下去,正巧頭靠在我的手上,我立即警覺,準備針藥替他打針急救。

那副針藥是個救急的藥,極具危險性,我在打之前也曾考慮是否真要替他打那一針,假如打的話可能發生副作用,先生便可能死在我手中;但若是不打,先生也可能過不了眼前這一關。當時形成一個很緊急的狀況,我最後決定要替先生打針,打完以後他的情況確實慢慢地變好。那時王師揆電話也打好了,上樓告訴我醫院方面已準備好,我告訴他:「準備已經不需要了,因為我們不能去了,只能在這裡治療。」於是我們便把中興賓館當成臨時醫院,將所有醫療器材全部運來。當時的醫生除了我、陳耀翰、王師揆、盧光舜四人外,還把「榮總」幾位專科主任都請來,擴大成十二人的醫療小組。

但因蔣先生心臟方面的問題愈來愈危急,我們大家都想:「是不是有必要到國外請一位專家替先生看病?」後來經國先生也來了,我們便與他商量到國外聘請專家之事,並推盧光舜到國外尋找。當時我們並沒有設定要找某一位特定人才,但盧光舜一到美國,便巧遇當時已被內定為全美心臟醫學會會長的余南庚(人稱Paul余),也是美國紐約羅徹斯特大學醫學院心臟科主任。

余南庚來的時候,我們倒還沒想到蔣先生的心臟疾病有那麼嚴重,只是想在心臟科方面多增人才以利研究。沒想到後來先生的心臟情況愈來愈差,非但血壓很高,連呼吸都很困難,晚上也不能睡,腳也腫了起來,仿佛有些心臟衰竭。余南庚便為先生做了一次整體檢查,我也找了一位專業化驗師到山上來,每天替先生驗血、驗小便。

我們每天早上都要開會,Paul余開始時都採用一些很劇烈的藥,那藥都很有效,差不多一用下去便可立刻看到蔣先生情況一天好過一天。經國先生與二小姐每天早上都參加我們的醫療匯報,不過他們兩個都不講話。全部的醫生共分成四組,兩人編成一個班,內、外科各一人,二十四小時輪班,另有四個心臟科隨時接應,余南庚則擔任整個系統的領導,每天主持醫療會議。

余南庚把蔣先生的病況處理得很好,還引進好幾種新藥。「榮總」也派來好幾位能幹的護士,先生病況可說一天好過一天。當蔣先生情況好時,還可與經國先生談些大事,這種情況由1972年維持到1975年,三年時間對經國先生未來處理許多問題上,有很大的助益。

經國先生的孝心確實令人感佩,他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則一定前來陪伴父親。後來蔣先生可以自己吃晚飯時,都會先問:「經國來了沒有?」如果經國先生來了,蔣先生便說:「開飯吧!」如果經國先生還沒來,蔣先生就會說:「那再等等。」他一定要等經國先生一起吃飯。但緯國先生來時先生便不會如此,每次緯國先生來,才坐了一下子,先生便說:「好啦,沒事了,你下去吧!」他對緯國的態度就是這樣。但其實緯國都不敢走,他都到武官室去,吃飯時便到客廳吃。所以每次蔣先生吃飯時,身邊差不多就是經國先生、Paul余和我四人在他床前一起吃。

這種情形大約維持兩三年,好一點的時候蔣先生甚至可以起床,坐在輪椅上走一大圈。那段時間日子過得很平和,經國先生每天會把外面所有的事向老先生報告,他倆父子晚上經常講話講得很久。不過他們講話的時候,我們醫生都會站在遠遠的地方。後來,余教授因不能久待,過段時候便回美國去了,但我們還是每天利用長途電話與他保持聯繫,告知蔣先生的病情,而他也會給予意見與建議,所以老先生的病情一直都很穩定。

夫人後來發現自己得了乳癌,便住到「榮總」開刀,還交代不要讓蔣先生知道,只告訴先生她患了感冒,不方便來看。那段時間他倆夫妻都在生病,我們醫療人員往往也分成兩批,分別為他們看病,不過重心仍在蔣先生這邊。

「總統」的心臟又停了!

1975年4月蔣先生走的時候,我們真不知道他那一次會這樣過去,因為當時他的情況還維持得不錯,精神也還很好,腦子也還清楚。每天中午夫人會來陪他,夫人不在時經國先生也會來陪他,他與他們兩個講話也都講得很清楚。但在4月初時,我們在他的心臟監視器中,突然發現他的心臟曾停止一陣,於是我們趕緊在他的注射管中加一點藥進去,他的心跳便又馬上恢復跳動。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應該立刻在他的心臟旁邊加裝一個心臟調節器,假使當初裝上那個東西,說不定他還可以活下去。不過要裝心臟調節器,需要將一根管子由動脈插進去,直到心臟的位置,再由另一邊打開胸腔,把調節器放在肉里,也是個不小的手術。而蔣先生當時身子太弱,年齡也大,余教授一直在美國遲疑不決,我們也都不敢替他做那樣的手術。

蔣先生過世的前幾天,興致還很高的時候,常找一位四川護士羅小姐替他讀唐詩。他一直很喜歡唐詩,但就在那幾天,先生突然要羅小姐為他讀「清明」詩,羅小姐翻了翻書,發現題為「清明」的唐詩有兩首,一首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另外一首則是古詩。先生就是要羅小姐替他讀這首「清明」古詩,而且還連讀了好幾遍。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現在雖不大記得,不過我記得它最後幾句的意思是:「任何事都不必看得那麼多,最後還不都是一堆荒土。」

4月5日晚,我還記得電視正上演《保鏢》連續劇,當時大家都看得很瘋狂,每個人連飯都不吃,只守在電視前。那天我正好也在樓上看連續劇,樓下則是鄭不非在蔣先生身邊值班,他是位泌尿科醫師。當時他緊急打電話給我說:「老熊啊,你趕快下來看看,『總統』的心臟又停了。」我告訴他:「你趕快給『總統』打藥啊!」他說:「我打過了,可是他的心臟又停了。你趕快來看看吧!」我一聽情況不妙,便馬上說:「好,我下來。」一下去之後,我發現先生心臟停的次數果然愈來愈多,我立刻告訴他們:「現在情況的確不大好,我們趕緊打電話,把幾個醫生都找回來。」那時余教授並不在台北,所以我們和「榮總」心臟科權威姜必寧都待在官邸,親眼看到蔣先生心臟停的次數很多。

那天蔣先生的心臟停了好幾次,因為用藥已經無效,於是大家開始使用電擊急救,另一方面做人工按摩。當時夫人及經國先生都在場,緯國則在台中。我們邊急救邊看著監視器,急救時監視器上的曲線還有些波動,不急救時便成一條直線。大家看情形不妙,便向夫人報告:「看情形是救不回來,是不是要停止急救呢?」夫人說:「不,再繼續!」等了半小時,夫人也看到情況仍是一樣,最後才說:「停止吧。」

當我們停止急救時,正如傳言所說,外面正是一陣大雨。此時我們已把秦孝儀先生找來,主要目的是為蔣先生立遺囑。當時秦孝儀大聲問道:「什麼時候(意指老先生何時仙逝)?」由我負責答覆。我那時也不曉得是什麼靈感,事實上秦孝儀問的時候,已是4月6日早上兩點,可我當時一想,真正開始急救的時間是4月5日晚上11點多鐘,便直覺地回答孝公說:「4月5日晚上11點50分。」因為「總統」真正過世的時間,應該是他的心臟停止自主跳動後,也正是我們開始急救時。我們為他急救後,他的心臟並沒有恢復自主跳動,換句話說,4月5日清明節的晚上,確實是他過世的正確時間。

事後想想,之前他一直要羅小姐讀那首「清明」詩,後來也果真在清明節去世,冥冥中似乎自有巧合。此外,士林官邸屋後原有一座修得很牢的亭子,卻在蔣先生過世當時歪了下來。日後我們還聽見一位華僑說,蔣先生過世那天,他正由日本東京搭船前往台北,突然海上一陣大雷雨,使得船身不停搖擺,他在船上很怕,突然間又聽到無線電報導老先生過世的消息,許多事情不光在台北有巧合,連在日本海上都有很巧的事。

我記得蔣先生的遺囑寫好後,夫人表示要看遺囑內容。她看完遺囑後對孝儀說:「你加幾句進去,說明他是信基督的。」很多人問蔣先生遺囑里,為什麼連基督的事情也要寫,事實上那是夫人的意思。

蔣先生去世那天,大家整晚都沒睡,連夜將先生移靈到「榮總」,爾後舉行大殮等儀式。大體來講,蔣先生去世的過程雖然經過很多複雜程序,但他並未受到太大的痛苦,也沒有經過太多醫療上的折磨,可說在醫療上能夠盡到的心力都已盡到。如今惟一覺得缺憾的,就是當初沒有為他裝上心臟調節器,如果當時為他裝上他也許還能多活幾個月。

夫人曾經很感慨地說:她一生與蔣先生共同經歷諸多患難,惟一一件歉然的事,便是後悔當初沒有阻止蔣先生動攝護腺手術。夫人說先生個性太強,決定開刀,夫人勸他等一等,要從美國為他請最好的醫生來,先生都不聽,故只好由他去。後來夫人看到那位美軍醫生準備手術時竟十分不鎮靜,以致手在發抖,便覺得應該阻止先生開那次刀,但又怕當時勸先生,便違背先生的本來意志,不曉得先生又要發多大脾氣,所以當時她便忍下,希望那位醫生能開得成功,結果……如今回想起來仍不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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