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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世界處在巨變中 國家間競爭的最大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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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間的競爭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和性質?可供參考的三種模式是:貿易衝突、冷戰、大國競爭。但這三種模式都是從歷史上概括出來的,都是已經經歷過的。這次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衝突首先會表現在貿易或經濟的層面。其中關鍵的問題,是貿易和經濟的衝突會不會演化為類冷戰、准冷戰或新冷戰?關鍵的問題是意識形態與體制的因素。

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共寫了六篇如何看待當今世界變化的文章。具體篇目如下:

第一篇:《為繽紛的世界變局捋一條線索》

第二篇:《資本抽離與社會斷裂》

第三篇:《世界上在發生什麼—-四個有意思的提法》

第四篇:《如何認識當今的世界:三個可供參照的認識框架》

第五篇:《班農主義是理解美國戰略思想變動脈絡的一把鑰匙》

第六篇:《超越還是制衡:在民粹主義與精英主義之間》

這個系列還會繼續寫下去。

為了方便關注這個問題的朋友的閱讀,為了引起各位更深入的討論,同時也是為了不斷整理修正自己的思考,現將這六篇文章的脈絡整理如下:

全球化逆轉的過程正在發生中。

這是當今世界正在發生的最重要的變化。這個逆轉最表面的象徵,就是聯合國在處理國際事務中幾乎處於完全無效的狀態。儘管從長時段來看,全球化也許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但階段性的逆轉則是完全可能的。當然,此後新一輪的全球化也是可期的,但具體的進程和格局可能會體現這一輪調整的影響。

這一輪全球化過程的調整可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導致全球化逆轉的有兩個重要的原因,而這兩個原因不僅出乎當初的預料,其修復也需要漫長的時間。這兩個原因是:

第一,原有的全球化框架已經無法容納全球化本身格局的變化。這一輪的全球化是在二戰後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框架中進行的。這個框架具體包括:處理國際事務的全球性機制的聯合國,作為國際貨幣金融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作為國際貿易體系世貿組織。而在全球化過程中,像中國這樣的大體量而體制又是迥然不同的國家,成了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並對在全球化過程中居於主導地位的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構成了巨大的挑戰。或者換句話來說,全球化過程本身超出了作為這一輪全球化主導者的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的預期和想像。

第二,在已開發國家內部由於資本抽離所造成的社會結構坍塌。這裡需要說明一句,在首次討論這個現象的時候,我使用的還是斷裂這個概念。但後來我越來越覺得,斷裂這個概念不足以概括這個變化,可能坍塌這個概念要更為準確一些。我們知道,現代社會結構中的一對重要關係就是勞資關係,其間的張力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衝突與矛盾的發生是一種常態。然而這一次的情況卻與原來完全不同,這一次不是雙方關係的緊張,而是其中的一方抽身而去。這就是我所討論的資本抽離過程以及由此造成的社會結構的坍塌。

由於上述兩個原因,全球化的過程開始進入調整期。這個調整期既是國家內部(主要是已開發國家內部)結構的修復過程,也是世界範圍內不同力量消長以及關係重構的過程。這個過程引發了當今世界上一系列劇烈的變動。

現在我們需要關注的是,在這樣的一個調整期,世界上會發生什麼?尤其是會發生什麼結構性的變化?

首先,從全球的角度說,國家將重新成為競爭單位。在原來冷戰格局下的局部結盟,實際上具有一種淡化具體國家之間競爭的作用。而在隨後的全球化加速時期,國家的角色似乎在進一步弱化。而在逆全球化的過程中,國家的角色將會凸顯,國家間競爭將會進一步加劇。美國的戰略性收縮,英國的脫歐,中國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微妙變化,都是這一趨勢的表現。由此形成的國家間摩擦和衝突是可以想見的。

國家間的競爭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和性質?可供參考的三種模式是:貿易衝突、冷戰、大國競爭。但這三種模式都是從歷史上概括出來的,都是已經經歷過的。這次會不會有什麼不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衝突首先會表現在貿易或經濟的層面。其中關鍵的問題,是貿易和經濟的衝突會不會演化為類冷戰、准冷戰或新冷戰?

關鍵的問題是意識形態與體制的因素。就客觀的因素來說,現在整個世界的情況與當年美蘇冷戰時的情況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在蘇東劇變之後,意識形態的退潮,實用主義的興起,是一個世界性的潮流。雖然大國之間的競爭仍然帶有體制和模式的因素,但利益與務實在成為越來越重要的考量。當然,也不可否認,在中美關係中,確實存在兩種體制、兩種模式的競爭。而在這種競爭中,意識形態的因素也會夾雜其中。在這樣的情況下,應當警惕一種類冷戰現象的發生。尤其是作為正在迅速開發中國家的中國,更應該避免陷入冷戰的陷阱。

一些國家國內政治邏輯與生態改變。當今世界上發生的一些變化,與我們頭腦中原有的坐標和框架越來越不符。按照我們習慣的框架,川普是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但他在大選前後,都刻意強調他與共和黨建制派的區別,並與之拉開距離。在歐洲,也有不少政治家將建制派作為其抨擊的對象。在我們過去多少年的觀念中,美國最基本的政治分野是共和黨和民主黨。但這一次的美國大選,一個新詞,將兩黨的那些當權派歸到了一類:建制派。這是過去人們沒有見過的一幅政治版圖。這標誌著其社會力量的重組以及政治模式的變化。

全球性民粹主義思潮的興起。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基本的趨勢,資本和技術的重心在向社會結構的上端積聚,甚至形成一個如班農所說的由大資本、大金融、大技術構成的一個全球化精英集團。但在另一個方面,由於網際網路、自媒體等因素,社會和輿論的重心在向社會結構的下端沉降,社會底層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兩種相反的趨勢,也許會逼迫出政治結構的某些轉變。這種轉變的一個結果,是民粹主義的再度崛起。於是,反精英與排外,成為一種明顯的潮流。但正如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指出的,這次的民粹主義可能更具有中產民粹的特徵。這也表明作為一種思潮的民粹主義背後社會力量的變化。

新趨勢所表明的問題與挑戰

已開發國家資本回流與經濟衝突加劇。在川普執政之後,美國的戰略目標和戰略思維發生重要轉變:美國優先、促進資本回流、重振美國製造業、把工作崗位帶回美國。有人預測,只要不出現意外,川普將在其任內迎來美國史上最長經濟擴張期紀錄。因此,對於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美國在世界上的位置,需要做出客觀理性的判斷。

強人政治以及與民粹主義結合。在這樣一個時代,客觀上要求國家成為一個更獨立的、更強有力的實體。也正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之下,一種新的強人政治開始出現。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所調動的思想與文化資源的特點。其中有兩點是明顯的。一是他們都努力在調動特殊性的本土文化資源,利用和張揚民族主義情緒。二是藉助於民粹主義,以圖壓制住精英。

衝突激化中西方重新結盟以及地區性自保聯盟出現。世界的政治版圖正在經歷重組。我們過去一個嚴重的誤判,可能是把國家間的關係理解為純粹的利益關係,而忽視價值觀的作用。決定新的政治版圖的最終因素可能是價值觀。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國家的重新結盟是大概率事件。而且,現在我們還可以看到,即使是在美國缺席的情況下,一些地區性的自保聯盟也在開始形成。在日本的牽線搭橋下,CPTPP已如期簽約。前些天,在歐盟28國里,有27個國家的駐北京大使聯合簽署了一份報告。

最大的懸念:能否走出修昔底德陷阱?未來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中美兩個大國之間關係的處理方式和處理結果。這種競爭,可能要經歷一個相當漫長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比拼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誰不犯大的錯誤。當年蘇聯崛起,美蘇對抗凸顯的時候,美國著名戰略家凱南曾經為美國提出一個很重要的戰略思路:以價值觀和建設性的行動作為競爭的手段。這就是遏制戰略的思想來源。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最應該提防的就是陷入冷戰陷阱,回到閉關鎖國狀態,哪怕是現實中有這樣的逼迫因素。換句話說,誰能夠將自己的事情做好,誰能夠獲得人們更多的道義上的認同,誰就將是最後的勝者。

當然更重要的是,是看人們能不能有足夠的智慧在所謂修昔底德陷阱中找到新的出路。不錯,歷史上的大國競爭,往往最終都是由戰爭的方式解決。但現在的情況畢竟不同了,現在已經進入核武器的時代,人類和地球經受不住一次核大戰的摧殘。這有可能會逼迫人們想出更好的辦法,以一種更明智的辦法對待和處理這個過程。

最後說一句題外話:時間是一個最有力量的東西。最終的結果可能取決於各自對緊迫感的不同理解以及會採取的作為。

原創:孫立平<孫立平社會觀察>4月24日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獨立中文筆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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