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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髮衝冠:探尋當代中國「死絕村

—原標題: 探尋1959年河南商城「死絕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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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採訪中,筆者多次聽到幹部們草菅人命的事。如鄢崗肖寨肖油坊的肖百仁二叔7口人,被隊幹部打死3口:堂哥(16歲)因為拔蘿蔔纓子吃,堂妹(12歲)因為偷生產隊種的菜吃,先後被毒打致死;二叔不知何故被扒光衣服吊在樑上打,最後連屍體也沒見。還有一個姓王的,因為偷麥吃,被隊長逼著自己把手剁掉。觀廟南窪大榨屋文小一位婦女,被隊幹部余××、張××,一個倒煤油,一個劃火柴點火,活活燒死。觀廟梅樓樓板沖12歲的少年柳學魁,一次拾到80銀洋,被人舉報,其父親被幹部和積極分子「炒鹽豆子」活活「炒」死。

在查閱1959年河南商城饑荒的資料時,筆者注意到了以下一些記載:「1959年冬、1960年春,信陽地區發生了嚴重的死人事件。據統計,全區……死絕5萬多戶,村莊毀滅1萬多個」;「僅息縣就有639個村子死絕,固始縣『全縣無人煙的村莊有400多個』」。而商城縣,「死絕村莊453個」。

這些村子「死絕」的原因是什麼?分布在哪裡?範圍有多廣?現在是否還能找到當年的一些蛛絲馬跡?帶著這些問題,2014年7月29日,筆者來到商城縣買了一輛舊自行車,以此為代步工具,踏上探尋商城「死絕村」之旅。

我把探尋重點放在饑荒相對嚴重的上石橋、鄢崗、雙椿鋪和觀廟4個鎮。

從7月30日至8月21日離開商城,共23天,走訪自然村約69個,受訪者僅有姓名或敘述可查的就有174人,其中當時擔任公社、大隊或生產隊幹部的29人(加上前兩次的,以上3個數字分別為近80、不下200以及31人)。

我一度對能找到「死絕村」產生懷疑

在上石橋的兩天半時間裡,先後去過金剛、楊寨以及河鳳橋的新橋等七八個行政村,得到了一些令人驚駭的饑荒事實,如:

楊寨王門樓80多人,最後剩下20多人。新橋霍圍子,本有六七十人,剩下不到20人。

令我意外的是,當問到「附近是否有生產隊全部餓死或跑光,因而村子荒廢」了時,所有的受訪者眾口一詞:沒有。因有人說,鄢崗以前是商城的北大荒,災情最嚴重,我便寄希望於能在鄢崗找到一些「死絕村」。

陳慶喜老人記錄下郭樓死人情況的筆記

前兩次來商城時,我就聽到一些當事人談到鄢崗一帶的慘狀。「商城縣最大的右派」陳慶喜,文革中曾定居鄢崗高台下郭樓。他在筆記中逐戶記下了下郭樓「過糧食關」的情況(見上圖):該村1958年時65人,「過糧食關」非正常死亡46人,加上改嫁、投親靠友的6人,1960年僅餘13人。

在鄢崗,隨著採訪的深入,一幅幅悲慘的景象隨著受訪者的敘述復現出來。徐寨黃樓,原有七八十人,最後剩下十來個人。絕戶的4家中,閏天民家一個宅子,5口人死絕。

王勝鐸家原來住在工(音)寨,當時這個生產隊有210人,最後只剩下18人。王說:「我家原來有7口人,我父母,3個弟弟,1個妹妹。我是老大,當時16了。我父親餓死了以後,……我媽說,顧大的,不顧小的,生活無法維持,都顧,都是死。……最後我們家就落了我一個。」西李集朱小店原有100多人,剩下十來個人。

西李集陳破宅,「過糧食關」前168人,過後就剩57人了。僅受訪者提到的死絕戶就有9戶。村民劉光壽說:「有一天早上,兩三個小時,我們就埋了六七個人。」

祈樓敖樓原有136人,剩下49人。劉雙樓合昌房原有一百四五十人,剩下60人。絕戶12家。

以上所列,均為多位親歷者現場討論提供的信息,且大多經筆者逐戶計算核實,內容翔實,可靠程度高。以下是單個當事人的敘述:祈樓後雙塘剩下幾個人。

鯰魚山炭木橋周后灣,200多人,剩下一二十人。

西李集任樓,70多人,剩下10人。西李集李老營,六七十人,剩下20人。徐寨上崗,一百四五十人,活下來的有10多人。

鄢崗東下畈老葛家的宅子,幾家就剩下1個瞎子。

劉雙樓柳林崗,130多人,剩下30多人。徐寨下樓原有47人,剩下敘述者朱逢雨一家5人,後來又搬來兩戶6人,村里才11人。他們生產隊本來有4個宅子,後來並成了一個宅子。以上所列,說明鄢崗為商城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大體名實相符。

但我本來對在鄢崗,尤其是西李集一帶找到「死絕村」抱有很大希望的,然而來商城10天過去了,卻沒有找到一個經得起質疑的「死絕村」——一如在上石橋,這裡的被訪者也都說,沒有聽說一個村都死光、跑淨的。這真是令人困惑:如果在鄢崗這樣的地方都找不到一個「死絕村」,又能指望到哪裡去找呢?

8月3日以後三四天裡,我一度對能否找到「死絕村」產生懷疑。

4日中午和6日晚上,先後打電話給此前來商城認識的朋友、當地史志工作者柯大全和楊瓊。兩人都告訴我,商城「死絕」的453個村莊應該是自然村,不是行政村或生產隊。商城的自然村不像北方平原那麼大,三五戶,甚至一戶聚在一起就是一個村子,這樣的村子商城叫「宅子」「子」等。一個生產隊往往包括幾個宅子或子。這種說法後來也為多個當事人,以及《商城縣誌》有關記載證實。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我來自黃淮平原的周口,由於從小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觀念,把生產隊等同於村子,所以常提的問題是:附近是否有生產隊全部餓死或跑光,因而村子荒廢?而如果把「死絕村」理解為自然村,即本地人所謂的「宅子」,那麼,當事人實際上已經提到幾個「死絕村」了:如前文東下畈老葛家的宅子,就可以認定為一個「死絕村」;朱逢雨提到的下樓4個宅子,只剩下他們一戶,那麼他們宅子之外的另3個宅子就是「死絕村」。進一步推想,假設一個生產隊有幾處宅子,因為人們往往是成戶地居住在某個宅子,那麼剩下30人以下的生產隊,如祈樓後雙塘、炭木橋周后灣等,就有較大的可能存在著「死絕村」。可惜我不知商城這一特殊「縣情」,沒有進一步追問和實地調查,挖掘出這些「死絕村」的位置和更具體的情況。基於此,關於「死絕村」,我以後的提問變為:你們生產隊有幾個宅子?是否有宅子人死完或跑光,因而沒有人了?這才在觀念上與當地人接上頭。於是,一個又一個「死絕村」紛紛從歷史的煙塵深處浮現。

我找到的第一個確切可靠的「死絕村」,是位於鄢崗鎮曹寨破樓村後的一片荒地。曾當過中學校長的朱時民說,這裡有他們村1959年荒廢的3處宅子。第一個大宅子住有蔡大後、蔡大樓等弟兄4家以及祁大海等幾家,大約有五六十人,除了蔡大後和祁大海兩家搬走外,其他戶大都餓死了。黃傳、黃釗兄弟住著第二個宅子,人死光了。第三個是朱邦忠家的宅子,他們家3口死完了。朱帶著我走了一里多路,專程去看了這3個已滅絕的宅子,並拍了照(見下圖)。

朱時民先生現場指認當年滅絕的「蔡大後家的宅子」(後面墳冢處)

朱還說,他們附近的曹小窪也有3處宅子沒有人了,每戶五六個人不等。

「死絕村」紛紛浮現

8月9日上午,我來到雙椿鋪鎮。

臨近中午的時候,在街頭採訪雙椿鋪廟堂80歲的村民陳道本。陳說,他們生產隊原有170人,最後剩下二三十人,有六七戶絕戶。陳本人一大家子30多人,只剩下六七個人。

陳還說:他們隊死亡情況只能算第二,最嚴重的是栗樹林。

在陳的指點下,當天下午,我在栗樹林找到了78歲的王春發。王說,栗樹林「過糧食關」以前的老門老戶已經沒有了,現在在這兒的,都是以後搬過來的。村子原來140多人,剩下8個人:

隊長嚴傳江和他妻子。嚴老家是潢川江家集的,1961年又搬走了。

黃得富兩口子,黃是隊長嚴傳江的妻弟。

陳雲秀是炊事員。

會計陳英和她爹、媽。

很明顯,這8人都是村裡的「特權階層」。王說,正是因為這些「特權階層」的多吃多占,栗樹林在上級撥了糧食,其他生產隊開了伙之後,又第二次砍了大鍋(公共食堂斷炊)。栗樹林那時有四五個宅子,基本上都空了。

1959年,現在雙椿鋪村所有的生產隊,都屬於鎮西邊的張畈大隊。

張畈潘井130多人,剩下29人,村里絕戶的有十三四戶。敘述者潘傳金一家8口,餓死5口。但潘說,潘井3個宅子裡都還有人。

張畈下畈120至130人,最後剩下23人,圓滿的只有4戶。其中後寨老張家的宅子,有3戶,20多人,全都沒有了。他們的成分高一點。

當時在張畈農業中學上學的白學人說,張畈3個大宅子沒有一個人了。

1959年秋,商城糧食總產1.45億斤,縣委卻浮誇為3.5億斤,實際徵購7300萬斤。11月中下旬,各公社食堂就紛紛開始砍大鍋,農民瀕於絕境,以王漢卿為首的商城縣委不僅不思救災,反而在省、地委指示下,大搞「反瞞產」。26日,縣委第一副書記張念仲集中了包括副縣長何善普、警局局長王志剛等在內的104名幹部,組成工作隊,到張畈、龍堂搞「反瞞產」。據統計,這兩個大隊原有1060戶4695人,從工作隊入村到出村,先後死絕107戶,死亡1071人,占總人數的22.8%,其中打死、逼死、扣飯餓死69人,致傷致殘39人。而在另一份統計中,張畈和龍堂1959年9月份分別有2419和2276人,到第二年4月,則有1425和1367人,分別減少994和909人,減少比例達41.1%和39.9%,其中被打死餓死837和849人。

張念仲等「反瞞產」的地方,也是我在雙椿鋪考察的另一個重點——龍堂,也不出意外地找到了「死絕村」。

77歲的劉世巨給我提供了兩個「死絕村」的信息,並不顧年邁,帶我去實地察看。

一處是龍堂中隊的棗林崗,當時住有4戶人家15口人,9人死亡,餘下的改嫁或搬走,現在成了荒山野嶺。

另一處,是劉的原住地閔樓下寨的韓窪宅子。劉家搬走後,這個村子還有6戶31人,死去20人,其他11人搬走了,整個莊子荒廢了。

在龍堂還找到兩個「死絕村」:樊樓當時共有4個宅子,毀滅了2個:

一個住著高登雲家等3戶18口人,死13人,剩下的都走了,宅子廢了。

另一個鮑家崗,住著張建新家等3戶16口人,死12人,宅子也空了。現在這個宅子又住人了。

筆者找到的其他「死絕村」的情況:

鄢崗蔡樓油坊兩處宅子毀滅:一處是熊國江家的,一處是劉群龍家的,各有兩三戶,10多個人。

雙椿鋪萬樓王春海家的宅子,共有2戶8人,活下來一個媳婦一個女兒,都嫁走了。

萬樓謝老營子,當時有137人,砍大鍋後剩下37人。4個宅子中,更樓子滅絕了。更樓子1949年前住的都是地主,建的有炮樓和土坯牆,共住有4戶。過罷「糧食關」後,剩下一個女人和4個小孩,走的走,嫁的嫁,宅子空了。

雙椿鋪三教洞後灣,原有280多人,剩下70多人。本有6個宅子,3個沒有人了:

第一個,吳毓春、吳毓財弟兄的宅子,12口人,都餓死了。

第二個,吳毓榮、吳毓富弟兄的宅子,9口人,沒有人了。吳毓榮是生產隊隊長,他和副隊長、民兵排長3個人餓得殺牛犢,被大隊幹部打死了,副隊長和民兵排長被拉去勞改,最後也死了。

第三個宅子,黃力勛家,3個人,死完了。

鄢崗砂崗棗林崗,本有66人,剩下22人。15戶中6戶滅絕。村中胡新煥家的宅子沒人了。這個宅子有3戶人家14口人,剩下4個人,最後人去宅空。現在住的是1971年修鯰魚山水庫時安置的移民。

鄢崗蔡樓蔡家樓,原有六七戶二三十口,剩下兩戶5人,最後人去村空。蔡家樓另一個宅子徐橋(音),最後還有葛長生等3個人。

觀廟柳大徐老,本來有六七戶40多人,只剩下敘述者柳士民家3口和老朱家3口。柳士民說,鄰近的樓房死人比徐老壪還要嚴重。

觀廟梅樓樓板沖,1958年小並大後有7戶39人,其中4戶絕戶,死35人走1人,剩下敘述者柳學魁等3人。

觀廟王寨村舊王寨,有炮樓、寨牆和水圍子。1958年前有7戶,成分均為地主,約50餘人。1959年除逃走3人外,余者皆餓死。此後再沒有住人,成為一片荒地。

余集公社大柳樹黃老,這個子地主多,都是瓦屋。人死得很多,活著的人跑了,最後成了余集公社的打米場。現在淹在鯰魚山水庫下了。

總的來說,在20餘天的採訪中,可以確定為「死絕村」的有如下村子:

鄢崗鎮:曹寨破樓蔡大後家的宅子、黃傳兄弟家的宅子、朱邦忠家的宅子,蔡樓油坊熊國江家的和劉群龍家的宅子,砂崗棗林崗胡新煥家的宅子。雙椿鋪鎮:張畈栗樹林的四五處宅子,下畈後寨老張家的宅子,龍堂的棗林崗,樊樓高登雲等家的宅子、鮑家崗,閔樓下寨的韓窪宅子,萬樓謝老營子的更樓子。觀廟鎮:柳大徐老,梅樓樓板沖,王寨大隊舊王寨。這19(或20)處「死絕村」筆者都曾親自實地踏勘,並拍有照片,證據確鑿,資料也比較翔實,且大多有旁證。

另有16處「死絕村」主要根據當事人敘述,未能實地查證,詳情可參閱網站上的注釋。

研究上述一些證據確鑿、資料翔實的「死絕村」,我們可以推斷,死亡率在70%以上,或者剩餘人口在30人以下的生產隊有比較大的可能存在著「死絕村」。而且根據常識,這樣的村子青壯年勞力普遍匱乏,基本喪失了生產和繁衍人口等功能,我們可以把這樣的生產隊稱為「疑似死絕村」或「准死絕村」。那麼,上文詳細列舉到的那些村莊,基本上都可以歸於此類。此類村子共有26個。

人相食:死人肉;活人肉

在採訪過程中,給我造成精神衝擊的,不僅是上文那些怵目驚心的數字,還有受訪者們說的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曾做過縣委通訊員的陳德鴻,有一次用自行車帶著縣委副書記張崑山去西李集,調查那兒的死人問題。他們看到,在路邊都有死人,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他們從死人身上過去。經過一個亂葬崗子時,還看到埋的人被扒出來,肉被割去了。還逮著一個吃人肉的,要批鬥。但人們餓得東倒西歪,批鬥也不了了之。

「雙椿鋪某大隊丟了一頭牛,實際上是給老百姓吃了。隊長帶人去找,找到一家人那裡,一個老奶奶正在煮肉。隊長問你哪來的肉?老奶奶說,我吃的不是牛肉,我孫女死了,煮著吃。又找一家子,一個男的,年輕人,也在煮肉。隊長又問,你的肉哪來的?那人說,我把我女人的屁股割了,煮著吃……大隊就報了案,說是破壞屍體,後來法院公審這兩個人,判了刑。」

鄢崗徐寨黃樓的張明信13歲的孩子死了,他架著乾柴,燒他小孩的肉吃。最後他們家絕戶了。

鄢崗馮寨大隊的退伍軍人付得民死去,其妻吃了他屁股上的肉。女兒死後,這女人又吃了女兒的肉。被發現後,被批鬥。

飢餓還使一些人蛻變為野獸,吃起了活人肉。上石橋街頭上的郭興國,出門的時候,失蹤了,據說被人吃了。曾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上石橋公社的鮑正英說,上石橋大隊的一個算命瞎子,因為吃得胖,在上石橋東崗被人殺了吃了。這個算命瞎子不知和郭興國是否為同一個人。

雷前修家住新樓,在余集工作。他聽說全家死了,就回來看。天黑走路的時候,被人殺死,肉被割去。朱邦×當時十來歲,家裡人都餓死了,他也快死了。他聽說,也去割了肉吃,最後保了命。此人現在還健在。

雙椿鋪喻家子(老喻家?)的胡名新,木匠,他去古城找表哥,半夜裡被幾個表嫂和一個表侄殺死,做成了醃肉。第二天,隊長找他們家做活,發現他們家有肉,就上報了,說他們殺牛。去搜,看見了手巴掌,才知道是人。

商城退休教師汪流凱有一個表弟,姓黃,當時十三四歲。因為在家沒有吃的,他去在外的哥哥那裡。哥哥等了兩天沒有見他,去找。在上石橋西邊的灌河河灘上發現他的屍體。他被人殺了,屁股、大腿上的肉被人割走了。

鄢崗鎮一位不願具名的女鎮民說,她父親曾在公社當會計,有一次下班,天快黑了,他經過甄油坊,看見一個人關著門殺自己的孩子吃。他去報告,把這人抓起來了。

「死絕村」背後的人禍

對於大饑荒,劉少奇的結論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這一結論對於「死絕村」也適用。

首先,從總體上來說,導致大饑荒發生的是普遍性的公共食堂、浮誇風、高徵購、「反瞞產」、封鎖消息,以及對公民人權的野蠻踐踏,這些都是「人禍」。

其次,就筆者本次調查的4個鄉鎮而言,「死絕村」「准死絕村」在鄢崗和雙椿鋪較多,而以雙椿鋪最多。在雙椿鋪,又以龍堂,尤其是張畈為最。究其原因,乃是因為張畈、龍堂是商城縣委的「反瞞產」重點。張念仲和何善普分別負責張畈和龍堂的「反瞞產」。張畈大隊24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駐4個縣直幹部。龍堂樊樓也駐有3個。共108個縣直幹部以「督戰隊」的身份,在各隊搞「反瞞產」。據後來官方材料披露,108名幹部中,有93名捆、吊、打過社隊幹部和群眾,共打傷3人,打死和逼死7人。幹部「特殊化風」雖在這時很普遍,商城也有「三天一大兩,餓不死司務長;三天一大錢,餓不死炊事員」的說法,但在「督戰隊」的嚴密監視下,一些不善於轉圜的村幹部也像普通社員一樣深受其害。張畈副支書余傳道、潘井副隊長潘傳發、龍堂生產隊隊長蘆百成分別被「炒鹽豆子」(被懲罰的人站在中間,周圍一圈人將他推來推去)致死;張畈下畈的陳忠堂、陳寨大隊小隊長謝安禮餓死。更多的村幹部被「炒鹽豆子」「打硪」(反覆多次地抬起來摔下去)。村幹部們在此強大的壓力下白天開會,批鬥人,研究「敵情」,即誰家藏有糧食,夜晚就如狼似虎地去搜,直到把社員家裡藏的一點糧食搜光刮淨。因而,在整個商城縣中,張畈、龍堂的「反瞞產」進行得最徹底最殘酷,「死絕村」也最多。

鄢崗雖然沒有縣裡「督戰隊」的監視,但1958年「刮五風」時即開始實行「幹部對調」。幹部離開了本村,沒有了鄉情的羈絆,加上來自上面的苛酷高壓,鄢崗鄉村幹部實行「高徵購」「反瞞產」才會「雷厲風行」。故鄢崗的「死絕村」多。

在採訪中,筆者多次聽到幹部們草菅人命的事。如鄢崗肖寨肖油坊的肖百仁二叔7口人,被隊幹部打死3口:堂哥(16歲)因為拔蘿蔔纓子吃,堂妹(12歲)因為偷生產隊種的菜吃,先後被毒打致死;二叔不知何故被扒光衣服吊在樑上打,最後連屍體也沒見。還有一個姓王的,因為偷麥吃,被隊長逼著自己把手剁掉。觀廟南窪大榨屋文小一位婦女,被隊幹部余××、張××,一個倒煤油,一個劃火柴點火,活活燒死。觀廟梅樓樓板沖12歲的少年柳學魁,一次拾到80銀洋,被人舉報,其父親被幹部和積極分子「炒鹽豆子」活活「炒」死。

在採訪中,筆者發現,「搞銀圓」和高徵購、「反瞞產」一樣,為幹部們摧殘群眾提供了「契機」。「1958年夏,鄉下人家的鐵器、銅器都被拿走了。最後逼啊,誰家有銀洋,逼著交銀洋,夜晚吊起來打」。鄢崗西李集的木匠汪春先,因為不給銀圓,被「打硪」摔殘胳膊。那天摔的人比較多,摔一個就「碼」(堆)起來,「碼」了一個小垛。雙椿鋪一位周老漢說,因為要銀圓,其父被支書汪清指揮一幫人又推又摔,還被罰跪瓷瓦片,臨死的時候全身是血;另一位路過的老太太說,她父親也因為「搞銀圓」被抬起來摔死(即「打硪」)。

1961年,一份商城官方文件曾列出45個案例,講述「階級敵人」(實際是鄉村幹部)是如何用駭人聽聞的酷刑殘害群眾的,如鋤頭砸大腦、剁手指頭、鐵絲穿耳朵、臉上刻字、縫嘴、鐵絲烙肛門、松枝扎陰道、澆煤油燒、火燒嬰兒、活埋等。而整個信陽地區打死、逼死8萬人。根據另一份資料,信陽全地區被打致死群眾達6.7萬餘人,被打致殘3.4萬餘人。

暗夜中的幾點人性螢光

在鄢崗西李集,顏偉珍老人說,祈樓一個生產隊,隊長、會計帶領群眾偷偷把糧食藏到地里。他們生產隊沒有餓死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病死了。

我問:「是哪個生產隊?」

老人答:「不知道是哪個生產隊。」

乍一聽,我有些激動:在聽了那麼多幹部多吃多占或魚肉百姓的故事後,竟然聽到有這樣「另類」的幹部!我決定抽出時間,專門去祈樓核實這件事。

8月6日,來到祈樓,從受訪者們口中知道,這個生產隊叫汪窪,領頭的是大隊民兵營長楊世湘,還有隊長胡長根、副隊長汪文先等。楊世湘家「過糧食關」時住在汪窪。一次開會後,他回去對胡長根等人說,今年有可能餓死人,我們要藏點糧食,不能餓死人。他們分給每家一小缸米,全生產隊27戶,弄了27個缸,並排深埋在一塊田的坎子裡,夜裡大家去偷吃。規定誰也不能偷別人的,不能燒乾飯吃,只能兌野菜喝稀粥。還在草垛里藏了一些糧食,以至開了大夥後,汪窪還能接濟鄰近的敖寨一些糧食。

由於當事的老人基本上都已故去,受訪者們也說不清楚在那飢殍遍野、酷吏催逼的惡劣環境下,楊世湘們為何如此「膽大妄為」,他們是如何應付上級的「反瞞產」壓力,村民們又是如何和衷共濟,度過那「砍大鍋」的一個月的。

觀廟鎮油坊楊小,1959年時歸桃園大隊,住有楊有壽等4戶。隊長楊有壽準備充分,事先帶領全村人醃了大白菜,加上吃一些野菜、紅薯藤,全村沒有一個人餓死。

潢川縣張集鎮樊崗的王指金等村幹部,帶領群眾把糧食藏在稻草里,全村沒有一個人餓死。後來有人告密,王指金被迫逃亡。

楊世湘、楊有壽、王指金們以大勇和大智拯救鄉親,在那些漆黑的日子裡發出了僅有的幾點人性螢光。他們的名字值得後人永遠記住。

大饑荒口述史的最後10年

近年來,一些人出於這種那種考慮,極力縮小甚至否認那場大饑荒,有教授「研究」出「重大謠言」論,最近更有人提出所謂「探索性質的錯誤」怪論。實際上,大饑荒是客觀存在的歷史,現在還有不少當事人尚未謝世,還可以找他們去求證。這其實並不需要多少高深的學問和智慧,需要的是敬畏生命、直面歷史的良知。只要深入那些發生饑荒的鄉村,當年那些殘酷的事實就會撲面充耳而來。

真正的信史不僅需要宏觀的歷史脈絡和數據,也同樣需要大量真實、豐富、具體的細節;文獻、數據重要,故事、案例同樣重要。口述研究,對於大饑荒研究的深化、細化和實證化,意義重大。我們每挖掘一個真實的案例,就結結實實地給謊言釘上了一枚棺釘。

研究歷史,不外乎兩種素材,一是歷史文獻,二是「活的檔案」,即親歷者的敘述。在目前檔案受控制的情況下,後者的挖掘更顯得彌足珍貴。尤其關鍵的是,前者只要不被蓄意銷毀,總有得見天日的一天,而「活的檔案」則有「期限」——人的壽命限制。這一段歷史的親歷者們正在日益加速凋零——1959年,一個人15歲(一般而言,這是「有價值的口述」者年齡的最下限),現在已經70歲了。歷史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凡有志於此研究的同人們應該抓緊時間。

2015年第1期《炎黃春秋》雜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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