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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患惡疾的丈夫不願拖累妻子服毒自盡 不料卻柳暗花明

古時,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兩家雖然不算大富,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都是本分為人,不管閒事,不惹閒非。經常一盤象棋,消遣度日。

古時,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兩家雖然不算大富,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都是本分為人,不管閒事,不惹閒非。經常一盤象棋,消遣度日。

那些三鄰四舍,閒時節也去看他倆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三老,壽有六旬之外,也歡喜象棋,下得頗高。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也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走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

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不慌不忙,將書包放在椅子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箇光陰似箭!」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

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做兒女親家?如今你二人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

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復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

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晝夜怪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生這一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一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

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挨過三年之外,就是不好。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這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醃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柳氏整天發怒,罵丈夫,罵王三,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撕做幾片扔掉。

陳青心下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治癒,卻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千好萬好,只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

陳青到王三老家,陳青道:「小子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倖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

王三老到於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王三老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去對女兒說,叫女兒把定親的銀釵還回去。女兒道: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哀哀的哭將起來。

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昃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不要哭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花很多錢,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不覺又過了二年有餘。

多壽嘆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治痊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耽誤了人家女兒。孩兒決意要退這門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閒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導:「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

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哪裡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

陳青在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她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箇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這時有張家嫂,李家婆等等到朱家提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樑自縊。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好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她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樑高掛,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甦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到了天明,朱世遠教渾家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裡去抽籤。簽語云: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裡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她多日?倘然一個走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預。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裡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前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詞乎。若彼處還推託,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

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令郎之詩。她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她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復。」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她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知兒子心肯,回復了王三老,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當做新聞傳說道:「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

朱氏多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

多福盡心服侍,熬湯煎藥,果然味必親嘗;早起夜眠,真箇衣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如此兩年,公婆無不歡喜。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要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裡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

又挨過了一個年頭。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

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行運限,便道:「這命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麼?」陳小官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三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槳舵」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她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她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閒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向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用這句話支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一會之間,兩個做一對兒跌倒。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干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裝了一碟糖,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一步做兩步。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裡面還剩有砒霜。幸好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甦醒。餘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不己。調理月余,方才飲食如故。

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迸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漸漸好了。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籤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三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夫妻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子孫繁盛。

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

詩曰: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醒世恆言》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

責任編輯: 寧成月  來源:希望之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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