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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書華:揚州拆遷撞人事件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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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三天,現場血跡已干。韋剛還在醫院,王琴聽別人說,他斷了幾根肋骨,右手大拇指撕裂,這對結婚十幾年的夫妻,經營旅遊用品小生意,家裡還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女兒。韋剛當了13年的兵,去年,政府工作人員送來了一塊牌子,寫著‌‌「光榮人家‌‌」。

吳剛強很不滿,‌‌「我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他說,自己的房子是2001年建的,當年江蘇編制《江蘇省城鎮體系規劃(2001—2020)》,揚州市政府提供了沿街外立面效果圖,他依據這個圖蓋了房子。‌‌「之前建房子的時候,不說違建,去年要拆遷了就認定是違建了。‌‌」

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杭集鎮曙光路累積了一年多的拆遷矛盾,在10月15日清晨激烈爆發。

當天早上7點,曙光路300號門店外,韋剛遭多人拳打腳踢。掙脫後,他跑進黑色小轎車,車輛發出巨響,衝進路旁的綠化帶,灰塵瞬間漫天。有人被撞倒,血淌了一地,最終導致2死8傷。

這一年來,不安和憤怒攪動著曙光路上靠運河的住戶。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因為城市建設需要,在2017年8月到10月,要求位於小運河沿線東側城中村棚戶區拆除房屋。2018年9月,杭集鎮政府認為小運河沿線住戶侵占河道,進一步催促他們搬走。

多數住戶搬離了住處。但一些住戶不認可官方的判斷,房子住了十幾年,不是違章建築,有住戶認為官方給出的拆遷賠償價格低於市價,不同意拆遷。

隨後,一些穿紅黃色馬甲的人頻繁出現在住戶門口,踹門、打砸、威脅。有住戶不得不縮減小作坊的生意,有的在門面外安裝了監控器,有的帶家人輾轉他鄉,走的人更多了。

雙方一度陷入僵局,‌‌「穿馬甲的人‌‌」變得更活躍,加劇了與住戶之間的對立。直到韋剛開車撞向人群的一次猛踩油門。

衝撞

10月15日早上六點,住在揚州市杭集鎮曙光路上的張玉容出門跑步,經過中心廣場時,看到有人群在排隊集合,穿著紅黃色的馬甲,她知道‌‌「拆遷的‌‌」又來了。

杭集鎮以生產牙刷聞名,三笑集團就在此地,當地不少住戶做旅遊用品的小生意,生產一些賓館拖鞋、旅遊牙刷。

張玉容看到幾十個穿紅黃色馬甲的人,把韋剛店門裡的拖鞋底子搬出來,牆上的攝影頭被打爛在地。韋剛被一群人摁著打,掙脫不了。路旁零星有路人經過,不敢勸架。

韋剛的妻子王琴站在路的另一側,被幾名婦女‌‌「一邊一個拉住手臂,一人抱著腰。‌‌」她看到一群人圍著韋剛,頭上被蒙了一件軍大衣,‌‌「很多手揮舞著往下砸‌‌」。

半小時內,王琴先後用別人的手機和自己的手機打電話報警。從七點零三分到七點二十七分,5次撥打110都接通了,說明完現場情況和地址後,等待警察處理。最近的派出所距離事發地3公里,十幾米外的住戶吳剛強家,有警察在處理拆遷糾紛,但直到韋剛開車撞人,都沒見到警方的人。

吳剛強家開賓館謀生,是被拆遷的戶主之一。他家的2個攝影頭被打掉了,8個房間裡,3個房門鎖都被踹掉,門上依然留著踹門的腳印。他說,當天早上六點多,一群穿著紅黃色馬甲的人湧入他家,損壞監控攝影頭,把妻子和母親按倒在地,把兒子從樓上拉了下來,他本人被兩個防爆叉卡住了脖子。

吳剛強報警,警察到了他家。吳剛強的小舅子問,‌‌「隔壁在打架,你們不去看看嗎?‌‌」對方說,‌‌「等我們把這裡處理完。‌‌」

吳剛強在自家後院。杜書華攝

韋剛掙脫往旁邊跑時,張玉容看到他滿臉通紅,藍白格子襯衫的一個衣袖已經被扯掉。張玉容說,‌‌「韋剛你別搞了。‌‌」他忙點頭說,‌‌「好、好。‌‌」隨即往後跑。目擊者回憶,韋剛跑上黑色的尼桑小轎車,有人抱著一個水泥石塊砸向擋風玻璃。

小轎車朝左前方的綠化帶衝撞上去,塵土飛起,幾個人被撞倒在車前,有人倒在車旁,轎車卡在綠化帶的台階上,車前橫樑已經脫落。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發布通告稱,此次衝撞導致2人死亡。

據警方發布的通告,數月來,韋剛未能配合杭集鎮防汛防旱指揮部要求拆除河道內建築物的行動。與該指揮部簽訂《委託拆除協議》的房屋拆除公司工作人員陶冉,遂在10月15日指使拆違人員‌‌「砸壞玻璃門,搬出違建房內物品,搗毀門前攝影頭。‌‌」

雙方爆發了衝突。事後,韋剛、陶冉分別以涉嫌‌‌「以危險方法公共危險罪‌‌」、‌‌「尋釁滋事罪‌‌」被警方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丈夫被押上警車後,王琴拾撿拆遷者留下的馬甲,紅黃色的馬甲、紅色安全帽,裝了滿滿兩大麻袋,還有一件皺巴巴的軍大衣和幾根折斷的木棍。

違章與補償

韋剛拒絕清除的房子,是一座二層小樓房,房子之下的土地,是韋剛父親留下來的農村宅基地。韋剛在一樓經營旅遊用品,二樓是生產賓館拖鞋的小作坊。小樓背靠小運河,河水發出臭味,河床裸露,不時有工人使用機器和工具清理河道。

被拆除到一半的韋剛家。杜書華攝

2017年8月,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拆遷管理辦公室發布拆遷公告,稱因城市建設需要,需拆除生態科技城範圍內的部分房屋及其附屬物,拆遷範圍包括:位於杭集鎮小運河沿線東側城中村棚戶區改造項目規劃紅線範圍內集體土地上的房屋及其附屬物。韋剛的這棟房子就是需要拆除的建築之一。

原計劃的拆遷日期定為2017年8月24日至10月23日。目前,大多數居民拆完房子後搬走了,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名住戶仍在‌‌「堅持‌‌」。

今年7月,防汛防旱指揮部發布通知,要求將杭集鎮對區內小運河河道沿線違章建築等進行全面疏排。記者看到一份由該部門製作的《小運河綜合整治二期項目部分侵占河道紅線的統計表》,表上僅剩包括韋剛王琴等在內的8戶人家。

記者暫未見到關於‌‌「紅線範圍‌‌」的具體劃決標准,聯繫上杭集鎮政府水利部門後,工作人員稱不熟悉。王琴所在的城中村建築大多在河道兩旁5米範圍內,在當地官方通報中,涉事房屋屬於‌‌「阻水違章建築‌‌」。

吳剛強對此很不滿,‌‌「我們在這裡住了幾十年。‌‌」他說,自己的房子是2001年建的,當年江蘇編制《江蘇省城鎮體系規劃(2001—2020)》,揚州市政府提供了沿街外立面效果圖,他依據這個圖蓋了房子。‌‌「之前建房子的時候,不說違建,去年要拆遷了就認定是違建了。‌‌」

根據警方通報,防汛防旱指揮部曾兩次向韋剛戶下達清除告知書,‌‌「該戶始終未予配合。‌‌」

王琴告訴記者,自己並沒有收到告知書。她記得,去年政府工作人員找到她和其餘幾名住戶,通知將進行棚戶區改造,口頭提出會給予‌‌「拆遷補償‌‌」。價格是每平方米7160元,上限為230平,超出部分,每平方米補償數百元。

包括王琴在內的很多居民對這個計算方式不滿。他們住的大多是兩層的舊房子,面積不止230平。一位本地居民說,今年每平方米價格有所提高,計算面積卻降到130平。補償價格過低,‌‌「馬路對面新開的樓盤,一平方米都要一萬多。‌‌」

《揚州市市區集體土地房屋拆遷管理暫行辦法》規定,被拆遷房屋主如果選擇貨幣補償,原合法住宅房屋面積在230平方米以內的,貨幣補償安置款為,安置房價格減去安置房重置價格與被拆遷房屋重置價格結合成新的差價,乘以被拆遷合法房屋的建築面積。合法建築面積超過230平方米的部分,按照房屋重置價格結合成新2.5—3倍的範圍內給予補償。

對於補償標準,記者多次聯繫揚州市生態科技新城拆遷管理辦公室,對方拒絕回應此事。

一名不願具名的拆遷案資深代理律師對政府認定住戶建築屬於違章建築後,又以棚戶區改造的名義提出‌‌「拆遷補償‌‌」感到疑惑,‌‌「如果純粹是拆除違章建築,從法律規定上來說是不需要賠償的;但是如果談到賠償,認定違建就存疑。‌‌」

但王琴等人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一些人的成功經驗,讓他們觀望接下來的進展。王琴說十年前曾在別處經歷過一次拆遷,當時她沒有拖延就接受了政府的賠償方案,而隔壁沒有接受方案的,後來多拿了錢。現在街上盛傳,有一些人家和政府談妥了,提升了賠償額度。

韋剛夫妻想再等等。但她說,政府拿出拆遷補償方案後,再沒到他家來談過,每次來的,是一些‌‌「不明身份的社會人士‌‌」,他們在屋裡轉悠,坐著抽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穿馬甲的人‌‌」

韋剛開車撞上的是一群穿紅色黃條馬甲的人,他們在當地人口中是‌‌「那些200塊一天的‌‌」,男女老少都有。目前還沒有死者家屬找王琴交涉。

一位熟悉拆遷、拆除行業的人士告訴記者,穿馬甲的人很可能是專門公司雇來‌‌「撐場子‌‌」的,多是外地來的流動人員,‌‌「你家裡有什麼人,他就能雇什麼人對付你‌‌」。

警方通報顯示,與韋剛發生衝突的拆違人員陶冉,曾以‌‌「揚州市廣陵區成功房屋拆除有限公司‌‌」名義與杭集鎮防汛防旱指揮部簽訂《委託拆除協議》。那天,他僱傭了一批人攜帶工具參與拆違,又僱傭了20多人前來現場‌‌「維持秩序‌‌」。

吳剛強家在去年9月份受到過一些威脅。前一晚有人來送測量結果,吳剛強拒收。第二天早上老婆被打,吳家不得不關掉了賓館生意。

當地因為拆遷染上的暴力早在四年前就出現。當時,拆遷工作人員進入揚州沙頭鎮戶主倪建存家做工作,雙方發生衝突,致使工作人員1死3傷。

該不願具名的拆遷案資深代理律師告訴記者,防汛防旱部門是法律授權的,可以拆除阻礙河流的違章建築,但行政執法權不能委託給別人。‌‌「行政強制方面的法律職權,只能是政府部門或法律授權的部門來執行,不能代委託給其他人,更不能委託給別的公司,拆遷或拆除公司是沒有行政執法權的。‌‌」

工商資料顯示,涉事的揚州市廣陵區成功房屋拆除有限公司,成立於2008年5月,法定代表人是沈成超,經營範圍包括房屋拆除、土石方施工。

據《澎湃新聞》報導,撥打該公司留下的聯繫方式,接聽電話的是廣陵區市場監管局(原工商局)文峰分局原黨支部書記、現該分局科員戴進余。

該公司的註冊地址,正是戴進余之前所任職工商局的轄區範圍內。但他否認自己是實際控制人。揚州市廣陵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局長李有楠說,‌‌「將進行調查,並根據調查結果依法依紀作出處理。‌‌」

該律師稱,‌‌「按照法律規定,政府拆除房子前,需履行向住戶設問、告知、約談、催告、公告等程序。‌‌」多位住戶認為和官方的溝通有問題。他們認為政府沒有就拆遷一事和大家商量,也沒有在村里看到過賠償方案,只記得一次通知,就是來家裡口頭告知補償價格。

事情過去三天,現場血跡已干。韋剛還在醫院,王琴聽別人說,他斷了幾根肋骨,右手大拇指撕裂,這對結婚十幾年的夫妻,經營旅遊用品小生意,家裡還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女兒。韋剛當了13年的兵,去年,政府工作人員送來了一塊牌子,寫著‌‌「光榮人家‌‌」。

這家人一年來常常‌‌「社會不明‌‌」人員接觸。王琴裝的8個攝影頭拍下一段監控視頻。那是今年5月的一個傍晚,王琴去開車,幾名男子走到車旁,有人坐進副駕駛座,有人站在車前面,阻止她。韋剛走出來到副駕駛座的位置,被推搡、踢膝蓋,後來他一瘸一拐回到店裡拿了一把水果刀,對方迅速散開。

(文中張玉容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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