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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愷帆回憶錄》看大躍進中的安徽官場和一個人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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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對1958到1959這兩年糧食產量的估計,是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的。他的關於公社大隊長小隊長瞞產私分糧食情況嚴重的估計,並由此要搞運動的指示是以中央文件形式下發全國的,都是白紙黑字寫在那裡,有案可查的,豈是當今一些毛派的辯護士們能掩蓋得了的。上有好者,下必甚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毛澤東要瞼面,餓死幾千萬人算什麼呢,不都是子民嗎?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幾千年的綱常倫理都是這麼說的,沒什麼奇怪的。再說,死幾千萬人算什麼?毛澤東在58年的八屆二中全會上就說過,歷史上經常幾千萬幾千萬人死,能死掉一半人呢。57年他在莫斯科召開的世界共產主義領袖會議上說:「中國準備犧牲三億人,支援世界革命。」我們今天在討論那四年中國餓死幾千萬人的事,毛澤東睡在水晶棺里,-定在笑討論者的迂腐,連階級鬥爭是綱,綱舉才能目張都不懂!什麼是階級鬥爭?就是要鬥要死人,就是一個階級消滅另一個階級!餓死幾千萬人,算多大的事,鬥爭的需要嘛!如果不死人,孔夫子還和我們一齊開會哩。

上行下效,毛澤東在全國一言九鼎,曾希聖在安徽也是唯我獨尊!去年我的談無為事件的文章《從烏托邦到人間地獄》發表後,曾有讀者來函問,張愷帆和曾希聖個人之間,有沒有什麼隙怨?我想他是對權力高度集中的書記負責制不了解,不是有人說,一個生產大隊的大隊書記,就是大隊國的國王嘛!無為縣委第-書記姚奎甲,就在全縣公社第-書記的會上說過:「你們是第-把手,等於是一把刀子握在你們手裡,要怎樣砍就怎樣砍。其他書記、副書記提意見要頂回去,嚴重的要給他們處理。」姚奎甲在他治下的無為縣是這樣,那曾希聖治下的安徽省還不是-樣嗎?曾霸王之名,早已傳遍海內,誰敢在他的治下說三道四。那如史達林秦始皇的毛澤東治下的中國,能會是什麼樣子呢?當然只能是-言九鼎口含天憲一句頂-萬句了!說句政治學名詞,就是領袖專政!它應該是一黨專政的最高形式,也是大躍進餓死人大災難的總禍根!茲事體大,下面還要細說。還是先說說安徽的事。和張愷帆同時受難的,在省級領導中,也只有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陸學斌等少數人,(株連之眾是另-筆帳)其餘的基本上是曾希聖的附庸!他們的命運只能是和曾希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曾希聖倒了,他們也集體出局了。怎麼出的局,各人在大躍進的大災難中,又都幹了些什麼,不妨摘其要者略說一二:

先說省長黃岩,在安徽當行政首腦多年,未聽說有何建樹,只像是曾希聖的隨從,無為出問題後,張愷帆請他去看看,他是個聰明人,才不干張愷帆那樣的傻事,才不趟那會有礙政治前途的混水哩!他接到姚奎甲揭發張愷帆解散食堂的檢舉信後,馬上上報曾希聖,毛澤東對張的批示一公布,立即奉曾之命,趕回合肥批鬥張愷帆。頭一句話就是我不去無為是先見之明,第二句話是你張愷帆也是省委主要領導之一,揭露安徽問題不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嗎?你怎麼這麼傻呢?張愷帆說,你先看看無為餓死人是不是事實。黃岩說:「不,無論無為有無問題,先批鬥你再說。」(372頁)死人要什麼緊,反正我家人未餓死,又不會影響我的官帽,開鬥爭會晚了可不得了,劃不清界線那可犯的是路線錯誤,是萬劫不復的!聽聽黃大省長的肺腑之言,該怎麼說呢?他是好官嗎?未聽說他為百姓辦過什麼好事;是壞官嗎?也不知道他幹過什麼壞事。應該是個典型的庸官吧!有點意思的是,安徽問題敗露了,曾希聖垮台了。二把手黃岩呢,說垮吧也未垮,省長還在當;說未垮也垮了,降為省委書記處候補書記了,就這麼一直候補到回家抱孫子。庸官黃岩是那時也是當今千千萬萬庸官的縮影。(372頁)

再說說安徽「曾桂派」副帥,省委書記處書記桂林棲,他在安徽也曾是倚仗曾希聖叱吒風雲一時的人物,本來他想在無為事件中,左右逢源在政治上賭一把的,未想到兩邊不討好,丟了官又丟了臉,弄得里外不是人。開始他對無為問題想繞道走的,但張愷帆堅請他也不能不來。張是眼見無為問題如此嚴重,請桂來,是想請桂分點擔子,也想到桂是曾希聖的紅人,桂參與了,曾可能會給點面子,對解決無為問題會有所幫助。桂來了,也看到無為悲慘現實了,也馬上義憤填膺地發言了:「確實嚴重,難道要讓老區人民死光麼?」面對王光宇張口要調無為幾千萬斤糧一事,聽說有二百萬斤已裝上船了,也曾大義凜然的把桌子一拍:「裝上船也不行!卸下來!糧食一點也不准調出去!」(365頁)一字一句都像是愛民惜農的大英雄,如果他以後再能堅持往前走一步,真的能為了無為農民的生死存亡,和張愷帆共擔風險,風雨同舟。那他也會受到無為人永遠尊敬和懷念的,他的墓穴也會和張愷帆一樣,安葬在無為城美麗的繡溪公園內,世世代代接受無為百姓的祭祀,他的子孫再去無為,也會受到重感情的無為人英雄一般的歡迎。可惜呀可惜,在關鍵時刻他倒戈了!對張愷帆的批鬥會還未開始,張在合肥見到了桂林棲說「無為的情景,你親眼所見,真像主席《送瘟神》詩所寫的『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桂林棲居然會說:「愷帆同志,這樣講過分了,也不是那種樣子,無為的情況還是可以的。」(368頁)張愷帆當時聽了,不禁愕然。什麼曾桂派副帥,曾希聖門下的一條哈巴狗而已!關鍵時刻他一個急轉身,緊跟曾希聖又作惡幾年,又風光幾年。62年安徽問題一敗露,他也隨著曾希聖倒台了,官帽丟了,人格也掃地了。有人說偉人和凡人有時只是一步之差,其實有時偉人和惡魔也只有一步之差。

《張愷帆回憶錄》是奉中央之命勉力為之,當然要忠於史實。但張省長宅心仁厚,涉及到具體人時,即使是像曾希聖黃岩桂林棲這樣的直接加害與他的人,看得出他都是筆下留情的。但是,他對另一省級大員卻未留情面,此人乃宋孟鄰,張愷帆書里說他是「人稱『送人命』」。凱公對他為何如此厭惡,決不是因為他對張愷帆做了什麼,而是他的惡行直接傷害了無為百姓。據書中(367頁)記載,他對無為發生的最嚴重餓死人的地方,都重新「調查」一遍,紅口白牙說不怎樣,為曾黃之流提供鬥張的炮彈,說我「大鬧無為二十天」,「擅自強迫解散食堂」,「宋還背著我找白梨平.夏雲談話,說『張某人不看全局,專看陰暗面』」(368頁)。千萬別看輕了這些炮彈,打倒張愷帆事小,更嚴重的是大大加快了無為百姓被餓死的速度,成了真正的「送人命」!所謂張老愷大鬧無為是1959年秋季之事,而無為大批餓死人是當年底直至1961年的事,大都是在批鬥關押張愷帆之後發生的,原因當然很多,毛澤東曾希聖姚奎甲都罪不容赦!其中也少不了送人命者宋孟鄰的那分所謂調查報告!如果他還有一點良心人性,說了一點實情嗎,啟動曾希聖一點良知,無為後來不會死更多人的,可惜他的一念之差,謊報災情,造成無為百姓更多的死亡!他宋孟鄰也被永遠的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雖然當時他充當了鬥張的急先鋒,分了一杯羹,爬上了省委書記處書記寶座。可惜眨眼的工夫又倒台了!何苦呢!官帽真的比千千萬萬百姓的生命,和一個人的良知品格名譽更重要!宋在地下聽到這些話,大概會笑我真是迂腐的書生之見,官場也許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是只爭朝夕的,哪裡管得了身後之事。

至於其他大員的歸宿,我摘抄《張愷帆回憶錄》409頁可見一斑:楊明免去常委;書記處書記王光宇是分管農業的,也有責任;桂林棲到唐山鐵道學院當書記;曾慶梅到山東淄博當市長;宋孟鄰到西安市當副市長;張祚蔭副省長及其他副省長,都拿掉了常委;常委有一人被開除黨籍,下放當副縣長;高鴻秘書長常委也拿掉。一個未殺一個未抓,個個都還在做官,只是官小了點,都還是香噴噴的公務員。幾百萬老百姓死了就死了,一死百了!公平嗎?很公平了,這些還是曾希聖夸台後,中央派來了民主意識很強的,李大釗之子李葆華主政安徽採取的果斷措施,才有的差強人意的結局。很多人禍也很重的省分,還達不到這一點呢。比如河南的吳芝圃,四川的李井泉,甘肅的張仲良,山東的舒同,還不是依舊風光嗎?

最後說一說毛主席的好學生,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華東局第-書記柯慶施,對安徽官場大發脾氣之事,此事說來蹊蹺,本來柯慶施和曾希聖等一樣,都是三面紅旗的吹鼓手,大躍進的促進派,毛澤東曾把柯的一篇什麼鼓吹大躍進的雄文,擲在周恩來面前,說周離右派只有五十米了,大有逼周退位以柯代之之意,逼得周連連檢討。奇怪了,如此這般的左派大將,為何對安徽的也是左派們如此蔑視,直斥為一群豬?說來話長,簡單點說吧,在安徽面臨如此重大災難,幾百萬生靈已被餓死和正在餓死之際,這些省級大員、地市級官員、縣鄉基層官員們,他們那些年整天都在幹些什麼?即使按過去說法是什麼「三年自然災害」,那自然災害也是災害呀!既然如此空前的大災害來臨了,按照常識首先應該是調查災情了解災情,組織救災抗災,保護人民的生命健康呀。這些話現在來說是順理成章的,當時可是犯大忌的,人人都規避之唯恐不及!因為有災一說,是1961年下半年的事,實在是人禍滔天,民怨沸騰,才不得不找來的一塊遮羞布!這之前躍進形勢正好得很呢!你翻一翻當時的報刊,全部和當時的《人民日報》一個調子,從中央到地方,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到處都在彈冠相慶!安徽形勢好上加好,曾希聖更是紅得發紫,身兼安徽山東兩省省委第-書記,叱吒風雲,正如日中天,正繼續浮誇。但是上上下下議論紛紛,劣跡也漸漸敗露了。此期間,鄧小平、彭真到河南、安徽視察,河南問題暴露較早,在河南招待得不怎麼樣,到了安徽招待特別豐盛,鄧小平同志說;「別處很困難,你們安徽不錯嘛,小康。」中央知道安徽餓死人,董必武曾到淮北視察,他們採取欺騙手法,把浮腫的人藏到草堆里;或者抬到船上運走,船翻了,淹死不少人;讓幹部穿上嶄新的衣服,在公路兩旁勞動,欺騙董老。最高法院的王維剛同志到鳳陽視察,也受到欺騙。(394頁)

「群眾在挨餓,農村在死人,曾希聖卻在兩三年中,大興土木,任黃岩當總指揮,大建別墅。在岳西縣石關,修建了一個龎大的別墅群,每個省委書記處書記都有一幢小樓,花費巨大……還專門為毛主席修了一幢房子,當然是很考究的。」(394頁)岳西何處?石關何處?告訴你你別不信,岳西本是大別山區一貧困縣,交通閉塞,安徽省委居然在十室九空餓殍遍地時,到處大興土木,這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又要有多少黎民百姓在這種奢侈的勞役中力竭而死!真正是一邊粒米如珠,饑民人相食;一邊是荒淫無恥,皆食民而肥!安徽官場竟是這一批城狐社鼠,安徽老百姓還有日子過嗎?

安徽問題開始敗露,華東局知道了,柯慶施派魏文伯來了解情況,沿途見到了許多餓倒在路邊的人。1961年6月,柯慶施來安徽,在岳西石關別墅群召開的省地縣三級幹部會上指出:「安徽竟被搞成這個樣子,病、餓、逃、荒、死。有些人到現在還不承認錯誤,就像豬一樣,還用嘴往前拱!」

為深山別墅群,張愷帆有詩:

畫棟深山裡,

哀鴻大路邊。

石關關不住,

民怨己沖天。

(395頁)

安徽省委一班人幾近集體出局了,當然是咎由自取。那究竟是罰不當罪呢,還是罪不當罰?這要看從哪個角度看,如果只說安徽的事,這班傢伙胡作非為,害死了幾百萬人,全斃了也不冤,應該是罰不當罪;如果從全國當時局勢看,都在執行最高的旨意,都在瘋狂大躍進,都在餓死人,雖說也有差異,也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間而已。為什麼別的省沒有大換班,集體出局,獨獨安徽省委要倒這麼大的霉,是不是也有些不公?是呀,說的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我沒興趣關心官場的沉浮,我感興趣的是曾希聖等垮台後,李葆華主政安徽的新氣象,說到新也許有人不贊同,說全局未變,-個省怎可能有什麼出新!這話也對,但當時安徽的-些變化,尤其是政治上的一些寬鬆政策,還是使很多人受了惠,是值得一說的。

說到安徽那些年的變化,應該從曾希聖的功過是非說起,曾在安徽雖說作惡多端,但後來毅然在農村實行責任田,不能不說是有功的。但那些措施按現在說法只是經濟體制改革,政治改革的事可說原封未動,階級鬥爭的弦-天也未松過,我們這些錯劃右派的人還在原地監督勞動。李葆華來了後就大不一樣了,那些改造右派的農場全撤了,絕大部分右派都回到了工作崗位。李葆華的新省委指示:「凡屬冤、假、錯案,包括右派,有多少平反多少……依李葆華意見,右派全部平掉。」(411頁)據我所知,我們農場的難友們,幾乎全都做了平反結論,可惜在等批過程中,又是毛澤東雷霆一怒;「給右派平反,猖狂之極」。我們的平反結論全作廢了,又多戴了十七年摘帽右派的帽子。儘管如此,安徽那幾年,政治環境比起有些省,還是寬鬆些,我還能以摘帽右派身分,讀完了夜大中文系本科學業,並開始在報刊上發點文學和醫學文章。記得前幾年一位四川右派難友給我打電話說,我這個小右派真是幸運,頭上有帽子還能上大學,我們四川右派可是二十多年都在農場裡呆著,連子女是黑五類都進不了大學。我只有苦笑,說那得感謝李葆華,感謝他秉承乃父五四先賢李大釗先生的遺風!也感謝李葆華沒有按毛澤東說的,什麼大躍進的災難是階級敵人破壞,要實行民主革命補課,嚴厲打擊階級敵人,那我們就慘了!

何謂民主革命補課?且以河南省信陽地區為例。河南信陽在大躍進中執行了一條毛澤東—吳芝圃—路憲文的極左路線,事件轟動全國,案驚中央。豫東信陽地區由地委書記路憲文帶頭,大刮共產風,瘋狂逼糧。特別是路憲文親自下令的三不准,即家家戶戶不准鍋灶生火冒煙,不准逃荒要飯,不准上訪反映情況。各交通路口派民兵把守,見外出的人就抓,逼得善良的農民在家活活餓死。很多村莊死絕了戶,人吃人事時有發生。結果八百多萬的地區,竟餓死了一百多萬人,史稱「信陽事件」。案發後,雖說也採取了一些救贖措施,但毛澤東則定性為階級敵人破壞,要實行民主革命補課。誰是階級敵人呢?竟是地委書記路憲文和信陽地區所屬八個縣縣委書記-干人等,說他們是混進黨內的階級敵人,破壞了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毛澤東真是文過飾非的高手,一切功勞歸自己,一切錯誤歸他人。路憲文和縣委書記們,害死了治下的百萬生靈,一個個死有餘辜,封建時代要下油鍋烹了的。其中唐河縣委書記畢可旦就全家跳井自殺了。但是,他們有一千條罪,就是沒有反毛澤東的罪!他們可都是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幹革命的好幹部,叫搞人民公社,就在遂平縣辦起了全國第一個嵖岈山人民公社,要辦食堂就立即把百姓的糧食全收起來辦食堂,叫反瞞產私分,立即刮地三尺搜刮糧食,條條都按最高層指示辦事。怎麼能出了大禍大批人餓死了,把責任都推給基層呢?主犯路憲文就是不服,當面和河南省委副書記趙文甫辯論。趙文甫問路憲文,你們地區餓死這麼多人,殺你冤不冤?路憲文說,不冤。趙文甫說,告訴你,河南餓死這麼多人,省委常委全拉出去殺了,一個也不冤!路憲文無話可說了。當然,河南省幹部一個也未殺,路憲文也就只坐了幾年牢。而餓死的幾百萬生靈死了也就死了!

2009年2月初稿

2009年5月二稿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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