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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香港修例之敗 北京應如何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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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持續已近三個月的香港反送中事件,終於出現轉機——特首林鄭月娥宣布,撤回導致嚴重後果的送中條例。後果到底有多嚴重?備受壓力的林鄭月娥在上周的一次閉門會議上曾坦言,說她很想辭職——如果能夠選擇的話,還說"給香港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壞",以至於她自己都認為"不可原諒"。

區區修例引來如此驚濤駭浪,應為始作俑者始料不及。什麼叫非預期效應?這是經典的一例。推出送中條例之前,特首林鄭月娥及其同僚不可能沒有評估、沒有沙盤推演。他們一定自信滿滿,志在必得。後來的反轉讓他們如何震撼,不難想見。

林鄭宣布送中條例正式撤回,應是一個難得的轉機。但轉機未必都是拐點。如港區全國人大代表田北辰所言:"單是撤回恐怕來得太遲,因為社會焦點已不在此事。"這就需要以更大的勇氣、更大的善意,邁出更大的步子,比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以追蹤真相,比如落實"雙普選"。儘快滿足香港市民這些合法訴求,才可能真正釜底抽薪,轉機才可能發展為真正的拐點。

儘管港府此前也有較小的讓步,先是宣布送中條例"壽終正寢",試圖以此安撫抗爭者,但其非法律術語留下很大的模糊空間,因而不為抗爭者所接受。接著在8月18日百萬人反送中大遊行之後,公開承諾建立民間對話平台的局部讓步,也未見效果——抗爭者無大台的情況下,跟誰對話?誰接招?誰接招管用?說今天的林鄭月娥及其同僚一度深陷泥潭,應非誇張。

這可以說是另一重非預期效應,而非預期效應則是中國政府最大克星。中國的主政者一向最怕有組織的抗爭,力求扼殺於萌芽狀態。香港則是"反顛覆"前沿,自難例外。2014年"占中"之後,香港民間遭深度清算——但凡有威望的民間政治領袖如陳健民等,都鋃鐺入獄,等於是對香港民間社會的斬首之舉。但主政者萬萬想不到的是,失去了領袖的香港民間社會,其去中心去組織化的抗爭反而更難對付。而他們對此,完全沒有經驗,甚至沒有心理準備,不能不捉襟見肘,疲於奔命,尷尬萬狀。

林鄭正式宣布撤回送中條例,這一舉措一定得到北京默認,則等於給已經被送入棺材的送中條例真正送了終,從法律上釘死了最後一顆釘子。修例之敗,終成定局。但這不只是港府之敗——即便如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所稱,修例不是北京的決定,至少北京不曾反對。北京不反對,同樣因為自信滿滿、志在必得。修例之敗是港府和北京的雙重失敗,至此已無爭議。

既無爭議,接下來的問題自然是:北京為什麼會遭遇修例之敗?

這還得回到體制去找原因。北京此次修例之敗,與近年來 大陸體制的蛻變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沿襲港英舊制、有著某種分權的港府,當然屬於有限政府,但 大陸不是,近年來 大陸愈來愈回歸萬能政權體制。主流輿論近年鼓吹的所謂中國模式,歸根結底,無非萬能政權模式。現實中政權對民間社會則是不斷進攻,不斷猛烈擴權,以至"領導一切"成了不容挑戰的天條。如果說個人崇拜在 大陸仍屬於政治不正確,而一直是批評者的有力武器,政權崇拜則並無收斂,近年反而愈演愈烈,神化政權愈來愈是 大陸的時尚。

這可能是香港變局的終極原因——它極大地惡化了香港所處的政治社會生態。本來,自鄧小平1992年所謂南巡始,隨著市場化的風生水起,中國大陸曾一度逐漸告別全能體制,逐步回歸正常社會:毛時代被消滅的民間社會開始恢復性生長,政府控制逐步收縮,政府和社會之間開始出現明顯的分界,中國社會開始具備某種彈性或者說緩衝地帶。與 大陸這種趨勢對應,北京對香港的政策也較理性和克制,對一國兩制中的兩制部分,予以較大尊重。這即是說,當 大陸官民關係較為寬鬆之時,陸港關係也較為寬鬆。

但是,因為萬能政權近年的回潮,不僅 大陸政治社會生態為之巨變,陸港關係也不能不巨變。號稱屬於"一國"範疇的大陸化隨之越來越勢不可擋,"兩制"空間越來越侷促。香港經濟自由固然不得不維繫,政治和社會自由則與 大陸落差越來越大,衝突越來越多。解決辦法不是讓 大陸儘可能向香港看齊,通過政改擴大 大陸的政治和社會自由,而是在凍結 大陸政改的同時,儘可能拉低香港的政治和社會自由度,讓其向 大陸看齊。要做到這一點,則必須不斷強化對香港的政治和社會控制。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香港固然嚴重缺乏民主,政治和社會自由卻早已構成了港人的生活方式,融入了港人的血液。要香港跟 大陸看齊,推行政治經濟雙軌制,只保留經濟自由而交出政治和社會自由,這根本就不可想像。但萬能政權的絕對自負令主政者高視闊步,政治和社會控制以"一國"之名層層推進。

但主政者想不到的是,其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伴隨非預期效應,即越來越加劇港人的不信任和恐懼心理。近年 大陸在民主和法治上的大倒退,非預期效應更明顯,即固然有效控制 大陸政治和社會,卻被港人認定印證了他們對 大陸體制的判斷,加大了他們拒絕大陸化的決心、與 大陸體制脫鉤的決心。這一切不斷潛滋暗長,主政者卻渾然不覺,反而愈加強硬,步步緊逼,最終因修例把港人逼到了牆角,非預期效應一發不可收,而有"反送中"的大爆發。港人尤其香港的年輕人,被迫破釜沉舟,在絕望中做最後一搏。

真到了這一步,主政者反而技窮,香港問題就這樣陷於僵局。而這一切並非不可避免。回歸之初,因北京大體遵守承諾,尊重"兩制",陸港仍能相安,這說明包括民主派在內的港人並無意與 大陸作對。非但不曾作對,反而在九八洪水、汶川大地震等關頭,對 大陸受難同胞多所臂助,乃至第一時間奔赴現場救災,凸顯血濃於水的深厚感情。至於所謂港獨、所謂時代革命之說,本來都聞所未聞。

陸港關係的緊張,原因可列舉很多,如 大陸人大量湧入、擠占各種資源,但主要無疑起因於近年北京對香港的強勢,起因於北京愈來愈以香港之政治和社會自由為假想敵。最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把絕大多數港人推到了對立面。實事求是地說,香港不可能具備顛覆 大陸體制的能力,港獨也不現實。絕大多數港人不是為港獨而戰,無非為捍衛高度自治而戰,歸根結底,為捍衛自己的傳統價值、捍衛自己的生活方式、捍衛自己的政治和社會自由而戰。這陳義並不高,不是激進,而是保守,即保守已有的自由。

到底如何應對反送中,其實體制內不乏爭議。雖然林鄭屢有讓步姿態,但似乎不為體制內鷹派所認同。不僅其立即對話談判的承諾無以兌現,前特首梁振英更於近日在臉書頻頻發言,鼓吹"狹路相逢勇者勝",對抗爭者"犁庭掃穴"。實際操作中則有港警抓"黑手"、解放軍與武警深港備戰等遙相呼應。體制內鷹派不肯善罷甘休,屢屢火上澆油。於是進入九月之後,隨著香港大中學生返校聚集,罷工罷課再起波瀾,"反送中"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林鄭能否突破圍城,重新部署對策,不能不是重大考驗。

具體應對或有討論空間,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香港跟 大陸雖文化上同屬中國,文明程度上則有顯著落差。這就註定了在 大陸可能有用的政治和社會控制手段,在屬於現代文明體系的香港可能不僅沒用,反而可能起反作用。香港立法會前主席曾鈺成前日曾有提醒:主政者不能一味強硬,而應致力於爭取香港民心。

那麼如何在香港爭取民心呢?答案很簡單,必須理解現代文明,尊重現代文明。進而言之,必須具有同理心,尊重港人的生活方式,尊重港人所珍惜的政治和社會自由。這可能是平息香港事件、解決香港問題應堅持的一個基本原則。

尤其必須強調的是, 大陸的萬能政府體制、 大陸政府與社會關係的持續緊張,往往讓一河之隔的港人莫名恐懼。一國兩制固然需要強調一國,但這裡的一國應該是包容的、友善的,而不應讓人恐懼。一個不考慮人民的尊嚴和感受的政府,一個讓人民恐懼的政府,哪怕看起來多麼強大,都不是好事。而在這點上, 大陸近年來可能走得太遠了。今天回頭總結香港事件的教訓,這個教訓尤其不容忽略,尤應引以為戒。強調香港變革的同時, 大陸體制的同步調整, 大陸政府與人民關係的改善,尤其應該是重中之重。

笑蜀,獨立評論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紐約時報中文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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