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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路: 到底是跟政府走 還是跟基督走 這是一個大問題

—原題: 凱撒的歸凱撒 上帝的也歸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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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給我最早的印象,在小時候看了一部電影叫做《斬斷魔爪》。表現的是抗美援朝時期,一個天主教堂里的神父是暗藏的外國間諜,具體是哪國人忘記了,只記得大鼻子大鬍子,他和台灣派遣的特務要竊取一個兵工廠的秘密圖紙,教堂就是他們的密謀之地。這座教堂外觀氣勢恢弘,裡面陰沉灰暗,伴之的音樂令人一種神秘、恐怖之感。那時,看一場電影也不過幾分錢,但也是很難享受到的,因為家窮,還要攢錢買「愛國公債」。我當年就唱過這樣的兒歌:「窩窩頭就鹹菜,省下錢來買公債,不買公債反動派。」當同學們排著隊唱著歌去看電影時,那些沒錢看電影只能遠遠望著的孩子,眼淚便悄悄地流下來。

電影《斬斷魔爪》劇照

隨著歲月的流逝,教堂在我腦海里的那點印象早已模糊了。但是,那種神秘感依然縈繞在心。聽說家鄉(安東)也有教堂,就在元寶山麓。1966年夏天「停課鬧革命」,我便藉機去元寶山玩。順著山坡上行,聽見一群人的呼喊,尋聲而去,眼前出現了一棟北歐風格的小樓。雖未曾謀面,但外觀感覺已經該告訴我:這就是教堂了。但有些污穢不堪的樣子,院裡石砌甬道兩旁的花卉一敗塗地,門楣鐫刻漆就的「禮拜堂」的字被潑上了墨汁,鐘樓塔尖的十字架被砸掉了,紅體牆上貼滿了大標語:「讓毛澤東思想占領教堂」、「埋葬帝修反」,其中有一條標語令我怦然心動——「斬斷丹麥帝國主義的魔爪」,這使我想起五十年代那部反特片《斬斷魔爪》。看來,在一個上有慈禧,下有拳匪的國度,「斬斷魔爪」的老片子永遠要上演。這時,從教堂里傳出一陣吶喊,我便懷著好奇走了進去,黑壓壓的一群人正在搞「大批判」,台上有身穿草綠色,帶著紅臂章的學生,也有些大人,胳膊上也戴著紅箍,據說是基督徒。他們拆下牆上的十字架,任憑在腳下踐踏。奇怪的是,這些人批判的是台上的一個「稻草人」,上面貼了一張白紙黑字。我悄悄地問身旁的一位老大娘,她扯著我的衣襟走出教堂,悄聲告訴我,昨晚一個姊妹(基督徒)上吊自殺了,扎個稻草人做替身,死了也不放過。說完,她哀嘆了一聲:唉,上帝呀!這時,教堂里傳來了嘹亮的歌聲——

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

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安東元寶山禮拜堂,圖片源自美國南加州大學

我不想讓這段記憶中的景象隨風飄去,更想了解那是一段怎樣的歷史。直到四十多年後才有機會。

2010年秋,我採訪了一位叫劉金銀老先生,兒時受洗成了基督徒,他是在安東基督教育嬰堂(丹麥傳教士建於1916年)長大的,也就是說,他是名孤兒。圍繞著丹麥人在安東的這段歷史,老先生筆耕不輟,並且出了本書(《中國聖母院》)。當我說起教堂時,老先生告訴我,安東的這座教堂近百年了(建於1915年),是丹麥傳教士在遼東所建的第二座禮拜堂,第一座在大連。文革時教堂里的「稻草人」,那是給王淑桂扎的「替身」。王是教會的女教士,那年也有七十歲了(生於1895年)。她小時候,一次晚間不小心碰倒了油燈,燙傷了一隻手,送到丹國醫院(丹麥傳教士建於1904年)。當時,接診的丹麥人郭慕深Karen Gormsen小姐(1880—1960)聽說王家貧困,便給予免費治療。愈後又收養在育嬰堂(郭系育嬰堂主任),青年時送讀安東劈柴溝神學院(丹麥傳教士建於1922年),畢業後安排在安東教會做教士,主要負責給主日學習的孩子們講聖經的故事。王淑桂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一生未嫁,過著清貧的生活。颳起文革風暴後,王淑桂被貼了大字報,說她是「丹麥帝國主義的走狗」。接著,又貼出了一張,說她是隱藏在十字架背後的「反革命」。因為,她在布道時散布反動言論:教會的元首是基督。可是,政府來領導教會了,那麼,今後到底跟政府走,還是跟基督走呢?這張大字報出現後,一天半夜,她在自家門框上自縊而死。於是,教堂里就上演了批判「稻草人」的一幕。

作家劉金銀生於1936年,圖為孤兒時期的育嬰堂遺址,作者攝於2010年秋。

之後,「造反派」找到教會的牧師陳景升(1896年生),叫他揭發王淑桂的反動言行。陳牧師說,自從「三自愛國運動」以來,政府經常指示在教徒中劃分「進步」與「落後」,以至「左中右」,王淑桂被認為是「進步的教徒」。又說,大字報是「反其意而用之」了,王淑桂是以肯定的語氣說的:今後我們跟政府走,也就是跟基督走,因為經上有訓,要「順服權柄」。陳牧師的解釋,在造反派的眼裡這是為「反革命」辯護。因此,陳景升被貼了大字報,就是當年我看到的《斬斷丹麥帝國主義的魔爪》,說陳景升是隱藏在教會的「丹麥特務」。有人揭發他少時便入讀丹麥人在安東的基督教學校,十七歲受洗而信上帝,二十三歲便在安東教會做傳道士,三十歲(1925)被按立牧師,他是丹麥帝國主義在遼東最早安插的特務。陳牧師被抄家了,造反派要搜查丹麥人留下的電台,結果,掠去了陳牧師多年珍藏的一本集郵冊。同時,家裡的聖經以及神學書籍被一燒了之。然後,他被扣上紙帽子拉出去遊街。

後來,教堂被關閉了。傳道近半個世紀的陳牧師失業了,成為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無業可就,只好沿街拾荒度日。

關於王淑桂是「進步的教徒」有一點佐證。安東教會的女教士兼司琴顧美箴被打成右派,並以反革命罪判刑十年(死於獄中)。在被逮捕之時,該教會牧師段大經向司法機關提供了一份「證實材料」,其中有,「顧美箴一貫拉攏落後信徒,打擊進步的教徒,特別仇恨我和王淑桂,這說明顧美箴的反動立場。因此,請政府給她以應有的處分。」(見於安東市法院1959刑字第277號顧美箴刑事卷宗)。目睹此文字,真是令人感慨。信徒們無論如何想在世俗權力和對神的信仰之間尋找一條中間道路,但在以宗教信仰自由為敵的政權逼迫下,要麼徹底泯滅人性,要麼就只有死路一條。

在一個信仰自由的國家裡,對於基督徒而言:到底是跟政府走,還是跟基督走,這是一個荒誕的命題。因為,「他們只要求自由地按照自己內心的信仰生活」,基督徒們理想國是「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但是,在一個極權的國家裡,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也要歸凱撒。在國王的橫施淫威之下,哪怕是殉道的教徒也會遭遇「稻草人」的命運,而徒有其表的教堂更是只能淪落為「稻草人」一樣的擺設。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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