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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中國淪喪的社會道德 如同一列高鐵駛向沒鋪鐵軌的曠野

—紀念偉大的先知愛德華·艾比

作者:
我感到中國今天的經濟增長勢頭,日漸淪喪的社會道德水準,就如同一列高鐵,正駛向沒有鋪設鐵軌的曠野——末日就在前方不遠處,自己賴以生存的這顆「藍色星球」,即將被自己的同類擠爆,我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將被自己生產出來的各種有毒物質(垃圾)擠占盡所有的空間直至毀滅……

愛德華·艾比是美國著名的生態作家。(Public Domain)

1989年3月14日,愛德華·艾比寫完了他最後一本書,完成了他對人類的一系列啟示之後,與世長辭,終年62歲。按照他的遺願,被安葬於亞利桑那州西南部卡韋薩普里埃塔荒野,一塊石頭下面。一塊傾斜的未加凋琢的石頭上,人們用樸拙的字體刻下了最簡單的碑文:僅有姓名和生卒年,再加上一句大寫字母的短語:「沒有評價」(NO COMMENT)。何謂「NO COMMENT」?即「無話可說」。

愛德華·艾比是美國著名的生態作家。在他之前有兩位更有名的作家,一位是亨利·戴維·梭羅,以自己在大自然中與禽獸為鄰的隱居及散文名著《瓦爾登湖》,向人類過度貪婪奢華的生活方式發出挑戰。一位是蕾切爾·卡遜,她寫的《寂靜的春天》被譽為世界環境保護運動的奠基石,「改變了歷史的進程」。三個人中,梭羅年紀最大,艾比比卡遜小20歲,寬泛地說,他們是同時代人。就在他們生活的這一百多年中,世界發生了火山噴發般的變化或曰進步,因此,按照年齡排起來,這三位現代文明的質疑者,一個比一個更激進,更不討人喜歡。梭羅老少咸宜,像一枚橄欖,嚼起來餘味無窮。離群索居,湖畔的小木屋,傾聽森林的音樂,不過是難以做到,但誰不喜歡呢?卡遜的《寂靜的春天》就招人恨了,反對化肥農藥,損害了大公司的利益,連書帶人受到種種攻擊詆毀。輪到艾比了,乾脆對整個現代人類生活方式、整個「工業大機器體系」提出尖銳批判。卡遜雖然被詆毀,但生前便獲得諸多獎項,死後獲得官方追授的美國對普通公民的最高榮譽——「總統自由勳章」。艾比就比較悲慘了,死後葬在荒漠,一塊普通的石頭當墓碑,還要特地用大寫字母刻上「無話可說」。他知道他的孤立,他知道他不被這個時代所接受。但我確定無疑地知道,他是先知。因此,他必須接受先知的命運。

愛德華·艾比,1927年1月29日生於賓夕法尼亞州的印第安納鎮。從小酷愛自然和文學,15歲開始發表作品,17歲隻身旅行西部。1968年,艾比最著名的散文集《沙漠獨居者》發表,奠定了他作家及環境保護者地位。《沙漠獨居者》與《瓦爾登湖》有明顯的傳承關係,不僅在內容上都是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且都是獨居的思想成果。梭羅是以其在瓦爾登湖邊獨居兩年的日記為基礎,艾比是以其在猶他州沙漠地區兩個夏季的日記為基礎。梭羅寫湖光山色自然會引起人們共鳴,艾比卻謳歌荒漠,這就需要一些理解力了。他認為,「荒漠是我們文明的一項必須的組成部分」。

愛德華·艾比是美國著名的生態作家。(Public Domain)

有人直截了當、厚顏無恥地鼓吹把最後殘留的荒漠全部清除掉,並完成對自然的最後征服,這滿足的只是工業化的需要,而不是人的需要。……

荒漠絕不是人類精神的奢侈享受,而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它對於我們的生命就好像水和麵包一樣至關重要。文明毀滅了荒漠中剩餘的那點空間和原始性,就從文明自身的根源中剝離出來,就背離了文明本身的原則。

——在艾比的思想里,「文明」和「工業化」,「奢侈享受」和「人類精神」都處於緊張的敵對狀態。他認為,荒漠提供了另一套價值觀,一種與現代生活的一律性,人工性和技術控制相對立的精神。荒漠所提供的這種珍貴价值,在人造的、科技化的環境中無法獲得。因此,荒漠是人類永葆人性和文明本色的保證。他還出人意表地寫了這樣一句話:「我們最終將會認識到,森林、山脈和沙漠峽谷要比我們的教堂更為神聖。」他把荒漠、大自然與神聖的教堂相比,即是說荒漠、大自然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失去了這個精神的家園,人類「最終會感到一無所有的痛苦和苦惱,會理解那些背井離鄉的印第安人為懷念家鄉所作的歌曲的含義」。——艾比是怎麼回事?是僅僅因為傷感嗎?或者是守舊嗎?是追趕不上時代的失意者嗎?不是,都不是。他堅定地認為,對曠野的欣賞是一種深刻的道德行為。這是「對地球的忠誠」。「——這個生養了我們並給予我們以精神支撐的地球,我們唯一的家園,我們唯一的天堂。——很可惜,我們不擁有可以看清這一點的眼睛。」

梭羅的《瓦爾登湖》是所有人都喜歡的。卡遜的《寂靜的春天》是多數人理解並認同的。而艾比的《沙漠獨居者》是多數人不理解,不認同的。因為他不僅質疑現代大機器、商品—科技潮流,還刺傷了「人類中心主義」這顆驕傲的心。他不僅觸犯了大資本,還觸犯了眾怒。

愛德華·艾比碑文:僅有姓名和生卒年,再加上一句大寫字母的短語:「沒有評價」(NO COMMENT)。何謂「NO COMMENT」?即「無話可說」。(Public Domain)

他被譽為渾身是刺的「仙人掌艾比」、「沙漠無政府主義者」、「狂熱的曠野捍衛者」、「反科技、反變革者」、「令人厭惡的人」。

我要向愛德華·艾比致敬,因為他恪守了自己的良心,並接受了歷史上先知者的命運。

在環保寫作界,愛德華·艾比是比寫《瓦爾登湖》的梭羅、比寫《寂靜的春天》的卡遜更加深刻。艾比對「工業大機器體系」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揭示了當代消費文化和工業文化幾乎無所不在的滲透和控制,批判了工業社會片面牟取物質財富的錯誤價值觀和一味追求經濟增長的唯發展觀。他指出,「為發展而發展」已經成為整個民族、整個國家的欲望,但是這種唯發展主義是「癌細胞的意識形態」。在這裡,被省略掉的主語是什麽呢?自然是人。他斥責唯發展主義是「癌細胞的意識形態」,豈不是說人就是地球的癌症嗎?這是一個很得罪人但非常貼切的比喻。癌細胞並沒有毒素,不過是瘋狂擴張,最後吞噬掉寄主。從現在的情況看,並無誇張,地球已經快被人類完全吞噬掉了。

艾比發表他的代表作《沙漠獨居者》是在1968年。四年後,1972年,羅馬俱樂部發表了長篇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這份報告研究了與經濟增長密切相關的五大基本因素,即人口增長、糧食生產、工業發展、資源消耗和環境污染,認為世界性經濟增長將會因為糧食短缺和環境破壞於下世紀某個時段內到達極限。繼而得出結論:避免因超越地球資源極限而導致世界崩潰的最好方法是限制增長,即「零增長」。依我之見,這本書可視為艾比的理論化支持,艾比關於唯發展主義是「癌細胞的意識形態」的激憤指斥被冷靜地學術化了。因此,這本書的命運遠比艾比幸運,很快就成為暢銷書,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賣出了幾千萬冊。但好景不長,隨著時間過去,反對意見強勁反彈。反對派抓住了幾個關鍵的事實:糧食並沒有短缺,新的基因技術使糧食獲得幾乎無限增長的可能;石油也沒有耗盡,核能、風能、太陽能前景無限,還出現了石油的直接替代品——植物石油。——羅馬俱樂部的預測失敗了!科學技術完勝!我懷疑科技至上派實際心理年齡不超過15歲,永遠認為前程無限,根本不會想到有人到中年那一天,即「增長的極限」,自然更不會想到晚歲和死亡。這是一種激情或信仰,說什麽都無用,是不能加以討論的。《增長的極限》的邏輯起點是地球有限,地球資源和環境自淨能力有限。無論具體論述過程有何種缺陷,這個邏輯起點都是不可動搖的。

《增長的極限》的作者們依據「系統動力學」原理,以複雜的計算機模型對未來進行了推演,從中得到兩個教訓:其一,「在一個複雜的有限世界裡,如果你試圖移去或者消除一種極限而繼續增長的話,那麼你將遭遇到另一種極限。」其二,「社會通過經濟和技術適應的方式越是成功地擺脫了某種極限,那麼它就越可能同時遇到多個極限。……地球系統並沒有完全耗盡其土地、糧食、資源或污染吸納能力。真正耗盡的是它的應對能力。」——這自然是極有見地的。但不用複雜的、易遭詬病的計算機模型,我們用常識就能看出什麽是「另一種極限」和「應對能力」。

讓我們再回到愛德華·艾比。艾比十分明確「工業化的需要」和「人的需要」不是一回事。他認為,工業化滿足的只是人的物質需要,只有物質生活而沒有精神生活的人不是真正意義的人,而沒有精神生活的人的文明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明。他說過一句很深刻的話:「如果我們能夠學會像珍惜時間那樣深深地珍惜空間的話,我們就會發現『活得像個人樣』這句話的嶄新含義」。——正是在這裡,在「活得像個人樣」這一起碼要求上,我們看到了「另一種極限」和「應對能力」——我們所關切所談論的經濟增長、社會發展、科技進步等等幾乎一切論題的主語或主詞是人,但是人已經活得不像個人樣了。在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在資源和環境容量尚未耗盡之前,人性的「極限」可能首先被耗盡。說當代人類是掌握了最神奇的工業、科技能力、使用了最強大能源、擁有了最龐大財富的一代,應該無人懷疑。說當代是人類歷史上最自私、最無道德約束、最狂妄最不在乎大自然的一代,恐怕也無人反對。工業—科技文明越加速發展,人性越加速墮落,這兩者之間存在一種「正相關」的聯繫嗎?有論者如是說:

愛德華·艾比是美國著名的生態作家。(Public Domain)

我感到中國今天的經濟增長勢頭,日漸淪喪的社會道德水準,就如同一列高鐵,正駛向沒有鋪設鐵軌的曠野——末日就在前方不遠處,自己賴以生存的這顆「藍色星球」,即將被自己的同類擠爆,我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將被自己生產出來的各種有毒物質(垃圾)擠占盡所有的空間直至毀滅……

艾比被詬病的,還有他激進的行動主義。他曾沿著科羅拉多河漂流,為兩岸的原始景觀所陶醉,但下游在修水壩,他又無力阻擋,於是他渴望「出現一名無名英雄,背上一包炸藥跳進水壩內部」,炸毀水壩。這一念頭後來發展成他「以破壞抵制破壞」的理念,即「生態防衛」。生態防衛就意味著「為保護生態而對破壞生態的東西進行有意破壞」。即以保護自然為目的、以不造成任何人身傷害為限度、以搗毀導致生態災難的機械或設施為主要任務的激進的環保行動。這種生態思想的第一次藝術表現是在其長篇小說《有意破壞幫》裡。小說主人公海杜克等人為「讓自然保持原樣」進行「生態性有意破壞」活動,向以修建巨型水壩為代表的、違反和扭曲自然規律的征服自然行徑發起了激烈進攻。小說一問世就引起激烈辯論,反對者憤怒地指責艾比提倡違法環保,支持者則認為反自然、反生態的惡法必須破除。這種分歧難以調和,以至於反映到艾比簡單的碑文上:「NO COMMENT」——「無話可說」。

本來,在人類文明史上有一個抑制或平衡欲望泛濫的因素即宗教。現在「上帝死了」,人便可以為所欲為。人的本性總是好逸惡勞的,貪婪的。如脫韁野馬似的集體欲望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無論是羅馬俱樂部式的說服勸誡,還是艾比式的「有意破壞」。人類會瘋狂增長到哪裡去呢?我們只能「NO COMMENT」——「無話可說」。

謹以這篇小文紀念愛德華·艾比逝世30周年,並向他表示敬意。

2019年9月22日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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