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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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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文革時代的人,對「天天讀」都會記憶猶新。那時,神州大地,不論是工廠、機關、學校,抑或是軍營、農場、商店,只要是有人群的地方,天天早晨都會出現這樣的景象:人人手捧「紅寶書」,或朗朗誦讀,或默默研習,時間或長或短,讀完之後才各做各事。即便社員在勞動前,也必須在田間地頭學習一番毛澤東著作。據稱這樣做不僅可以鼓舞勞動熱情,而且可以提高對社會主義公有制的信心。由於天天如此,所以稱之為「天天讀」。

「天天讀」甚至普及到監獄、寺院、殯儀館。即便犯人、僧尼道士及殯葬人員也要「天天讀」。難怪西方人說中國也有聖經、也作禱告,指的就是文革期間的「老三篇」和「天天讀」。

那時的「天天讀」,成為了一種雷打不動的制度。無論工作再忙,情況再特殊也不可取消,而且是否堅持「天天讀」本身,就被視作對毛澤東是否忠誠的標準。

記得在天天讀之前,大家還要唱一首歌,歌名叫《毛XX的書我最愛讀》:

毛XX的書我最愛讀
千遍那個萬遍喲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
只覺得心眼裡頭熱乎乎
哎……好像那
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呀
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呀
毛XX的雨露滋養了我呀啊
我干起革命勁頭兒足
………

據說,「天天讀」這種形式,是從外國傳教士那裡受到的啟發。這樣就可以救贖我們的靈魂,免遭墜入修正主義地獄之苦。而且「天天讀」「對於反修防修,鞏固新生紅色政權,提高繼續革命的決心,有著偉大的意義。」

北京的「次高統帥」的「次高指示」說,毛的經卷包含了至高無上的哲理,一句可以頂一萬句,可以立竿見影地解決世間一切問題,自然也是拯救我們靈魂的靈丹妙藥。所以不但要天天讀,而且要天天背。讀得滾瓜爛熟,背得行雲流水;讀時要高聲朗誦,背時要閉目凝神。

1966年,副統帥發表了著名的「5·18」講話,極力頌揚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大講天才論,聲稱:「毛XX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超過我們一萬句。」

同年9月18日,他又講:「毛XX這樣的天才,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毛XX是世界上最大的天才。……在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經典著作中,我們要百分之九十九地學習毛XX著作。」

當年青海有個部隊幹部,名字叫「門合」,因為防雹土火箭意外爆炸,為掩護戰友而犧牲,事跡很感人。通過學習他的事跡,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還有姓「門」的人,還知道有「防雹火箭」。門合在日記中寫道:「毛XX著作要天天學,一天不學問題多,兩天不學走下坡,三天不學沒法活。」把學毛著當成生死攸關的事,當屬極致。記得山東有一位女英雄,因為救山火而犧牲,臨終時仍惦記著學毛著,斷斷續續地說「點亮我的小油燈,我要學習老三篇」,也很震撼。

「天天讀」讀什麼,視需要而定。副統帥說:「『老三篇』不但戰士要讀,幹部也要讀,學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於是,人們把「老三篇」,即《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作為「天天讀」的要目。後來,人們把副統帥的指示編成歌曲反覆吟唱,「老三篇」人人都能朗朗上口。

文革大規模地驅動民眾力量,把一個人推向神壇。歷史上,羅馬帝國成立早期,君主自稱為「萬王之王」「萬主之主」,並要世人向他們膜拜,當作神明來供奉。文革中的神州大地也被一片濃厚的宗教氣氛所籠罩。「天天讀」和西方人信仰上帝的方式毫無二致,和穆斯林也沒太大區別,只不過我們信奉的是毛教。

那時,一本270頁的《毛XX語錄》,我可以一口氣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全部背下來。1929年,胡適上海中國公學學生畢業典禮上講話說:畢業後,無論你做什麼工作,希望大家不要拋棄學問,要「天天讀」。他還說:「每天花一點鐘看十頁有用的書,每年可看三千六百多頁書;三十年讀十一萬頁書。諸位,十一萬頁書可以使你成為一位學者了。」

我常常想,若那時我的苦功不是下在《毛XX語錄》上,而是擇要背些經史子集,即便背些《全唐詩》《古文觀止》,我今天也不至於如此淺薄,談起國學,與文盲無異。《易經》上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而我法的都是一些等而下之的東西,你說我能得到何等收益?

說起「天天讀」,想起兩件軼事:記得在406工地「天天讀」時,每當工地書記讀到《愚公移山》中的「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背走了」時,老張總會情不自禁地一笑。老張識字不多,為人憨厚,也特別膽小。其實大家都明白,老張的笑聲,主要是感嘆那兩個神仙法力無邊,輕而易舉就把太行山、王屋山背走了。

一天早上,照例「天天讀」,照例由工地政治指導員宣讀「老三篇」。當讀到「神仙背山」之處時,老張仍舊「哈」地笑了一聲。不料這一次老張遇到了麻煩,只見指導員突然停止了宣讀,陰沉著臉,冷冷地向著老張喝斥:「你嘲笑誰?」

老張一愣,說話有點結巴:「我……我沒有嘲笑誰啊!」

指導員不依不饒:「你每次都這樣!是不是對『天天讀』有意見?是不是不相信愚公能夠移山?」

「不、不,不是這樣的!」老張慌忙回答:「我是在笑,智叟那個老漢奸巧謀算……」指導員這才放過了他。

還有一次,烈日高照,酷暑難擋。我們正在工寮里集中學習《人民日報》文章《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等。忽然,天空颳起了一陣大風,一時烏雲蔽日。「紅太陽也不見了,看來要變天了。」一個師傅自言自語地說。

「紅太陽咋啦?你說要變天了?」工地劉書記嚴峻的眼神像利劍一般緊緊盯著說話的那個師傅,並且把「變天」二字咬得很重。

隨著劉書記的話音,其他人也一起扭頭望著那個師傅,活像發現一個怪物——原來,他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為此,前兩天他還無緣無故挨了批鬥哩。

「地主分子時刻想著變天啊!」「牛鬼蛇神總是要跳出來的嘛!」「地主階級人還在,心不死!」「這叫樹欲靜而風不止!」……一時間,人們七嘴八舌、群情激昂。於是,那個師傅立刻被幾個人揪了出來,當即遭受了一次疾風暴雨般的革命大批判。

我那時對「天天讀」充滿了熱情,記得我還曾作詩熱情謳歌那個時代:「走大街呀過小巷,街街巷巷好春光。毛XX語錄寫滿牆,金光閃閃照心上。走街街更寬呵,過巷巷更亮;看天天更朗呵,望路路更廣。傾城歡呼紅太陽,革命人民心向黨。主席語錄天天讀,字字句句記心上。力在身上涌阿,歌在心裡唱。為人民服務挑重擔,愚公精神大發揚。革命道上往前闖,披荊斬棘鬥志昂。敢於鬥爭敢勝利,牛鬼蛇神全掃光。眼看五洲風雷激,胸懷四海雲和浪。紅旗高舉戰鼓響,革命氣勢不可擋。」

然而上組織對我絲毫也不領情,整肅時並無惻隱之心。後來我被關入牛棚,「天天讀」的文章為《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那是全中國「牛鬼蛇神」們「天天讀」的經典範文,我天天早晚像誦經一樣捧讀,至今仍能倒背如流。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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