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民意 > 正文

出來復工 被迫自己掏錢去酒店隔離 送死!!

—我在泉州隔離酒店廢墟下的69小時33分

作者:
直到現在,想到那些遇難者,我都難受:我們這些人過來復工,本來想著居家隔離最好,結果被送到酒店隔離,還要自己出錢,我們儘管不情願,也都配合了。沒想到酒店存在這麼大的安全隱患。

37日晚75分,泉州市鯉城區欣佳酒店突然向馬路一側塌陷,造成來自38個家庭的71人受困。12日,事故中最後一名受困者被找到,但已無生命體徵。至此,在距事故發生112個小時後,被困的71人被悉數找到,其中29人遇難,42人生還。

溫州人游紹峰是被挖出的最後一個生還者。3101638分,在72小時黃金救援期快要關閉前,消防員在塌樓事故現場發現了他。在黑暗的廢墟下,經歷了69小時33分鐘被困後,游紹峰憑藉自己作為安全工程師的專業意識和求生意志,艱難脫險。

游紹峰:被挖出的人里,我是倒數第10個。出來後看新聞,我前面六七個都是去世的,我後面9個也不幸遇難,所以我確信自己是最後一個生還者。直到現在,想到那些遇難者,我都難受:我們這些人過來復工,本來想著居家隔離最好,結果被送到酒店隔離,還要自己出錢,我們儘管不情願,也都配合了。沒想到酒店存在這麼大的安全隱患。

 

瞬間坍塌

3月7日晚上,是我在佳欣酒店的最後一個夜晚,第二天隔離期就要結束了。那天下午,跟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堂哥剛回到泉州,還跟我約晚上到他家吃飯。我說我還在隔離,想著第二天再聚。

我當時正在用女朋友的筆記型電腦,和朋友一起打《英雄聯盟》。突然感覺到大樓在輕震,能聽到玻璃落地的聲音。遊戲開局剛剛7分鐘,我還記得用的英雄是‌‌「吸血鬼‌‌」,但外面的聲音實在讓人不安,於是我放下遊戲,起身來到窗戶邊,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整個房子突然‌‌「哐‌‌」的一聲巨響,我下意識的反應是窗戶邊不安全,沒有掩體,我可能被砸死,趕緊回頭,遊戲語音那頭,朋友聽到了我最後一聲:‌‌「樓塌了!‌‌」

如果來得及準備的話,肯定是躲在牆角或者有掩體的地方,千萬不能躲在牆邊,因為牆倒下來可能把人壓死。我比較幸運,房間裡,床鋪、床頭櫃、桌子正好是個三角形。當時視野里最大的掩體就是那張床鋪,我一邊朝那片三角區那裡大跑兩步,房子一邊塌。這個過程只有兩秒,房子就塌完了。

其實在這個瞬間,我就想好了基本方針:保存體力,維持心態,等待救援。這算下意識反應,因為我在泉州的匯順檢測集團有限公司,本職工作就是安全工程師,是堂哥把我推薦過來的。像電氣線路靠近庫存區域,容易電器短路產生火花;一些機加工設備車床,一些工人會帶著手套操作,手套容易被卷進車床,很危險,這些都是我排查的內容。公司本身作為技術服務公司,對安全這一塊的知識培訓也很到位,每月至少做一次安全演練,專家團隊也是最精英的一批,都是高工級別。

來泉州前,我剛畢業兩年,老家在溫州泰順龜湖鎮。這次春節回老家趕上疫情爆發,溫州是重災區,我們龜湖鎮卻是零病例。但是浙江對政策的執行力度非常強,每天都有人在街上巡查,家裡每兩三天安排一個人外出採購物資。我從支付寶上申領到‌‌「健康碼‌‌」,因為我沒去過別的地方,就拿到‌‌「綠碼‌‌」。我們那邊還管路,防控期間道路封閉,每過一個村都有檢查站,最早出去一概要辦理通行證。

隔離期最難熬的還是工作無法開展。當時我手上,有一個服裝城的安全生產雙體系建設項目。我本來傾向於經常回訪客戶,但這次只能告訴領導和客戶,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泉州,沒法完成工作,只能移交給同事。一直到大概2月20號之後,有通知說,如果健康碼是‌‌「綠碼‌‌」,就可以不用辦理通行證,直接過那些關卡點,就可以出去了。這個政策一下來,我就馬上準備動身了。

於是在2月23號下午4點,我趕到泉州。過來以前,以為居家隔離就可以。一到泉州,立馬告訴房東,我是從溫州回來的,房東也馬上和政府登記。直到25號下午3點多,我都在自己的出租屋裡。後來被要求集中隔離,我自己搭計程車到欣佳酒店,等防疫工作人員幫我登記入住。這些措施主要還是針對湖北、溫州這些疫情重災區,我可以理解,只想趕緊把這段在酒店的日子過完,因為我的工作必須現場考察,項目近在咫尺卻無法開展,只能幹著急。之後一直隔離到3月7號那天晚上,事故發生。現在,我就把那輛載著我從租屋駛向酒店的車,稱為‌‌「死神來了‌‌」。

想想和電影真的挺像的。在廢墟下,公司的安全培訓和我的專業意識確實派上用場,但是隔離那幾天,我卻沒能發現酒店的隱患細節。剛剛入住欣佳酒店時,我都沒有發現異樣,酒店的裝修不錯。至於大樓採用了鋼架結構,而不是混凝土結構,這點從牆壁上很難看出來。每天的消毒、量體溫也如常進行,具體規範我就不太懂了。我之前的專業準備,是記下了酒店的安全疏散圖。到房間後,我還確認了窗戶能夠打開到一個人跳出去的角度,琢磨空調外機的位置,看看能不能作為火災的逃生路線。沒想到,坍塌比火災、地震都快,根本無暇逃生。那兩秒一過,我就被埋在廢墟下面了。

廢墟下的三天三夜

廢墟下完全漆黑。因為我的房間面朝馬路,大樓也倒向這一側,導致我被埋得很深,陽光照不進來,分不清白天黑夜。那個場所里,到處是鋼筋、鐵皮和石塊,因為抹黑看不見,動一下可能就被割到、劃到,所以我渾身到處是這種傷。

這三天三夜,因為睡眠紊亂,沒有光線,我感覺過了四五天,現在我只能用第一感覺,去梳理那幾天的時間:第一階段是‌‌「疼‌‌」,睡一覺就好了;第二階段是‌‌「餓‌‌」,周圍人不斷被救走;第三階段是‌‌「渴‌‌」,心態有時會有些失衡。

塌陷那兩秒只有一瞬間,我背上一陣劇痛,就著地了。一開始,我的頭被什麼東西卡住,四肢能活動的只有右手。我第一時間把腦袋掙脫開,左手用力扯一下,也自由了,但兩隻腳還被石塊壓著,伸展不開,只能保持坐姿。我嘗試了四五次,把腳上的石塊挪開,但每動一下石塊,左腳都是一陣劇痛。直到大概30分鐘以後,我意識到,坐姿體能消耗快,如果一直不能動彈,心態也會很快崩潰,可能撐不了兩天。正好這時,左腳被石塊壓得腫脹,失去知覺,這是個好機會,痛感會降低。我一咬牙,用之前掙脫的雙手一把扯開一隻腳的石塊,再用這隻腳把另一腳的石塊踢走。這個過程最難的是,我得自己動手,那一下,簡直是疼痛的最高級別。

四肢可以自由伸展後,我第一選擇就是睡覺,保存體力。我躺下來,放空大腦。一覺醒來,背上沒有那麼疼了。由於周圍都是灰塵,灰塵和流出來的血液結合,腳上傷口結疤也快。我能聽到上面有救援隊已經開挖了,是挖機的聲音,周邊也有聽到其他倖存者在喊救命。我開始在四周尋找手機、礦泉水,無果,最後找到幾塊天花板裝修的泡沫板,墊在背上,因為泡沫板比較光滑,睡得舒服些。裡面的高度,我感覺就一輛SUV的車底下差不多,稍微腰一抬就碰到頂了。我人可以趴在下面,但不能站也不能蹲,只能那個姿勢。

‌‌「餓‌‌」的階段里,我和周圍的被困者還有互動,印象深刻的有一位小姐姐,她住我隔壁403,我們倆有對話,我問:‌‌「你還好嗎?‌‌」‌‌「我那邊還好!‌‌」‌‌「你要堅持住啊!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好的。‌‌」只有簡單的溝通,不然會浪費體力。還有大概是我被救出的前一天,樓上有救援隊路過,我聽到一個女生一邊哭一邊喊:‌‌「叔叔救救我,爸爸媽媽很想我。‌‌」我勸她保存體力,不知道她是不是聽見了,一會兒消防員就發現她了。這些陌生人的聲音都來自上方,他們不斷被救走,我還被埋在廢墟最深處。我一邊很開心,因為他們都被救走了,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吧?也有些沮喪,我怎麼就沒哭呢?說不定哭了,我也被救走了。

到了‌‌「渴‌‌」的階段,我終於明白了‌‌「渴望‌‌」這個詞,‌‌『渴』真是太難熬了。我上方有一對母子特別幸運,正好旁邊有礦泉水,我就什麼都沒有。口渴的狀態下,人是最容易崩潰的。我曾經失智似地拼命尋找礦泉水,浪費體力;廢墟下每一個可以碰到的管道,我都用嘴吸過,希望那是一根水管;直到3月9日的雨夜,空氣變得濕潤,我意識到自己可以從空氣中汲取水分。我從之前保護我的床鋪上,撕下一些紗布,用尿液濕潤,放在鼻腔邊,增加周圍的濕度。乾渴有時還會產生些些哭笑不得的夢境:有時候會夢到獲救了,誰都不認識我,我還在到處找水喝。

生還

無法獲取水源的情況下,我試著放空自己。在下面有無數放空自己的時間。我感覺我這一輩子從小到大,每一個你能想起的片段,都會去想一遍。小時候一起和小夥伴去摸魚,抓鳥。四年級時,我爸爸車禍落下殘疾,媽媽還要出去掙錢,我就開始獨立了。學校在鎮上,家在村里,之間有一段路要走,所以我從四年級就開始住校。學校要自己帶飯盒,自己帶米,每周日背著一星期吃的一袋米,走路去上學。我當時腦海里都是這些畫面。

在廢墟下最不能想起的就是那些你最捨不得的人和事。我摸到過一塊類似鍵盤的東西,是女朋友的電腦殘片,因為我的桌機在出租屋裡,所以在酒店時借來玩遊戲。她是廈門人,名字裡有個‌‌「雙‌‌」字,我叫她‌‌「Double‌‌」。從下面出來後,我就說‌‌「Double,我活下來了,沒事了‌‌」,然後電話她那邊就開始哭了。但是在廢墟裡面,我摸到這塊鍵盤,就一把將它甩到遠處,不能想,會變得脆弱。

我後來知道,家裡面媽媽、表姐、堂哥,兩個叔叔都來了。在隔離酒店,一家人焦慮地盯著兩塊手機屏幕看直播。我叔叔平時一天就要抽一兩包煙,這幾天半包都沒抽完,飯一吃下去也立馬就嘔了。救援一通知他說遇難者的照片要發過來,叔叔說他腿都是軟的,立馬先跑到被窩裡去哭一場,哭完之後再顫顫巍巍地一張張翻,照片是A4紙,每翻一張,眼睛就一閉,腦子中過一下,想這個人是不是我。不是,立馬扔掉,再翻下一張。他說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少年,這個少年出來的時候面目全非,就剩一件白色衣服和褲子可以辨認了。我離開家的時候,也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他內心就非常恐慌了,這該不會就是我吧。後來他發現褲子是熊貓條紋的睡褲,我沒有這種褲子,才確定不是我。而我媽媽,也一直在床上躺著,家裡人看著被子在抽動,她在哭。

我在廢墟里埋了那麼久,如果說心情一秒都沒崩潰,那是誇張了。最後,我內心的救命稻草是一台空調遙控器。遙控器的屏幕可以發光,我利用這點光亮把周圍照了遍:這是一個和一輛SUV底盤下的高度和面積都相仿的空間,但不是規整的長方形,各類家具、結構的殘骸把內部分成了一個收斂的多邊形,像雞爪一樣。為了維持心態,我想像這裡是一個兩室一廳,中間是客廳,能和周圍的被困者對話;主臥比較大,但是晚上漏風,比較冷;這時候就移到次臥。我還發現一板電池,想著遙控器原來的電池沒電後,還有備用,但很快就覺得挺諷刺:難道我活得能比這塊電池長嗎?我於是就盡情擺弄那台遙控器的屏幕,看看界面的變化,打發時間。

這樣一直堅持到3月9日凌晨,我聽見上方有人一番敲擊,心想這下有救了,於是安心睡過去。一覺醒來後,上方卻出奇安靜,等了半天也沒人回來,我心裡一下涼了一截,我可能感覺錯了吧。

大約到當天中午12點以後,我大約每隔半小時都能醒來一次。我聽到救援人員路過並拿著話筒喊,我大聲回應,救援人員卻聽不到。於是我開始敲擊,救援人員在上頭說:有人請敲兩下。我照辦。這個時候我發現有生的希望了,這次我是真的被發現了,我就不留餘力了,一點一絲力氣也不想保留了,盡情吶喊——

‌‌「你是哪裡人?‌‌」‌‌「溫州!‌‌」‌‌「你叫什麼名字?‌‌」‌‌「游!紹!峰!‌‌」

隨後廢墟被割了一個小圓口,先送出去的是那塊意義重大的遙控器,之後是我。從下面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勁了,甚至都能自己走,但是那位救援叔叔勁真大,一個公主抱給我舉起來。隨後上擔架,送醫院。途中,我望著熟悉的南環道,沒幾秒就到了醫院。我以為這裡是南環道上的泉州市中醫院,但是護士告訴我,這裡已經是泉州市第一醫院了,已經到市區了。真不知道是我反應變慢了,還是救護車開得飛快。

我第一時間給還在老家、身體不方便的爸爸打了電話。我當時最擔心的就是他,我在他心目中也是最最重要的。爸爸那幾天不吃不喝,我忘不了他在電話里的那幾聲:‌‌「兒子啊,現在沒事了,沒事了,你好好休息呀。‌‌」

被挖出的人里,我是倒數第10個。出來後看新聞,我前面六七個都是去世的,我後面9個也不幸遇難,所以我確信自己是最後一個生還者。直到現在,想到那些遇難者,我都難受:我們這些人過來復工,本來想著居家隔離最好,結果被送到酒店隔離,還要自己出錢,我們儘管不情願,也都配合了。沒想到酒店存在這麼大的安全隱患。

我很感激一線救援人員的日夜奮戰、我們公司的安全培訓和專業栽培,以及幫助我的醫生護士,欠缺一點我都活不下來。在廢墟里我經常做多重夢:被救出來,沒人認識我,醒來發現是一場夢,又被救出,我到處找水喝,結果又是一場美夢,層層疊疊的。如今這場夢終於醒了,周圍都是關心我的人。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三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0/0319/14247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