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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的食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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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時,由於日落時的光線反射,天空會短暫發亮,然後迅速進入黑暗。過去沒有電燈,人們點煤油燈。當燈油即將燃盡時,也會突然一亮,然後熄滅。那是因為最後的一滴油,失去了油的附著力或拉力,上升得特別快,所以會突然一亮。現在用電燈,在燈絲壽命將盡時,鎢絲燃燒,電燈也會陡然一亮,於是燈泡報廢。這些都可以看做是迴光返照現象。

我們一般所說的迴光返照,多指生命之光的最後閃耀。例如,昏迷多時的病人突然清醒,甚至與親人進行簡短的交談;食慾喪失、不吃不喝的人會突然想吃東西。這些病情「減輕」的現象,是一種假像,給人一個錯覺,誤認為病人轉危為安。而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這是病人向親人訣別的信號。

紅樓夢》中述:「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嘆了口氣,只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迴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

我的伯父,肝癌晚期。那天,肝昏迷時突然驚醒,提出想喝銀耳蓮子湯。那時他住在歸化城大東街,說此話時已是夜半時分。適逢麥香村有一位廚師就住在鄰院,伯母午夜時分敲開人家的大門。說明原委,這位師傅趕緊披衣下地,匆忙趕往飯店。待銀耳蓮子湯熬好,趁熱端至床頭,伯父已經一命嗚呼。

那時的銀耳非常值錢,不像現在因為人工可以培植,銀耳已經臭了大街。伯父一生非常節儉,點心盒、火柴盒都捨不得丟掉。三年災害期間,淘米的水都要喝掉,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彌留之際如何會提出如此奢侈的要求。

我的姥姥死於1963年。病危時舅舅從呼和浩特接往山西老家。因為老年人都有到老歸終的想法,不願意死在外面。據說姥姥在彌留之際突然驚醒,提出要吃一顆煮雞蛋。那年,因為飢餓,全村的女人已經有三年沒人懷過孕了,母雞也早已死絕,哪裡能有雞蛋?舅舅妗妗們跑遍了全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一顆雞蛋,猶如一顆夜明珠似的捧回家來。家裡的灶火已經點著,鍋里的水一直在沸騰,所有的後輩兒孫都在等著這顆雞蛋。待到雞蛋煮熟,剝了皮遞到姥姥的手中,姥姥的手已經冰涼,全家老小一片嚎哭之聲。

我的母親在臨終前很長時間已經滴水不進。因骨癌導致腎衰竭,全靠打點滴維持生命。一天,雖然時值深冬,母親卻突然提出要吃西瓜。匆匆買來,因為瓜涼,只餵了幾口,母親就不再張嘴;後來,母親提出要吃油炸糕,我馬上搭計程車去買。記得買回來,母親也只是用舌頭舔了舔;我們幾個子女簇擁在旁,心有不甘,仍然急切地詢問:您還想吃啥?母親說出涼粉二字,我仍然急如星火地去買,結果同上。

我的二伯父在臨終時,在經歷了多日的高熱不退、神志昏迷、滴水不進的困境之後,於奄奄一息的生命終端處,突然熱退身涼、頭腦清醒、面色泛紅。此時他竟然提出想吃過油肉,不知為何堂弟竟然沒有去買,我呆坐在床邊也沒有反應,現在回想起來萬分懊悔。也許堂弟知道即便買回來也是白費,但是不買就會在我們的心中有一個結,這種懊悔將持續終生。

我的姨父在病重時一直靠打點滴維持。一天他突然清醒,想吃餃子。當時天色已晚,飯店都已打烊,好不容易給他找來一碗混沌,他只吃了一兩個就推碗了。直到咽氣,家人也沒能給他找到一碗餃子,那應該是他最後想吃的東西了。

我的表哥表嫂去世於1968年夏,年齡都不足五十。死亡原因系常年飢餓,營養不良臟器枯竭!表哥臨死前一天想吃口月餅,但跑遍全村沒借出一兩糧票;三天後表嫂想喝山楂糖水,其子拿了四顆雞蛋下大同賣了,到藥鋪買了半兩山楂干。結果一個沒吃上、一個沒喝上,五日內雙雙撒手人寰!

現代醫學飛速發展,臨終病人在重症加護病房里,被高科技醫學設備五花大綁;四肢插滿了管子、設備傳感器橫七豎八地貼滿全身;血管不夠用,甚至在脖子和腳上也要插上針頭。在螢幕閃爍、報警器嘶鳴的環境中,病人不再有迴光返照。

我的表姐夫因肺癌也去世在重症加護病房。一天,他甦醒過來,悄悄告訴我想吃西瓜。我買了西瓜用榨汁機打成汁,偷偷帶進病房。表哥剛喝了一口西瓜汁,就被護士發現,大聲地責罵我:「病人消化功能已經衰竭,吃東西會喪命的!」嚇得我失手將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東方紅》的詞作者、陝北民歌手李有源,1955年4月積勞成疾。女兒陪他去縣城治病,住在城內侄女婿韓雲家,治了二十多天仍不見效。一天,女兒增霞問父親想吃點什麼,李有源說想吃豬肉。當女兒從街上買回豬肉,豬肉還沒有煮熟,他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侯寶林大師在臨終的日子裡,最想吃的是冰淇淋。那時候北京已經是冬天,市面上少有冰淇淋出售。兒女跑了大半個北京城,買到了一個冰淇淋球。侯先生在病床之上,只是欣慰地看看,卻已無力吃下。我猜想在冰淇淋慢慢融化的空當,侯寶林回想起的只是少年時代的光景。那時他12歲,在天橋撂地攤賣藝。每到夏天,最能感染少年侯寶林的就是小販一聲聲「買冰核兒」的叫賣。他那時的心願便是以後掙多了錢,天天吃冰淇淋。

十幾年前,陸幼青寫過一本《死亡日記》。他記錄下面對死亡的種種坦然,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大度,其中也提到了吃。他本是一個吃貨,然而在最後的日子裡,「想起來的美食幾乎跟飯店無關,全是菜名。甚至有不少是我在外地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開個玩笑,我現在如果開張菜單,御膳房也沒轍。前兩天,忽然念及上海大壺春的生煎饅頭,覺得比較有可行性,便由妻駕車巴巴地趕了去,如願以償,但只吃了4個,也覺得就是如此了。」

瞿秋白臨終時寫下《多餘的話》,最後一句不是「共產主義萬歲!」,而是「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趙紫陽臨終時用顫抖的雙手端著飯碗,喝下最後一碗小米粥,他拒絕別人餵飯。

一位上海老人彌留之際想吃老家合肥產的臭豆腐乳,可是老人的親戚拿著密封好的臭豆腐乳跑了兩家郵局,都遭遇到投寄難題。

女士的遭遇引起了其他幾位在場者的注目和同情,一位熱心人指點說,「你可以到長途客車站,找站里負責人,請他們幫你聯繫到上海的客車帶到上海,然後你叫上海那邊去人到車站拿就可以了。我也有過像你這樣的經歷,後來找到車站幫我解決了」。

西門慶在國人心中屬於惡徒,但惡徒的臨終也會有人性的回光在返照。《金瓶梅》中寫道:到了正月十四,西門慶病入膏肓。大娘吳月娘守候著西門慶,問他想吃啥?西門慶想了想,還是吃餃子吧。於是大娘吩咐四娘孫雪娥包了幾個餃子端到西門慶面前。吃著餃子,看著四娘孫雪娥,西門慶似乎有點難過。這位四娘孫雪娥來到西門家,自己幾乎沒有給她啥關懷,經常拿她撒氣,有時候還打她。想到這裡,西門慶流下了眼淚,自己真的對不起面前的這個女人啊。餃子吃到嘴裡,由於心事浩茫,西門慶也是感到無味。吃了兩個就不吃了。

西門慶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還是想吃餃子。因為餃子是五娘給自己蒸過的、六娘給自己包過的、更因為餃子有家的味道,西門慶捨不得離開這個溫暖的家。唉,小小的水餃寄託著多少人生的歡欣和遺憾啊。

其實,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里,美食早已經不是食物,而是一種對世界的回憶及念想。哪裡是充飢解饞?無非是Yesterday once more。在舊日重現的光景里,想念著那時候的人和事,吃食僅僅是一粒明晃晃的紐扣,懸綴其上。

培希特說:那些高級餐廳的昂貴食物,只不過是給客人用來炫耀的,並非真正的美味。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天,你才會清楚自己最愛的食物是什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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