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北京紅黃藍幼兒園被家長舉報虐待及性侵幼童」的新聞，沒有什麼大震驚。
不是因為幾周前，在各宗媒體上，攜程親子園虐童視頻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而是早在半年前，我和先生決定把十個月大的女兒送到Daycare（加拿大的幼兒託管機構），遭到了全家老人，尤其是婆婆的強烈反對。
她一遍遍地對我們說，那么小的孩子話也不會說，肯定會被欺負被虐待！我問她，怎麼個欺負虐待法兒？她不假思索地懟我，你懂什麼？！他們給小孩瞎吃東西，不聽話了就扎針灌藥，變著花樣折磨孩子自己找痛快，你都想像不出來！
中國真是個充滿魔幻的地方，隨便一個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老太太，那麼荒謬的幻想，都變成了現實。
我甚至有點後悔總是跟婆婆公公說，你們有受迫害妄想症，天天這麼負面地想像，這日子過得有什麼意思？
可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
現實每天都在印證和肯定他們的想像。這日子就得這麼提心弔膽謹小慎微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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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從未後悔把這么小的女兒送去加拿大Daycare。
先生不斷跟婆婆說，這是一個跟中國不一樣的國家。送托也不是一個草率的決定。
我們身邊的溫哥華本地同事朋友，都是在孩子1歲左右送托，不會出現與祖輩來完全捕手帶孩子這種事。用他們的話來說，為什麼你不相信專業的教育者照顧不好你的孩子呢？
坦白說，有「中國人腦子」的，對這點都會心存疑慮。可好在作為一名曾經的資深調查記者，理性占上風，至少相信以自己的專業經驗，經過調查，能夠判斷是否可靠可行。
女兒四個月時，我發了封電子郵件給所在市的教育部門，只問了一句「我怎樣才能找到一家可信賴的托兒機構？」，兩天後收到CCRR（child care resource&referral）office帶有9個附件資料的郵件回復。
他們根據你的住址，為你列出適合孩子年齡且距離最近的10家daycare。同時告知如何在政府網站上查詢每一家daycare的所有相關信息。其中最有價值的是可以看到每一家daycare在過去三年到五年間，所有不定期檢查的歷史記錄。
這種檢查被稱為「license check」，換句話說，如果在檢查中發現不達標的情況，累計到一定數量或次數，這家daycare的營業拍照會立刻被吊銷。
每次檢查的全部項目都被公示在網站上，條目有時多達上百條，大至建築標準，食品衛生安全，小至玩具形狀，擺放位置，每一條都會註明是否合乎規範，何時整改達標。
有些條目細緻到令人無語。比如有次園長突然打電話來詢問緊急聯絡人的信息，明明在入園時已經填寫了一個當地朋友的信息，後來才知道，政府要求緊急聯絡人至少是在省外，最好在國外——因為萬一發生地震或海嘯，同一地區的緊急聯絡人未必有用。而就因為這一點，關於學生信息這條，就被判為不合格。
老師的「License」（執教牌照）資格也是檢查中的重點。在加拿大，要做一個幼教老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要有ECE（Early Childhood Educator）證，獲得這個證書的條前提是必須修完一到兩年的早期教育專業課程，先申請一年的幼兒早期教育教師證書，之後必須在有牌照的daycare工作滿500小時無不良記錄，才可以到申請ECE證。
但幼師證書也不是永久，五年更新一次，更新時需要學習最新的幼教專業知識並考核。其次是考取急救證（嬰幼兒專用），三年更新一次，每次要重考。如果是照顧我女兒這種36個月以下的幼兒，還需要持有專門的ITE（Infant Toddler Educator）證，也是每五年更新。此外，園裡的每個員工都必須持有醫生開具的「Doctor Notes」來證明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健康情況。少任何一個文件或證書過期，會被要求馬上停止工作，園方也會被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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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入園半年來，我光是在早晚接送中碰到政府人員來查，就不下三次。不定期，不通知，隨時查，就是要求每個daycare始終如一執行規範和標準。所有的記錄公開透明，每個家長可以查閱比較選擇，違規多的daycare自然不會有人把孩子送去，經營者也清楚不認真執行規範將沒有生源維持正常運轉。
所以，稍用邏輯分析下就可以得出，這是合理的優勝劣汰，成熟有效的制度則保證了整個系統的良性循環。只要是有牌照的daycare，基本的底線都可以得到保障。家長需要做的，就是自己帶著孩子親自上門看看，選一家看著舒心歡喜，或者說把標準定得更高的daycare就行。
我願意不厭其煩告訴婆婆這裡托兒所的情況，從理性角度分析為什麼很難出現虐待欺辱兒童，尤其加拿大涉及兒童的法律相當嚴苛，一經發現證實就是重罪，父母都不留情面，犯罪成本極高。
但婆婆依然是不信也不屑。
她理直氣壯地質疑我們，「托兒所難道不會開後門，知道什麼時候檢查提早做準備？就算查到問題，他們就不會塞點錢讓人家睜一眼閉一眼？萬一托兒所是你們總理親戚開的呢？或者哪個老師家裡有背景，還什麼證書，不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誰敢得罪他們？！法律法規我們中國不是沒有呀，對那些有錢當官的有用嗎？沒用的呀！就是騙騙老百姓的呀！」
我知道跟婆婆這樣一輩子吃盡各種苦頭的老人家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不靠關係背景，不用塞錢送禮，不會有當官的親戚隨便違法亂紀橫行欺人，真的就靠法治制度治理的地方，打死也不會信。就像我們覺得她整天受害妄想一樣，她亦覺得我們在滿嘴胡說八道。
但有一點她說得很對，我們是不懂，不懂為什麼明明有法可依，有制度可循，卻都視若無物？
但更令人更不懂，甚至感到悲哀乃至絕望的是，為什麼一個人安分守己，窮其所有能力努力學習工作生活，也無法為自己和家人，尤其是我們最珍愛的孩子，爭取到一個有安全感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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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談談老師。
從「攜程親子園」事件中，好多評論談到國內幼師准入門檻低，素質層次不齊，而國外普遍對這個行業的要求高，教師資格認證也極為繁瑣。這是事實，沒錯，可卻只涉及表面。
我本科所在的大學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師範學府，我的大學同學，師兄弟姐妹們大多數都是老師。
我們念書的時候，從未質疑過「老師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可以教的學生年紀越大」這個規律。當時，本科的我們看不上併入我校的「XX師專」，她們中最優秀的畢業生，才會被推薦到一些重點幼兒園或者普通小學，而本科最差的學生，才會不得不屈就去一些重點小學。大多數去的都是中學，甚至留在大學任教。托兒所就更簡單了，培訓一兩個月，甚至幾周就可以上崗了。更小的嬰兒期呢，在中國現在有多少自己帶娃的父母？基本不都交給了沒有受過任何培訓和幼教知識的老人麼？
加拿大，包括美國恰恰相反，照顧教育越小的孩子，不管是受教育程度還是必須具備的知識和技能，都要求更高。
道理很簡單，越小的孩子，容易出的狀況越多，早期教育的難度也越大。自己帶過孩子的都知道，教育照顧一個2歲孩子，和一個10歲孩子的難度是完全不同的。
隨意點進一則美國幼兒園老師的招聘，要求為教育或相關領域的學士學位。
還是拿攜程親子園做案例，視頻上看，一個班，將近20個低齡孩子，只有一個老師在管！你一個人帶一天自己娃試試！何況是20個無法自理的低齡兒童！什麼工作量？！
我曾經在女兒的daycare待了一整天，親眼目睹了一個助理老師，整個一天除了吃飯上廁所，就是不停地給孩子換尿布！而我女兒當時的班，總共只有11個孩子。你看光干一件事就停不了手，更別提餵飯吃奶哄睡覺了。好在加拿大法律規定1個老師最多只能帶4名小於36個月以下的幼兒，大於36個月是最多8名。她的班上，始終有3～4名老師在，可以互相輪休。
曾經有一個師專的漂亮師妹，一畢業被推薦去了上海最好的幼兒園之一，全班同學都羨慕不已。可事實上她一開始的工作就是給班上17個四五歲小男孩不停地把尿和清潔。
這個20歲的單身女孩，說自己做夢都在不停地擦小雞雞，而且動作要得體輕柔，謹小慎微，因為個個都非富即貴，得罪不起。
可即使這麼謹慎了，還是有家長不斷投訴她，穿太多捂出了汗疹來質問是老師幹了什麼，吃太好出現性早熟來吵鬧老師幹了什麼，尿路感染也是老師幹了什麼，連不肯喝水小便次數少了也說是老師下手太重，讓孩子尿尿有陰影了……
這樣的日子她一過就是兩年。期間，她的跆拳道從白帶一路練到了黑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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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想替攜程親子園和紅黃藍幼兒園的老師辯解，她們的行為早已失去了成為一名老師的資格。
但還是想說，在她們做出這些可怕的行為前，是不是也有可能長期拿著微薄的收入，幹著體力超負荷的工作，每一天積攢了多少壓力，忍耐了多少負面情緒呢？
據統計，過去的五年間，中國幼師流失了83萬之多，2016年我國幼師也不過381.8萬人，缺口達40%。在本來缺口就巨大的同時，流失還十分嚴重。
這其中，工作壓力大和待遇太差成為主要原因。
超過半數的國內幼師表示，每天的工作時長在8至10小時，而有22.14%的幼師表示，工作時間超過了10小時。而與之相對的，薪資方面，中國幼師的薪酬水平較平均水平低10%至30%。
上海攜程親子幼兒園虐童事件曝光後，有媒體曾經對這家幼兒園的員工待遇情況進行了調查，發現攜程親子園教師招聘要求很低，一個月只有3000至4000元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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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曾在一個關押十年以上囚犯的監獄做過一陣幫助罪犯心理重建的義工，其中有一個20歲的強姦殺人未遂罪犯，他從7歲到12歲，曾被自己的繼父，繼父的工友猥褻性侵，不服從便暴力毆打，18歲時強姦一名16歲女孩後，陸續犯案，直到最後一個女孩奮力反抗讓他痛下殺手。19歲的女孩，沒死，卻也留下了終身殘疾。
我問他，你殺人的時候，心裡就沒有一點善念嗎？
這個面目清秀的男子說，我自己的生活都已經絕望了，還要善良做什麼？
我還是願意相信，最最初的他，如果沒有經歷過那些可怕經歷的他，性本善。是被其他的惡，極大地激發了本性中的惡。
所以我也很好奇，攜程親子園和紅黃藍幼兒園的老師和經營者們，在他們犯下如此發指的惡行之前，他們待在一個怎樣的環境，有過怎樣的經歷，才能被激發出對這麼無恥深重的人性之惡？
再回看加拿大的老師們，有合理的工作強度及休息時間，有可以衣食無憂的體面收入，有受人尊敬被人信賴的職業成就感，有詳細的制度規定家長有爭議的情況下怎樣得到公平處理，有相關的保險來保障孩子在學校出現意外的賠付，還有專門機構提供教師可能需要的心理疏導。
你看，在這些條件的支持下，但凡是正常人，一定知道「我活得這麼好，惡行代價這麼高，為什麼還要做一個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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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好的制度，營造出舒適合理的生存壞境，能更多激發人性中的善，克制人性中的惡。而壞的制度，不光打擊人性的善，還能激發出人性的惡，甚至包庇縱容生出更大的惡。
最後，雖然很無力，但我仍想說說一件事。我曾做過一些未成年人被性侵的調查報導，家長們作為受害者一方，通常的做法是把事鬧大，來爭取最大的社會關注以及賠償。事件過氣後，仿佛一切就結束了。在我的回訪中，幾乎沒有家長會將遭受性侵的孩子送往專業機構進行心理治療，更多的只是拿到賠償給孩子買點玩具，換個環境，就這樣過去了。
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從不知道，還有像加拿大美國這樣，政府法庭都有相關人員不斷跟進觀測這類孩子的生長發育心理狀況，並及時尋求專業機構的幫助，讓孩子儘可能身心回復到一個正常人狀態。
一張白紙的他們已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作為父母，你們應該知道要去如何止損。
寫下這些話時，我15個月大的女兒剛剛學會走路，雖然她可能還聽不懂，但我總一遍遍對她說，去吧，用你自己的腳，走到一個你自己喜歡的地方去。就像媽媽我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