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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小戎:終有一日 螞蟻會爬滿整座山丘 然後告訴全世界

—謝長發和湖南民主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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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發先生住在湖南長沙,穿一件灰色的確涼短袖襯衫、深色卡嘰褲子,出入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載重自行車。這身行頭在七十年代也許會被認為是個小幹部,在二十一世紀頭些年,則代表著一種人們並不太熟悉的人:民運。

謝長發(作者提供)

這些年我養成了個習慣,每到春節期間,就要扳起手指頭算算,究竟有哪些我認識的朋友們還在監獄裡。隨著「異議人士」這個頭銜逐漸走出小圈子向更廣泛的社會領域彌散,政治反對派被迫「隔離」於「人民」的狀況有了很大緩解。這個稱呼也正在變得模糊,正在因政治原因坐牢的人越來越多。中產階級的大量加入,使政治反對派的形象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生改變。他們駕著汽車,開著派對,使用現代通訊工具和新的交際手段,像他們在日常生活里的社交場景那樣,給異見運動帶來一派繁榮氣息。

可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批人,他們困苦、孤閉,除了政治迫害,一生幾乎一無所得。他們將養活自己之外的收入,都投入到促進中國的人權與民主事業中,清貧、勤勉、飽受迫害,就象一隊拖著腳鐐的長長隊伍,要去那自由之路的盡頭充當祭品。

謝長發先生住在湖南長沙,穿一件灰色的確涼短袖襯衫、深色卡嘰褲子,出入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載重自行車。這身行頭在七十年代也許會被認為是個小幹部,在二十一世紀頭些年,則代表著一種人們並不太熟悉的人:民運。

在過去的民運中,節儉非但是事業的必須,還是人們爭相「攀比」的文化現象。一個連清貧都不能忍受,連金錢都捨不得付出的人,又如何能夠想像他能在孤島狀態下堅持不懈地用一生來抗爭?在長沙有很多貧窮的民運人士,比如張善光、劉建安和張京生······這一代人因政治迫害而生計艱難,迫害不僅使他們失去了原先的職業,還斬斷了他們的社交脈絡,更使他們失去了訓練生存技能的大量寶貴時光。在常人積累技能和社交脈絡的時候,他們在坐牢。因此唯有承受貧苦並樂在其中,他們別無選擇。

但老謝又是幸運的,他掌握著一個煉鐵配方,此技術專長頗受中小型鐵廠親睞,單以收入而論,老謝並不貧困,甚至算得上是位「中產階級」。他把絕大部分收入都用來從事民主活動,所謂「湘省直中國之萌芽」,這裡自晚清以來一直是中國各類政治派別最活躍之處。每一個政治派別中都能找到大把大把的湖南人,每一場重大的歷史事件,都有湖南人無處不在的蹤影。對紅中國的民主派來說亦是同樣,這裡有大量的民主派存在,身處省城的老謝,自覺地承擔起接待前來長沙之各地同仁的責任,更有外省同仁,途經長沙者,但有所求,老謝必殷勤招待。外有諸友相聚時,飲食、車馬······細至湖南人喜好之檳榔。儘管每一筆花費都儘可能地簡樸,依然很難做到收支平衡。尤其有些花銷是不能輕易將就的,譬如逢年過節去看望系獄的政治犯家屬。老謝自認為在長沙,只有他有這個經濟實力來擔此重任,是以人們更加習慣性地來找他。包括我在內。

老謝生於1951年,早年學習冶金,這一技術專長使他後來獲益終生。1989年,正在瀏陽「社教」(一種國有單位的變相裁員,把冗員向其它領域疏散)的謝長發聽聞學運被鎮壓的消息傳來,立刻藉助「職權之便」,在瀏陽各中學演講,稱蛋污毛像的「天安門三君子」為「中國英雄」和「瀏陽的驕傲」。象他這樣事起時靜待其成,事敗之後起而鼓譟的人,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傳統的儒家倫理認為「君子」不應該到風頭浪尖去駕馭風潮,而應當在真火中接受試煉。

謝長發很快被捕,投入勞教隊,判三年執行二年。出獄後失去了工作,於是他重拾技術專長,為那些民營的中、小型鐵廠們提供技術支持,由於機緣巧合「下海」較早,經濟狀況反而比先前有所好轉。一手掙了點小錢後,另一手又轉投進為民主事業的奔走中來。他的家先前我閉著眼睛也能摸到,自他再次被捕後我又去過兩次,僅為再去嗅嗅他當初的氣息。一次陋室緊鎖,再次已夷為平地。

但我仍清晰地記得那間土坯房,孤零零地戳在某個舊式小區內,老謝曾對我說過,他正在和原單位糾紛分房的事宜,興許下次再來,便可以住到附近的樓房處。「要是成了,你再來就不用再出去住店,可以住到我家裡來了。」不過他對此並不是十分樂觀,並且似乎對眼下的住處甚是滿意。「如果真能成,我要去找些沙發······五、六條應該不成問題。」他又忍不住憧憬道。

那個「家」位於幾間樓房的包圍之中,一年四季陽光罕至。里沒有床,用空心磚和木板搭出一個鋪位,雖然象個流浪漢,那鋪位仍足夠整潔。「床」底下有一口箱子,是老謝最重要的一件「家具」,裡面裝有他最昂貴的一份財產:一套西服。那是他談生意時行頭。

那屋裡還有一些小板凳,很多紙箱子,分門別類裝置書、雜誌和報紙,有些報紙和雜誌沒有箱子裝,便捆起來碼放。一張不知由什麼東西構造起來,好象是半張沒有桌面的雙人課桌和一些形狀參差怪異的碎木板、磚頭和棍子們,疑似「電腦桌」的東西上,放了一台電腦。大概是九十年代末的產品,而且「中毒太深」,常年處於各種硌塞狀態。他希望我能幫他殺殺毒,但看我滿頭大汗對付了四、五個鐘頭仍不得要領,便心疼起我來:「反正我平時也不用,只要能放VCD就行,算了吧!」

牆上還靠著一塊很平整的大木板,足足將近兩米長,好幾十公分寬,不知他自何處得來。他非常滿意這塊大木板:「如果有人來,用四摞雜誌就可以搭出一張床。但是只能夏天用,沒有多餘的被子。」

奇怪的是,這位不煙不酒之人,「家」中卻時常備有菸酒,若有同仁諸友好此物者,他便取之款待。託名曰:自己備些菸酒是為做生意時應酬。

1998年,全國爆發了組建反對黨運動,湖南這片激昂之地,自然不甘落後。當民主黨遭鎮壓時,舉國一片蕭殺,在湖南亦有大量民主黨被捕,譬如已故的李旺陽、佟適冬。還有諸如張善光、柏小毛、何朝輝等一眾。老謝也參加了民主黨,但在組黨之初並非十分活躍之人,因此居然躲過這一劫。劫後整個中國異見界元氣大損,不僅大量人被捕系獄,更導致士氣低迷。此時的老謝卻又一次走到風口浪尖,為民主黨奔走呼告,象一隻螞蟻一樣努力搬動巨大的山丘。他的作風單純、勤奮而又真摯,身上似乎有耗不完的精力,熱衷於救助和幫扶政治受害者的家庭。他對知識和有知識的人懷有一種中國傳統式的無條件敬重,每逢遇上一位真正的學者,哪怕是從VCD上,都會流露出孩童式的天真和專注,那些時候他總是忘記一切,仿佛自己已經身處那些學者們所描繪的幸福世道中。

他的努力並非沒有收穫,螞蟻們的數量在不知不覺中多了起來,搭乘網際網路的春風,到了二十一世紀,民主派們又重新熱鬧了起來。這些努力自然也在專制當局耳目的掌控之中,2008年,鎮壓的黑手伸向了老謝,他在6月被捕,旋即以「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判處十三年重刑。如今十年匆匆,獄中的老謝年紀古稀,而獄外之我一事無成,愧對賢者。

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不會因為缺少一個謝長發而停止運轉,但它的運轉卻是謝長發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搬動山丘的螞蟻們不會停下,終有一日,螞蟻們會爬滿整座山丘,然後告訴全世界:「我們不是螞蟻,是真正的人!」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民主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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