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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麟閣:「災難中最先餓死的 都是那些順從的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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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在金日成死後,金正日繼承了權力,他對個體戶採取了比他父親更為強硬的政策。「在社會主義國家,甚至是糧食問題也應該用社會主義方式解決,」1996年12月一次演講中他說道,這也是他為數甚少的承認糧食危機的講話之一。「告訴人民依靠自己解決糧食問題……自力更生。」任何私下努力都可能被定位為「經濟犯罪」,相應的懲罰包括流放到勞改營,如果被指證腐敗,甚至可能被處決。但是如果不為自己著想,死亡是板上釘釘的。

大多數商品交易在老的農民市場上進行。甚至在共產主義的黃金時期,金日成也勉為其難地默許某些市場存在,但只限於他們出售在廚房花園中種植的副食品。幾乎所有的商人都是婦女。1990年代也是如此。從朝鮮北平壤省叛逃的朱成夏,現在是首爾的記者,他告訴我,他相信金日成心照不宣地同意婦女做私活,是為了減輕家庭壓力。「如果不准阿瑪去工作,可能會發生革命,」他說。一些阿瑪會私下傳言,「男人還不如看家的狗值錢。」

在這個時期,甚至是在清津饑荒惡化時期,市場上出現了更多的食品。白菜蘿蔔,生菜,番茄韭菜馬鈴薯都能在市場上買到。忽然也有了白大米,40公斤分裝在粗麻布袋子裡,外面印著聯合國的聯鎖橄欖枝標誌或者美國的國旗,每個朝鮮人都從宣傳牌上認識了這些標識,在宣傳牌上這些標識通常滴著血或者被刺刀刺穿。

有一天,宋夫人看到從港口開來的一隊卡車車隊,車子裡面都裝著這樣的粗麻布袋子。雖然這些卡車都是民用車牌,但是她辨認出它們都屬於軍隊——至少她知道沒人有汽油——這是軍隊中的人把人道物資拿到市場上銷售牟利。不管它來自哪裡,清津人看到大米都非常高興,很多年沒有從公共分發系統中買到大米了,雖然很少人能買得起這些大米。

每次去市場,宋夫人都能看到讓她震驚的東西:桃子、葡萄香蕉。她記不得最後一次見到香蕉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20年前,長博買了一些帶回家給孩子們吃。有一天,她還看到柳橙。宋夫人從未嘗過柳橙,只從畫片上見過。還有一天,她看到了一種帶著斑點的黃棕色水果,頂上還長著些綠色的刺。幾年後,當她來到首爾,再次見到了這種水果,這時她才知道這叫菠蘿

長博死後,宋夫人決定靠餅乾營生。製作4-5批餅乾只需要用十分鐘烤爐,用的木炭也是最少的,雖然現在木炭更難找到了。它們比麵包要容易烤,對於出門做事的人來說這是一種肚子餓的時候可以享用的便餐。

宋夫人加入了她的小女兒容熙(Yong-hee)的餅乾生意,容熙時年29歲。容熙借了400朝鮮元買了些廢金屬,然後在當地鋼鐵廠找到了一隻沒人用的焊機,做了只烤爐。烤爐成方形,分成兩層,下層放木炭,上層放要烤的餅乾。還做了個餅乾架子。許多婦女想的都一樣,宋夫人和其中一人一起干,邊看邊學。她從其他商人買了些成品品嘗比較,找到了一種她喜歡的,然後用麵粉、糖、水和酵母複製了配方。

第一批實驗品還不能拿到市場上銷售。宋夫人和她女兒把失敗的試驗品都吃掉了,而不是白白浪費寶貴的餅乾原料。最後,宋夫人發現她必須加入更多的糖和酵母。她在配方中加入牛奶,然後把生麵團刻成不同的形狀。

宋夫人每天早上5點起來烤餅乾。競爭很激烈,她必須賣新鮮的餅乾。她沒有售貨用的手推車甚至也沒有木條箱,故而她把餅乾都打包放在盆里,然後放入家裡自己做的背包里,運到市場邊的主要街道上,那裡行人多競爭對手少。背痛時,她就雙腿交叉著坐在地上,把餅乾盆放在膝蓋上。

宋夫人每天賣1000隻餅乾給沒時間或者沒錢吃正餐的人。每天14鐘點工作後,她口袋裡有大約100朝鮮元,和幾袋其他物品,有時是紅辣椒或者一些煤炭塊,這些是她用餅乾交換的。這些錢只夠她吃晚餐和購買下一批餅乾所需的原料。

宋夫人經常能看到死去和垂死的人。有一天下午很晚了,在從市場回家的路上,她繞道到鐵路站,希望賣掉剩下的餅乾。工人正在清掃站台。許多人拉著一隻沉重的木拖車走過,裡面堆滿了屍體,都是在鐵路站夜裡死掉的人。一顆頭顱垂了下來,觸及路面。這是顆40來歲男人的頭顱。他依稀還在眨眼。還沒完全死去,但是差不多可以用車拖走了。

從外面看,清津一點都沒改變。擁有雷同的灰色外牆的史達林式辦公樓樹立在空無一人的瀝青道路邊。道路上裝裱著褪色了的頌揚政權成就的紅色宣傳標識。這裡的情景就仿佛世界歷史停止在1970年。但是宋夫人知道她還生活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裡。男人們被束縛在沒有酬勞的國家工作上,靠女人賺錢。市場上充斥了食品——食品的數量之多是大多數朝鮮人一輩子中未曾見識過的——但人民還在飢餓中死亡。勞動黨黨員也餓死了,賺錢的都是那些對祖國毫不在乎的人。未來屬於那些打破規則的人。

我們第一次會面後每隔六個月左右,宋夫人和我都會聚一下,在首爾吃頓飯。她喜歡出去吃。雖然她從未培養出吃披薩和漢堡的胃口,但她喜歡上了韓國風味的桌上燒烤牛肉和豬肉。無論我什麼見到她,她總是穿著新套裝。從她衣著的輕快色彩和她做得完美的頭髮,可以看出這是位生活順心如意的女人。

宋夫人很快就適應了韓國的生活。她找了份保姆的工作,平日節儉用來旅遊。她參加了老年婦女組的旅行團遊覽韓國。她甚至沉迷於整容,做了雙眼皮——這是流行的做法。在為他人犧牲了這麼多年後,她開始為自己著想。她也長出了肚子,這讓她大吃一驚,這麼多年貧困還能長胖——她開始注意體重。

宋夫人不可能是朝鮮政權的辯護者。「那幫腐敗的混蛋!」她有一次提到金正日做如是說,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從她嘴裡聽到褻瀆的字眼。但是她和我遇到的大多數叛逃者不一樣,她甚至懷念那些理想,那些促使她過去每天早起給金日成畫像彈灰的東西。

有天晚上,我們圍坐在一台熱氣翻騰的涮鍋邊,在肉湯里涮切成細條的牛肉,蘸著芝麻醬吃。「當我看到這麼好的飯菜,我哭了,」宋夫人說道,她用一塊手絹抹了抹眼睛。「我不禁想起了長博的遺言,我們下館子點個好菜吧。」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仝麟閣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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