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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萬人聞訊逃 濃霧籠罩五通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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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民們早已見怪不怪。但8月20日,當那種熟悉的臭味緊跟著洪水一起散開來時,大家都被嚇到了。 逃跑前,孫梅正在打掃屋子,沒換衣服,沒洗腳,沒梳頭,在路上她看到,大多數人也都灰頭土臉的。一些老人甚至推著輪椅逃難。‌‌「就比電視裡打仗逃難還要厲害。‌‌」

因為全城逃離,四川省樂山市五通橋區上了熱搜。8月20日上午,歷史級的洪峰過境後,當地盛傳‌‌「工廠將要爆炸‌‌」,三十萬人聞訊逃跑,甚至有老人推著輪椅加入逃難大軍。

事後證實,沒有爆炸,而是當地三大化工廠之一的‌‌「永祥‌‌」逸出氣體,形成氯化氫氣霧散發於空氣。然而不到兩個月,工廠復產不久後,永祥路上又發生一起事故,黑煙滾滾,很多人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結果又虛驚一場,是一家廢棄工廠著了火,據說是切割作業時不慎引起的。

兩個月內,兩次逃亡,流言背後,當地居民與化工廠長期的緊張關係,或許才是更值得關注的事實。

二十年前,五通橋還是令當地人驕傲的‌‌「小西湖‌‌」,背枕綠山,岷江穿城而過,端午龍舟競賽,彩船遊行,甚至會吸引外省遊客專程到訪。

直至今日,人們依舊樂於敘說家鄉昔日的風景,只是這一切消失太快,回憶因此顯得傷感。如今,在此生活的人們更能說出的是有關化工廠獨特臭味的一長串記憶。

‌‌「跑不動了‌‌」

五通橋的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長串關於臭味的記憶。那是一種複雜的、混合的、難以描述的味道。上了八十歲的老人都能說出氯氣氨氣這樣的化學詞彙。一位居民在家裡和店鋪常備了十多條新毛巾,有稍重的氣味,就趕緊打濕捂住嘴鼻。10月的一個周六,五通橋中學高一某班下午第一節課,數學老師見學生無精打采,打趣說需要放點氨氣進來提提神。

居民們早已見怪不怪。但8月20日,當那種熟悉的臭味緊跟著洪水一起散開來時,大家都被嚇到了。

和很多人一樣,與化工區相鄰的新華村村民孫梅9點許聽到消息,化工廠工作的親戚打來電話,‌‌「永祥要爆了‌‌」。她又告訴鄰居,兩家人坐一輛車,經過城南大橋,往東逃向山里。

五通橋長在岷江上,新華村所在的中心城區竹根鎮便是片江洲地,西側大河湍急,東側小河靜緩,又稱涌斯江,穿過主城區,與大河匯成完整的岷江。連日暴雨後,平日溫順的岷江越過七八米高的護坡,泥色河水不斷湧入,瞬間侵沒城市。地勢低的新華村成了重災區。

大水毀掉了孫梅家的一切,幾扇木門都衝掉了,留下空洞的門框。逃跑前,孫梅正在打掃屋子,沒換衣服,沒洗腳,沒梳頭,在路上她看到,大多數人也都灰頭土臉的。

最早,工人群體傳出化工廠氣體泄漏,將要爆炸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僅事發工廠所在的竹根鎮,整個五通橋區,從上游的牛華鎮,到下游的橋溝鎮,大河西側的西垻鎮,人們聞訊四散而逃。

一條往樂山市區的雙向四車道全被出城車輛占據,一些老人甚至推著輪椅逃難。‌‌「就比電視裡打仗逃難還要厲害。‌‌」許多人後來回憶說。

城南大橋與永祥公司所在的永祥路交接,很多居民逃離時經過這裡,和孫梅一樣,他們都聞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封住‌‌」。那時人們穿著短袖,還有人回憶,手臂感到一種有些清涼的刺痛感。多位居民後來說,其實早在8月19日晚,他們就聞到了類似的味道。

這並不是五通橋人第一次聞到這樣的氣體,甚至不是最濃烈的一次。某種程度上,五通橋的人們已經習慣與事故和異味共處。事後也證明,沒有爆炸,官方通報原因說,因為停水停電,永祥多晶矽公司老廠區尾氣淋洗設備失常,逸出氣體,‌‌「形成含有少量刺激性氯化氫的氣霧散發至空氣中。‌‌」

居民們後來談起那次集體撤離時說,洪水成了壓垮信心的最後一根稻草。村里上百歲的老人回憶,這麼大的洪水,民國時才有過。

兩個月後,洪水依然留有痕跡。一大間廢棄雞棚衝垮了,像給地面蓋了層瓦。一些田地依舊荒蕪,村民們正在清理淤泥,重新犁土。外牆上兩米高的泥印,燒錄了當時的最深水位。企業生產同樣受影響,一個多月後,永祥公司方才復產,但就在第8天,10月12日,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又一股刺鼻的臭味隨著黑煙瀰漫開來。

當天上午9點許,皮革廠工人李福聽到工友的呼喊,來不及多想,從口袋掏出口罩,拿把傘就外沖。出了車間,二三十丈寬的黑煙壓在頭頂——比8月20日那回還要寬數倍。

和上一回冒煙位置接近,很多人起初都以為,是不是永祥公司又泄漏了。出廠的小道一時間擠滿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李福只能跟著人群慢慢走,走到大路才跑起來,沿著江堤逆流而上,來到開闊的廣場,看著黑煙往下游飄,漸漸遠離,才放下了心。

又是虛驚一場。沒有爆炸,而是一廢棄鐵鍋廠房著火,居民們說那是廢棄的小稀土廠,切割作業不慎引起了火災。不少居民相信,如果不是下著雨,一個多小時就澆滅了火,事態可能會更嚴重。

和8月20日比,這場起火併沒有波及太大範圍。最近的居民區新華村,大多村民僅是關閉門窗了事。‌‌「跑不動了。‌‌」一個村民說,上次逃亡,侄女開車從峨眉來接,但進不了城,她帶著幾個老人和孩子每個人拿瓶水,徒步兩三個小時才走到進港大道,再也不想受這個苦。

很多人事後才在網絡上看到這起事故,一個五通橋居民指著畫面里滾滾而起的濃煙說,‌‌「這種已經見怪不怪了。‌‌」

下午,李福就回了廠,繼續清理被洪水污損的皮料,這家皮革廠屬於當地另一大化工廠和邦公司。他今年40多歲,來自五通橋一個郊鎮,妻子在餐館打工,租在新華村一間平房,月租一百,外屋除了一張桌子空空如也。一周七天無休,只有晚上7點半下班才有空騎半小時摩托車去看望老家的母親,每個月帶去三百塊錢。

連續兩次事故,他沒想離開這片是非之地。他需要這份兩千多月薪的工作養活自己和母親。‌‌「這麼多人都在廠里干,出不了大事。‌‌」他一邊給摩托車打氣一邊說,摩托車也在洪災里進了水,花了80塊錢修理,現在儀錶盤里還全是干沙粒。

異味

孫梅從小在五通橋長大,那時家鄉還沒有化工廠,每天上學,都會在岷江里打一盆水,放在教室洗手。江水清澈,大家經常下河撈螺螄,捉小魚小蝦。如今20歲出頭的年輕人,兒時都在涌斯江里學會的游泳。

在很長一段時間,五通橋空氣中仿佛都飄著鹽味。在密集的化工廠到來前,五通橋最不缺的是鹽。以修建都江堰聞名後世的蜀郡太守李冰,據傳在五通橋鑿下第一口鹽井。抗戰時期,國民政府鹽務總局搬遷至此。

計劃經濟年代,五通橋依舊繁華,尤以鹽廠為盛,一個老員工回憶,當時僅鹽廠就有兩萬職工。每年端午上百條龍舟競賽,鹽廠一家就有幾十條。花船遊行,也數鹽廠的船最大最鮮艷。每年此刻,兩岸河堤,居民樓,乃至山上都站滿觀眾,不乏外省遊客專程到訪。四望關大橋一帶種滿的黃葛樹此時開著花,散發著清新的花香。

如今這些都成了回憶。涌斯江的水一度黑臭,鵝卵石上浮著一層白毛,近幾年經治理有所改善,但也依舊渾濁,無人再下河游泳。市場經濟浪潮中,鹽廠等國營企業亦無以為繼。賽龍舟先改成了四年一回,最近很多年都沒有再辦,居民們聽說今年本要舉辦,因為疫情也取消了。就連那些黃葛樹,隨著馬路拓寬,也只保留了最大的一棵。

人們目睹曾經的河灘地成了化工區。新華村位於竹根鎮最南部,再往南的江洲地,便是永祥多晶矽為代表的一片化工區。這裡曾是新華村的田地,每年秋天潮退,村民們會種上小白菜、萵苣、芋頭一類的蔬菜,拿去城區賣。

孫梅回憶,先是三十多年前,樂山市化工廠和一家名為龍華的燒鹼廠相繼落到這裡,倒閉後,永祥公司接管了這片土地。相對小型的化工廠也紛紛來投。就在七八年前,新華村一牆之隔還建起了一家稀土廠。

涌斯江東畔,大片河灘地歸屬了另一家名為福華的公司。一位福華老員工說,那裡以前是舊鹽廠的燒鹼廠,福華買下後,規模擴大了四五倍。而在竹根鎮北部,老鹽廠地盤則為和邦公司所占據,規模同樣擴大了數倍。

永祥、福華、和邦,即五通橋三大化工廠,如若連成一個三角形,竹根鎮便是這狹長三角形的中心。五通橋豐富的鹽滷、磷礦和電力等資源為這些化工廠發展提供了豐厚土壤。三家工廠均發跡於本世紀初,永祥主要生產多晶矽,福華與和邦則主要生產草甘膦為代表的農藥產品。

新華村大多已拆遷,只剩下曾經的5組幾十戶人家依舊生活在原地。作為回報,村民們最先得到進化工廠的名額,交養老保險的福利,後來則分到了馬路對面的拆遷房。

但村民們想不到的是,與化工廠同時而來的,還有持續的臭味。

一位50歲的村民說,幾乎每天凌晨兩三點,都能聞到味道,‌‌「可能不是同一種,反正就是臭‌‌」。也有人說,最近兩年有改善,一個月偶爾才會聞到幾次,聞起來刺鼻刺喉嚨,犯暈,每次都要去配舒緩頭疼的藥。異味如此頻繁,村民們晚上都習慣關窗。他們不相信這是泄漏,而是偷排,但工廠太多了,誰也不敢確認是哪家的責任。有時候晚上一陣惡臭過去,第二天田裡菜葉都黃了,過一段時間才重新煥發綠色。

孫梅曾在福華公司工作過六年,對氣味更敏感,很偶爾地,她注意到空中隱隱漂浮著一縷縷的黃綠色氣體。在福華,她在水處理操作間,做的是看儀表一類的簡單活,但每天穿工作服回去,都有一股臭味,‌‌「化工廠獨特的氣味,就想吐的那種感覺。‌‌」

水處理環節需用到氯氣,孫梅經常能聞到,那是刺鼻子刺喉嚨的感覺,有一次情況稍重,她臉色煞白,渾身冒汗,趕緊喝下用豬油、白糖兌的白開水,工人們普遍用這法子舒緩不適。

之前,孫梅在超市上班,福華工資稍高,每天八小時,一周五天,算上倒班,休息兩天,到手工資三千出頭。機器365小時不休,只有人輪轉。2015年改成12小時一班,她身體接受不了,離開了工廠。

工作那些年,孫梅看到聽到的事故有許多。有一次看到隔壁車間幾個工人趴著休息,一問說是吸入了泄漏的氯甲烷。2012年還是13年,另一家大廠有一個焊工焊管時發生了爆炸。

小廠亦事故頻繁。公開報導顯示,2015年,竹根鎮下游的金粟鎮小學,曾因隔壁一家工廠泄漏,遭受一陣有臭雞蛋味的大霧襲擊,22名師生因為頭暈、胸悶等症狀送醫院。還有一些事故不會出現在報導中,金山鎮一位理髮師說,幾年前他的一個師兄就在某家大廠遭遇事故身亡,賠了150萬,兩個老人分到20萬,媳婦帶著剩下的錢和兩個孩子改嫁了。

中毒

我在樂山市老年病專科醫院見到了陳芳,因為氯氣中毒,她已經在這裡躺了七年。時值中午,她穿著藍白色病號服,面色蠟黃,戴著氧氣面罩,正閉目休息。

她的肺只有三分之一還在工作,醫生告訴她,另外三分之二纖維化,沒用了。診斷書也顯示,她‌‌「氯氣中毒,肺間質纖維化‌‌」。稍重一點的煙味,甚至排泄物的味道,花香,肥皂味,都會讓她氣喘,咳嗽,接著發抖,先是雙手,接著全身,乃至休克。

一切源於七年前的那場意外。2013年5月23日,7點50分,她像往常一樣騎車上班,出門就聞到一股臭味,鼻子眼睛辣呼辣呼的,心裡還想,馬路對面的垃圾站這麼早就焚燒,到路口一看,結果發現並沒有作業。

她生活在牛華鎮,家旁邊就是省道,省道緊挨著岷江,往南是竹根鎮,往北去往樂山市區。她往南騎5分鐘,就能到單位亞西機械廠。一路上都是怪事。沿途的工人都在廠區裡面,沒進車間。騎到一半,她就想吐,但沒吐出來。進了自己廠,發現工人也都在車間外,或蹲,或坐,或站,車間充滿著霧氣,‌‌「就好比我們看西遊記裡面的人間仙境。‌‌」

陳芳依舊去了辦公室,這是她一個月最忙的時間,要統計工人出勤情況,交給會計。這家由國企改制來的私人企業只有幾十人員工,每個人任務繁重。那時陳芳已經和丈夫離了婚,需要用這份扣完保險只有一千出頭的工作供女兒讀書和生活。

她第一個到辦公室,待了十分鐘,就感覺到呼吸困難,開窗,還是困難,又開電風扇,一個冬天積的灰撲簌簌往下掉。辦公室其他幾個人也來了,她讓他們先出去,等灰落完,自己也去上了個廁所,但回辦公室就支撐不住了,走不穩,發抖,吐了出來,趕緊叫外面的同事把自己送去醫院,這時她說話已經斷斷續續。

幾分鐘後,三輪車到了牛華鎮衛生院,陳芳此時幾乎不怎麼說得出話,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在醫院吸上氧,終於有所好轉。從此她離不開醫院,在衛生院住了一個星期,才自行轉去了樂山市人民醫院。

之後就是數不清的休克。去政府申請工傷,言語間一激動,休克。每次都是救護車將她拉回了醫院。女兒高考前,她回過兩次家,想要照顧,每次凌晨兩三點,河對岸的工廠排放氣體她就受不了,休克。

被意外改變的還有女兒羅彬心的人生軌跡。媽媽出事時,她正要中考,原本能以舞蹈專業第一名的成績就讀樂山一中,但放棄了,那裡每年學費一萬,而母親那會兒正缺錢。

現在,她在成都一所師範類本科院校學幼教,靠著業餘時間教孩子跳舞掙的錢,幾乎攢夠了助學貸款。她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時間。也不出去聚餐,而是保持著最低的生活標準。在成都見面的時候,她穿著一件酒紅色大衣,看起來有些大,那是母親朋友的衣服送了她。她表情總是冷冰冰的,也很少落淚,但看到路上乞討的人,那些肢體殘疾的人,她會忍不住想幫助他們,扔下幾枚硬幣。

陳芳至今沒有得到任何賠償。現在,她靠著後來申請到的工傷保險支付醫療費用,又靠著低保,還有每個月三千多的傷殘補貼和看護補貼維持生活。

事發十天後,陳芳才在樂山市人民醫院聽醫生說,當天永祥發生了泄漏事故,五通橋區醫院正在騰出設備和人手接收病人。但是當她給單位打電話,單位打電話給五通橋區醫院時,對方否認了這種說法。

公開報導顯示,2013年5月23日凌晨2時左右,永祥多晶矽公司‌‌「氫化工序‌‌」回收裝置法蘭壓蓋墊子泄漏形成酸霧擴散。當日晚間官方通報便稱,經初步調查,事故未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永祥所在的位置距牛華鎮有十多公里,當天風也是往牛華鎮方向吹的,但無法證明的是,陳芳的狀況和這場事故之間的關聯。她給報導沒有任何人員傷亡的當地媒體打電話,講自己情況,對方直接就把電話掛了。出事一個月後,她才在成都的華西職業病醫院確診‌‌「氯氣中毒‌‌」。

陳芳問過醫生,為什麼只有自己情況如此嚴重,醫生說也許是她走的那條路濃度太重,也和她個人過敏體質有關。

值得一提的,兩年後的2015年7月13日,永祥多晶矽再次泄漏氯矽烷燃燒,產生氯化氫氣體,這次原因在於‌‌「二期精餾塔7號塔下的物料輸送泵發生故障。‌‌」當時,現場騰起了巨型雲霧,這張照片後來出現在今年8月20日大逃亡的傳播中,後被官方闢謠為‌‌「舊聞‌‌」。

逃離

在鄰居、朋友眼中,陳芳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一頭齊腰的長髮亮麗,臉型頗似舞蹈家楊麗萍,穿著也像,陳芳愛穿中國風的長裙,家裡有三四十條,後來都被老鼠咬得不能用了,只剩下醫院走廊晾著的兩條。

對七年前那場事故,和陳芳同街的牛華鎮居民如今也記憶模糊,只記得那天霧氣低沉,臭味特別濃,‌‌「那回真是厲害‌‌」。不過,對這些年化工廠對生活的影響,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深刻感受。

起初,一些居民有些不安,有人談起‌‌「化工廠對生活的影響‌‌」,只回一句‌‌「你說呢‌‌」就緊閉大門。但隨著人群聚集,人們在馬路中央就熱烈討論起來,還有人招攬其他鄰居一塊加入。

與這條馬路隔岸相望的是和邦集團,四五年前,最後一塊河灘地也被這家公司占用,建設了新廠區。人們生活的這條街則幾十年沒有變化,依舊是細石子鋪設的,居民們說,解放後只維修過兩次,每次下大雨都沒法出行。

一位老人指著天窗說,經常半夜時分,就有臭氣湧入,他們就睡在隔壁房間,關門拉帘子也不頂事,只能捂住嘴鼻。

‌‌「晚上放氣,給你臭醒。‌‌」一個中年女子站在馬路上說。‌‌「一種是臭皮蛋味,還有辣喉嚨的,還有種氨氣的味道。‌‌」另一個中年女子說。

‌‌「最難受的是臭皮蛋味,噁心,氨氣的味道就是沖鼻子,還好點,就對呼吸道有些影響,咳嗽。‌‌」一個中年男子剛補充完,就引起了鬨笑——‌‌「你這是聞習慣了,嗅覺已經退化了。‌‌」

一個老人走過來,立即加入大家討論說,‌‌「就是毒氣嘛,尿酸的氣味‌‌」。四五年前,她打過不下十次12345熱線反映問題,唯一的反饋是和邦公司出動過兩次環保車,朝空中噴著氣霧。她82歲了,無所謂了,8月20日那天都沒跑,反映這些問題完全是‌‌「為了下一代‌‌」。

新華村村民一樣,牛華鎮的居民對現實也持有悲觀態度。人們真切地相信這些氣體會影響自己的健康,卻又無可奈何。

‌‌「我們在這吸毒,比吃白粉都還凶。‌‌」一個新華村村民抱怨說,‌‌「人家管我們這叫癌症村。‌‌」他隨口說出了四五個村民名字,都是近些年四十多歲就因為癌症去世的,包括他的親哥。另一個村民補充說,‌‌「有肺癌肝癌食道癌,主要是肺癌,女的,不抽菸的也得。‌‌」

孫梅的母親三年前就因為肺癌去世,離世時65歲。孫梅說,她生活習慣好,不抽菸,每天跳舞,家族也沒有遺傳病。

人們不是沒有過抗議。新華村一位居民說,自己的侄女曾舉報對面的稀土廠偷排,結果手機號泄漏,被對方找上了門,‌‌「警告不要惹事。‌‌」

8月20日大逃亡時,區委書記在永祥公司現場表示沒有發現泄漏,之後樂山市應急管理局和生態環境局通報,卻指出了事故原因,這讓人們感到不解與憤怒。

官方並非沒有行動。2017年,中央第五環境保護督察組駐川督察期間,曾接受到群眾反映當地多家大型化工企業排放‌‌「有毒有害‌‌」氣體問題,接到信訪件後,當地進行了調查。

五通橋區經信局負責人在一年後的回訪報導中表示,接件後現場調查顯示,‌‌「經監測企業生產廢氣排放主要包括燃煤煙氣、工藝廢氣、產品酸洗廢氣等,各類廢氣經環保設施處理後均為達標排放。‌‌」

但調查也發現了一些問題,如和邦公司某系統‌‌「傳送帶收集罩老化,現場偶有氨味‌‌」,福華公司‌‌「廠區和廠界偶爾能聞到異味,異味來自草甘膦母液‌‌」等問題。一年後的回訪報導顯示,這些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看起來不可改變的趨勢是,越來越多人正在離開五通橋。五通橋的人都說,這些年,有錢人都去了樂山或者成都。相比樂山市中區上漲幾成的房價,五通橋的房價紋絲不動,三四千一平方米就能買到電梯公寓。今年1月份,竹根鎮新出讓一塊土地,樓面價僅813元每平方米。

自從近20年前的改造後,五通橋最中心的鐘樓街幾乎再無變化,一些窗戶已經生出青苔,繞滿藤蔓。一家蹺腳牛肉店老闆後悔長租了店鋪,儘管價格已經多年沒漲,但這兩年生意少了得有一半,因為‌‌「有消費能力的居民都搬走了‌‌」。

除了本地居民,一些昔日的淘金者也在離去。一個在五通橋待了三十多年的生意人前年離開去了成都。如今,每當聞到股怪怪的刺鼻味道,就會想起五通橋。看到外面的青山綠水,也會想念過去的五通橋。跟著父母來這裡開賓館的年輕人也在計劃和家人撤離,她去年在市里做了囊腫手術,病房三個人,兩個人來自五通橋,不禁讓她有些擔心這與環境有關。

留下的或是戀舊的老人,或是工廠上班者,更多的則是沒有能力搬離的人。8月20日事故後,西垻鎮的一位村民在‌‌「問政四川‌‌」上給領導留言懇求改善環境,幾年前,他家養豬先後經歷口蹄疫和豬瘟,血本無歸,只怨自己命不好,可最近事故這麼嚴重,他多次勸父母離開五通橋,但他們不願意,怕人走了,家裡的二十多隻豬沒人照料,死了又要賠錢。

孫梅也是這樣,她女兒剛結婚生了孩子,小倆口加起來月收入四五千,還不足以在樂山買房。沒有人會主動去體檢。孫梅父親從事業單位退休,每兩年有體檢,最近都把名額讓給了別人,‌‌「不查心裡還好,如果查出來,想想又沒錢,給自己造成心理負擔。‌‌」

對陳芳和女兒羅彬心來說,五通橋則早已成了永遠回不去的家。陳芳最大的願望是給女兒安個家,而不用像現在一樣每次假期來看她只能住醫院,和她睡同一張病床。她申請過廉租房,批准了,但還在五通橋,化工廠附近,朋友的汽車還沒到那,她就聞到說不清的臭味,呼吸困難,只能返程。

母親剛出事的時候,羅彬心曾有過絕望,一次和母親打電話時情緒激動,陳芳在電話里告訴她自己帶著老鼠藥,乾脆一塊走,這讓羅彬心嚇了一跳,一邊哭一邊趕去醫院安慰她。

好在最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羅彬心今年大四,還沒想好明年要不要考研,但註定不可能回五通橋了。她沒見過最美的牛華鎮,小時候外婆經常講,鎮上有條花溪溝,長滿了小花,特別好看,她只看到過一條臭水溝,後來也填埋了起來。

她甚至都不知道家對面江心島那棵巨大的黃葛樹還在不在,那棵被老人稱作成精了的大樹,系滿了紅繩子,底下供奉著一對對木頭小人,每當不乖時,母親總是說要帶她到樹下罰站。那棵昔日害怕的大樹,如今回憶起來也顯得那麼珍貴,讓她露出了輕易不出現的笑容。

(文中除陳芳、羅彬心外均為化名,實習生董宇佳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極晝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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