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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的名篇《我的叔叔于勒》 原來應該這樣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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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小說家莫泊桑的名篇《我的叔叔于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入選中學語文教材。這在西洋小說浩如煙海的名篇佳作中,實在是極稀有的殊榮。現今大學生閱讀面令人不敢恭維,但因被教材所選用,遂讓莫泊桑在中國的知名度有了極大提高,《我的叔叔于勒》也幾乎成了中國人最熟悉的法國小說。一次在網際網路上看到某中學高級教師講解《我的叔叔于勒》的視頻,印象最深的是這名教師在講課中,反覆不厭其煩地抓住恩格斯的一句話:

資產階級撕去了籠罩在家庭關係上溫情脈脈的面紗,並把這種關係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係。

說實話,我對這句話不陌生。文革前還是中學生的時候開始讀一點翻譯小說,間或也看評論家對小說的分析,或西洋文學史之類的閒書,知道恩格斯的這段話在那時評論《我的叔叔于勒》的文章中,已有被用濫的跡象。近半個世記過去了,沒想到只要一提起小說《我的叔叔于勒》,依然離不開這段久違的「導師語錄」。恩格斯的這句話見於《共產黨宣言》(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人民出版社第一卷第253頁),緊接其後還有如下文字:「他們將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激發,全都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河之中。」設若當初恩格斯沒留下這段話,教師與學者們又該如何評論莫泊桑的遺產呢?

這段「導師語錄」,似乎給《我的叔叔于勒》的主題定了鐵案。沿這段文字的指引,可輕易得出一個無可辨駁的結論:莫泊桑的小說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的腐朽、黑暗與必將滅亡的命運,這正配合了長期以來對社會主義制度無比優越性的竭力宣傳,也是《我的叔叔于勒》入選中學語文教材的真實動因。不過在我看,從文學評論家到中學教師,如此調門一致地依仗導師語錄的支撐,給出一個先入為主的結論,將一種錯誤的判斷強加於莫泊桑的小說,實在是對西洋文學遺產的褻瀆,也顯露出知識階層審美趣味的低俗。

莫泊桑中短篇小說,上世記30年代的中文譯者為趙少侯先生,至50年代時還有李青崖先生。不久前我重讀了《我的叔叔于勒》,系幾年前重版的趙先生的譯本。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約瑟夫)下筆,從「我」的視角觀察周圍親情關係的變化。當「我」尚未出生或還在襁褓中的時候,于勒叔叔就「行為很不端正」,曾經是「揮霍錢財」的「一個壞蛋,一個流氓,一個無賴」。當上一代老人離開人世的時候,于勒叔叔又「把自己的那部分遺產吃得一乾二淨,還大大消耗了我父親應得的那一部分。」總之,于勒叔叔「曾經是全家的禍害」。

終於,于勒叔叔被送上「從勒阿弗爾開往紐約的商船」,從此去了北美。這以後從寄回的信件上看,于勒叔叔似乎在北美「做了買賣」,而且還「賺了點錢」,甚至「準備賠償給我父親帶來的損失」。於是,大家開始認為于勒叔叔是位「正直的好人」,是「有良心的人」。在最近的一封來信中,于勒叔叔告訴「我」的父母:他「明日到南美旅行」,並表示,他「發了財就會回到勒阿弗爾來」,而且「為期不會太遠」。從此,于勒叔叔由我們「全家的禍害」,轉而變成「全家的希望」;于勒叔叔寄回的信,成了「我們家的福音書」。我們一家人甚至計劃著要用于勒叔叔帶回來的錢,「在安古維爾附近購置一幢別墅」。

終於有一次,「我」的全家有機會乘坐輪船到澤西島去遊玩一次。「澤西島是窮人最理想的遊玩地方」。在船上,「我」的父親偶然發現那個顯得很衰老的、賣牡蠣的窮漢,像是「我」的叔叔于勒。這一發現引起父母的何種反應?首先是父親「臉色十分蒼白,眼神也跟尋常不一樣」。母親知道後「也怕起來」,之後又開始「哆嗦」,而且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父親經向船長旁敲側擊地探問後,終於證實那賣牡蠣的流浪漢正是「我」的叔叔于勒。這個確切的消息讓父親變得「神色那麼張惶」,他「低聲嘟噥著:『真是飛來橫禍』!」接著,母親「大發雷霆,說:『我早就知道這個賊不會有出息,早晚會再來纏上我們!倒好象一個達夫朗什家裡的人還能讓人抱什麼希望似的!』」母親又趕緊讓「我」「把牡蠣錢付清」,然後全家很快轉移到船的另一端,以便離于勒叔叔儘可能地更遠些。從澤西島回來的時候,全家人為了徹底避開于勒叔叔,改為乘坐聖瑪洛號。只有「我」,在臨近澤西島之前,「想再看一次我的叔叔于勒,想到他的身旁,對他說幾句溫暖的安慰話。」

小說沒有驚人的波瀾或峰迴路轉的情節,莫泊桑是善於從尋常生活或家長里短中發掘細節的文字聖手。「我」的父母在去澤西島之前對于勒叔叔的殷切期盼,與在輪船上見到窮困落魄的于勒叔叔後,所顯示出唯恐躲之不及的驚慌,形成了令「我」難以接受的對照。讀者看到的是世態炎涼、人情薄如紙、親情之間拒之千里的冷漠。於是,恩格斯的那句話:「資產階級撕去了籠罩在家庭關係中溫情脈脈的面紗」,似乎成了專為評價《我的叔叔于勒》量身定製的名言。讀了小說,再聯想《共產黨宣言》中的這段「名言」,也就更能激起學生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仇恨。

可惜很少有人願作進一步考量:如果沿用無產階級導師的階級劃分方法,那麼在小說從頭到尾塑造的人物中,無論是「我」的父母,抑或是于勒叔叔,究竟誰應劃入資產階級?正統的社會主義理論中,通常根據財產占有的數量作為劃分階級的依據。不過在改革開放中迅速暴富起來的高層顯貴與太子黨們,無論擁有多少驚天財富與資產,卻不僅永遠不會劃為資產階級,而且還永遠是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根據財產占有量,小說《我的叔叔于勒》全部人物中,究竟有誰可劃入資產階級呢?小說開頭即提示:「我」的家庭「並不是有錢人家」,生活僅僅「勉強湊合罷了」,父親「掙的錢不多」,「家裡樣樣都要節省」,「母親對家裡拮据的生活感到非常痛苦」。至於那個原本「行為很不端正」、只知「揮霍錢財」、最終只能在船上靠賣牡蠣餬口的于勒叔叔,更加與「資產階級」四字毫不沾邊,只能劃入赤貧的無產階級,也是極善吹牛的流氓無產者。

既然「我」的父母以及于勒叔叔都屬無產階級,那麼所謂「資產階級撕去籠罩在家庭關係中溫情脈脈的面紗……」一說,與小說《我的叔叔于勒》究竟有什麼關係?小說中究竟是誰撕去了「溫情的面紗」?那個「撕去了籠罩在家庭關係中溫情脈脈的面紗」的人,究竟屬資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小說中不僅沒有一個人物可劃入資產階級,相反都可歸為無產階級之內。原來「撕去了籠罩在家庭關係中溫情脈脈的面紗」的人,恰恰屬於無產階級。而小說居然被曲解為反映了「資產階級撕去了籠罩在家庭關係上溫情脈脈的面紗,並把這種關係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係。」如此捕風捉影、生搬硬套恩格斯的「名言」,對小說作如此牽強附會、捕風捉影的解讀,在半個多世記的時間內,居然從未遇到質疑。

既然在小說《我的叔叔于勒》的全部人物中,完全找不出一人屬資產階級,那麼將恩格斯的這句「名言」強加於對小說的評論,也就完全是一種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欺騙。什麼是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指市場經濟中擁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與企業家在內的群體。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自英國工業革命以來,資產階級的名聲連同資本主義制度一樣,遭到無休止的誣衊:資產階級不僅會「撕去家庭中溫情的面紗」,而且貪婪自私、殘酷剝削並製造大批失業人口,所有資本家無一不是靠剝削才掌握了生產資料。我當年還是學生的時候,長期反覆接受的教育就是:「資本主義一天天爛下去,社會主義一天天好起來」!

市場經濟里生產資料掌握在誰手裡的問題,究竟由誰說了算?不要以為一個人越善於剝削,就越能成為掌握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或資本家,這在邏輯上講不通。更不能因為老子打下江山,兒子就可以壟斷生產資料。恰恰相反!哪些人可以成為擁有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只能由市場上無數消費者群體通過投票確定。消費者投的是貨幣票,他們每次進商場、飲食店消費與購物,都伴隨著投票過程。眾多消費者投入貨幣票,決定了哪些人適合成為擁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並繼續留在市場上為人們供給各種消費資料。一個資本家,如果不善於發現市場上的消費需求與潛在需求,就無法滿足公眾的各種消費,也無法獲得人們的貨幣票,很快就會虧損得一無所有。無數以工人、職員、知識分子和農民組成的消費者群體,只有找到質優價廉需求物品,才願意投出自己的貨幣票,才決定哪些人有資格成為資本家。這種市場投票機制也表明真正願意小心翼翼為公眾服務的人們,恰恰就是在市場體系中成功的資本家、企業家,而那些嘴上高呼為人民服務的政黨與政客,卻是以公眾為掠奪對象的匪幫。

指責「資產階級撕去籠罩在家庭關係中溫情脈脈的面紗……」,純屬一種捕風捉影的政治宣傳,如同詆毀資產階級貪婪成性、冷酷自私一樣,是少數人為了藉助武力上台永久執政的目的,並推行計劃經濟的基本手段。這一道理在上世記早已被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學家們,從理論上作了清算。

作為小說家的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中,僅僅是反映那個時代法國社會的現實,以及親情關係中對財產權的攫取和由此引起的冷漠。莫泊桑自己就出生在敗落的貴族家庭,其父也類似于勒叔叔那樣的浪蕩公子,這使莫泊桑對親情的冷漠有著切膚之痛。客觀地講,莫泊桑的筆下對于勒多多少少流露了一種同情,對「我」的父母的選擇也帶有一種噯味的揶揄。莫泊桑對當時法國社會貧富不均的抨擊,倒是可以從小說的另一段文字中看出:

在有錢人的家裡,一個人吃喝玩樂無非算是胡塗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稱呼他一聲花花公子。在生活困苦的家庭里,一個人要是逼得父母動老本兒,那他就是一個壞蛋,一個流氓,一個無賴。

莫泊桑是19世記不可多得的文學巨匠,他的小說顯示出對當時社會貧富差距的強烈批判,而非對資產階級或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牽強附會地抓住《共產黨宣言》中違背真實的一句話,將小說《我的叔叔于勒》塗上一層「抨擊資本主義」的色彩,未必就能保證社會主義的合法性。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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