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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鬥的流行語:你也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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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還記得吧,去年六月十九日,王光美蹬著自行車來到了清華園,一進門就洋洋得意地說:『少奇同志派我來的。』劉少奇算老幾!——我們揪出了劉少奇,你王光美也跑不了——王光美,你抬起頭看看你那醜樣,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把大家的眼睛都看髒了,給我滾下去!統統滾下去!」

1967年4月10日,清華大學學生批鬥王光美

中國的網絡語言也許是世界上最豐富、最花樣翻新的語言。

「屌絲」為什麼能流行?「我爸是李剛」為什麼能流行?前者是一個新名詞,後者不過是一句普通的「陳述句」,為什麼它們先後成為中國網絡最火的流行語?

筆者以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們的無恥,而且是超無恥。

什麼是「超無恥」?筆者將其界定為「完全不知道無恥著的無恥。」

文革時期也有一句流行語:「你也有今日?」

什麼意思?筆者用流行的網絡語言解釋就是:「你糗了,我特爽!」

因為當年沒有網絡,所以這句話當然沒有「屌絲」、「我爸是李剛」那麼火。但確也常常掛在某些人的嘴角邊,當然這些人全都是一時得意、得勢、得志,忘了自己老幾的人的「超無恥的無恥語言」。

前文說到的那個李鍾奇司令,當年他在北京軍區禮堂的休息室里,一腳立地,一腳踩在彭德懷元帥的腰上,一手叉腰,一手伸出兩尺遠,作紅衛兵般英武狀,大聲唱道:「彭德懷,你也有今日?」

李鍾奇少將如是說;王紫鋒中將也如是說;在許光達案中大打出手的黨、都兩人也如是說;其實,安徽「紅梅劇團」的軍代表劉萬泉的心裡也是這句話。

文革時所有能借文革之機實現私人報復的人,全都是這句話。當然也有收斂一點、狡猾一點的人,嘴上雖沒有,但他們心裡也是這句話。

當年的文革英雄清華蒯大富,在最得意之時也是說的這句話。

「你也有今日?」是文革流行語之一。當年蒯大富在得意之時也是說的這句話。

1967年4月10日,老蒯一手策劃、組織、指揮了三十萬人(也有人說四十萬,老蒯的回憶文章中說三十多萬)批鬥王光美大會,陪鬥者有彭真、陸定一薄一波、蔣南翔四人。那天,筆者在現場,席地而坐在清華主樓東側靠「工物系館」的廣場上(一般同學都是按系、年級、班級排隊入場的)。大會開始後由老蒯做主題發言。他說:

「大家還記得吧,去年六月十九日,王光美蹬著自行車來到了清華園,一進門就洋洋得意地說:『少奇同志派我來的。』

劉少奇算老幾!——我們揪出了劉少奇,你王光美也跑不了——

王光美,你抬起頭看看你那醜樣,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把大家的眼睛都看髒了,給我滾下去!統統滾下去!」

劉少奇是毛江拋出來的,憑你老蒯算老幾,怎麼能說是「我們揪出來的」呢?至少也應該說是「毛主席領導我們把你揪出來了。」

針對王光美,老蒯雖然沒有說「你也有今日」,但話里話外全是這個意思。而且斜著眼睛一擺手,作不屑一顧狀,喊道「給我滾下去,統統滾下去!」其氣勢又比「你也有今日」高出好幾分了,接近毛澤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勢了。所以,老蒯才將他那篇批判發言稿定名為「糞土當年萬戶侯」。

就這幾句泄私憤、沒水平的話,就算將王光美批了。接著,話鋒一轉批薄一波。老蒯說:

「今天,薄一波也在這兒,這一次是你四進清華園——薄一波,你聽著,我問你,你還記得去年七月三號你在清華大學都說了些什麼嗎?——你說,『蒯大富是牛鬼蛇神,是小卒子,留下來當難得的反面教員』。想不到九個月以後的今天統統落到了你薄一波的頭上——當然,我們也不一定要馬上殺掉你,留下了可以做難得的反面教員!薄一波,十個月前,你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你也有今天」?也從老蒯的嘴裡說出來了吧!由不得他不說,他那時就這心態。可是,你怎麼能說「當然,我們也不一定馬上殺掉你」,你怎麼有這個資格,有這個權力?又不知道自己算老幾了吧!

李鍾奇、王紫峰對彭德懷的仇恨,黨、都二人對許光達的仇恨,都是文革前就已經種下了的;而蒯大富對王光美、薄一波的仇恨則是文革才產生的。建國以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在人與人之間播下了無數的仇恨,而文革又在人與之間播下更多的新的仇恨。

仇恨產生的同時,報復心理也產生了,中國人一向就有「恩仇相報」的情結。當一個人處於弱勢時,他咬著牙根唱道「仇恨在心要發芽」,想著「秀才造反,十年不遲」、「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盤算著什麼時候「時候一到、一切都報」。當一個人處於強勢時,他想的是「此時不報,更待何時」。「你也有今天?」正是反應了一個弱者轉變為強者後急於報仇的迫切心態。這種情結幾千來深深地植根於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之中了,並不是從文革才開始有的。但文革前屬於個體的謀劃,文革才提供了「恩仇相報」的大舞台。

「三十萬人批鬥王光美」是蒯大富在文革中的巔峰狀態下的「巔峰傑作」,四天後414成立,從此老蒯就走下坡路了。

關於三十萬人批鬥王光美的現場回憶

1967年4月10日,清華大學三十萬人批鬥王光美,筆者始終在現場。席地坐在中間偏右一點的位置,距主席台有起碼三、四十米。因為人太多,鬧哄哄的,台上的情況並不是很看得清,更聽不太清。會中、會後,印象深刻的有三點:

一、王光美的形象。穿旗袍,戴桌球項鍊,有頭巾,像老妖婆或狼外婆似的。我沒有感到很好玩,更沒有感到很過癮,只是感到實在沒有什麼必要,是下三濫,是將嚴肅的政治鬥爭庸俗化,戲劇化,沒什麼好處。出這種點子的人是泄私憤,圖報復,動機不純。出這種點子的人是玩小聰明,侮辱人格,沒什麼意思。

事情快過去半個世紀了,我沒有必要在這件事情上吹牛皮。其實當時我們宿舍的大部分同學都是我這個認識。我記得一個姓陳的同學就說老蒯這樣做沒什麼意思。還有一位上海同學說:老蒯這傢伙,就喜歡玩兒絕的。

這也就接近表揚他了。

會後,我們也議論過老蒯的批判發言,我們宿舍的多數同學認為水平不高,停留在「你也有今日」的水平上,不是「解放全人類」的心懷。對於這一點,宿舍里的同學並沒有任何爭論。

二、我當時有一點悲憫的情緒。我不是蒯派,雖然我也認為王光美工作組鎮壓學生是錯誤的,但我沒有仇恨,更沒有報復心理。看到昔日的主席夫人被糟蹋成這個樣子,我內心有一股不忍,認為如此污辱人格很不好。我們也想過,這樣的事情總也應該得到中央的允許,但中央能允許蒯大富這樣做嗎?如果這不是中央允許的,而是蒯大富們擅自作主,那麼蒯的膽子也太大了。當時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江青直接指使的。

三、另一件事,就是在大會進行過程中,我的右前方七、八米處發生過一陣騷動。左右的同學全都將視線從主席台上移過來,半坐起身子探望前方的究竟。幾分鐘的功夫,只見有四、五個保衛組的人將一個戴眼鏡的同學反剪著背押了過來。大家問怎麼回事?說耍流氓。

然後,前方的同學傳過來說,這小子在開會時耍流氓。因為有女同學在,說話的人不是說得很清楚。但我還是弄明白了,原來大家都席地而坐,這小子則儘量靠緊了前面的女同學,據說他的生殖器頂了那女同學的屁股,那女同學就尖叫了起來。

文革中的一些公開場合下的批鬥會,辯論會,經常會有一些恐怖事件發生。

關於清華文革的零星記憶(1)

又有一次,大概是66年8月底的一個晚上,在清華大學大禮堂辯論譚力夫的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雖是「基本如此」,實際辯論中早就變成「一定如此」。那次,我也在現場,我的家庭出身不算很壞,但仍然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壓力,使人窒息。占領講台的都是一些清華附中的中學生,男的女的都穿軍裝,都英姿颯爽,都非常的能說雄辯。整個大會自始至終的氣氛非常恐怖。凡是上台發言的都要先報家庭出身,出身不好的根本就不敢上台,會上最刺耳的口號是:「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就滾你媽的蛋」。

另外還有一次大辯論,辯論的中心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是什麼?」有人說是階級鬥爭,有人說是無產階級專政。那次辯論我也在現場,一開始我也認為是階級鬥爭,因為毛澤東的很多語錄都是談階級鬥爭的,如「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等。談無產階級專政的語錄比較少,強調得也遠沒有「階級鬥爭」那麼厲害。

結果可能是清華附中的一個紅衛兵上來念了一段語錄,大意是:只承認階級鬥爭還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只有承認階級鬥爭,同時承認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才是馬克思主義者。這段語錄可能是史達林的。

從此,我才知道原來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不是階級鬥爭,而是無產階級專政。

我對這幾次大會的記憶已經很含糊了,我懷疑這兩次大會可能是一次。

我記得我也是坐在中間過道第十幾排的右側,我前面三、四排有一個男生在喊口號時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咳嗽,還是放屁,還是沒有舉手、鼓掌之類的),也是被飛機式從我身邊走過被叉了出去。

總而言之,參加這樣的辯論會都得非常小心,大家學語錄,你也得馬上拿出語錄本來一起學;大家喊口號,你也得舉起手來一起喊;大家鼓掌,你也得一起鼓。此外你一定要控制自己的生理行為,咳嗽、放屁都得選擇時機,能不放儘量不放,即使放也要憋著,讓音量減小到最小的分貝。倘若在喊「萬歲」時,你來一個「通天炮」,那就多半要倒霉了。

關於清華文革的零星記憶(2)

大概是1967年的某一天,我們宿舍的一位同學從外面回來告訴大家一個消息:工化系的一位女生被打成了反革命,據說是因為這位女生在夜裡說的夢話被室友舉報了。這位女生說的夢話是:江青只不過搞了八個樣板戲,有什麼了不起。

當時,宿舍里的同學對這則消息都只是聽聽,不發表任何評論。沒有一個人說該還是不該。我不知道其它同學是怎樣想的,但這則消息引起了我很大的恐懼,因為那時我已經對江青非常反感了,經常在心裡罵她是婊子,是蘇妲已。當然只敢在心裡罵。

在學校里是六個人一個宿舍,每到睡覺時,我就提醒自己不要想這件事,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可是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卻越會想,常常就這樣將自己折磨得失眠

後來分配在一個小工廠工作了,與幾個工人住在一起。我不放棄任何機會爭取自己有一間獨立的宿舍。但這對於一個正在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是辦不到的事。

兩、三年後,我被分配到一個車間裡去做技術員。這個車間有一間單獨的技術室,可技術員只有我一個,我就擅自搬到車間一角的技術室去住。工人們非常歡迎,因為他們無論是上白班還是上夜班,凡有技術上、圖紙上的問題搞不清楚,隨時都能找到我。領導上因此表揚我,說我以廠為家,白天黑夜想的都是工作。就憑這一條,我也年年當「學大慶標兵」。

他們哪能知道我的心結啊。從此,我晚上睡覺才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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