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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 靠抵制你擋不住

這不是文化自信的問題,這是社會需求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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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平安夜,咱們說說聖誕節的事兒。

眼下,雖然很多人喊抵制,但聖誕節是抵制不住的。

我第一次隱約意識到這一點,是在2008年的平安夜。

那一年我因為在上海讀書,因此有機會到徐家匯天主堂去見識一下。

對於那時的我來說,最震撼的一個場面,不是彌撒中的一些儀式,而是牧師的一個要求:

他說:「今天是聖誕節,上帝普愛世人,因此我們也應該彼此相愛……請在座的每一位朋友,無論相識與否,都向你身邊的人,送上一句聖誕快樂。」

當時,整個大教堂里,頓時響起了一片互道「聖誕快樂」的聲音。

當時的我作為一個「滬漂」,也有半年沒回家了,能跟旁人互道一聲節日快樂,感覺特別溫暖。能跟這麼多人一起過節,更是從沒經歷過的。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聖誕節這類「洋節」的厲害,因為它給你的某些文化體驗,是我們的「土節」提供不了的。

很巧,中國抵制洋節的思潮,大概也萌芽於同一時期——

2006年,北大、清華、中國社科院等幾個在京機構的左派知識分子坐在一起瞎聊,因為「痛感」聖誕節等洋節在國內有抬頭的趨勢,就聯署了一個倡議書,號召中國人「抵制西方文化侵略,慎過聖誕節」。

這個做法在當時看,就是個行為藝術。

隨後的這些年中,隨著「洋節」在國內越傳越廣,抵制洋節的呼聲也同步推廣,2018年的時候,終於有學生穿著漢服上街打橫幅,要求「中國人只過中國節」了。

而這兩年,看到「民氣可用」,一些地方政府又開始下場,參與到了抵制洋節的行動中去。

但在「抵制洋節」越喊越凶的同時,過洋節的人其實是越來越多的。

前年平安夜那晚,我在北方某大城市,突然想回憶一下大學時的感覺,就去了當地的教堂看了看。

但到了門口,我就被義工勸了回來,因為當天教堂里已經太滿了,里三層外三層全是人,已經擠不下了。

這就是中國社會的真相,在一片抵制中,聖誕節其實越來越火。

2

為什麼聖誕節這樣的洋節,會在各方的合力喊打下越傳越廣呢?

我不得不說,在這個問題上,幻想靠「抵制」就能收效的人,又犯了激進主義者那種想當然的錯誤:

他們以為節日就是個文化宣傳品,弘揚哪個,抵制哪個,老百姓照著過就行了。

但事實上,節日其實是供給每個人的「精神商品」,人們過節,本質上是為了滿足他們的某種精神需求。

以「精神商品」的定義來衡量當今中國的傳統節日,你會發現,中國傳統節日的「要素」是嚴重單一化的:我們現存的所有傳統節日,幾乎都是以「闔家團圓」為核心展開的,重在處理、協調親族內部關係,只是表現形式不同。

不信你就點點看:

春節,吃餃子,闔家團圓。

元宵節,吃元宵,闔家團圓。

清明節,上墳祭祖,闔家團圓。

端午節,吃粽子,闔家團圓。

中秋節,吃月餅,闔家團圓。

重陽節,登高望遠,闔家團圓。

冬至,又吃水餃,還是闔家團圓……

有個老外曾經拿著這種中國節日表來跟我打聽各個節日之間的異同。

他問我一個,我就說,這個節我們吃啥啥啥,然後「with my family」,

再問我一個,我又說這個節我們吃啥啥啥,然後「with my family」,

再再問我一個,我又說這個節我們又吃啥啥啥,然後「with my family」……

解釋完了後,人家老外得出倆結論:

第一,你們中國飲食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第二,你們中國人除了with your family,就不需要別的社交了嗎?

看見這洋鬼子對我的「文化輸出」不買帳,我當時就義憤填膺,氣急敗壞想衝上去咬他。

但還好,我忍住了,我知道自己不能這麼不講理——「文化輸出」不成,就衝上去亂咬,那豈不是跟「抵制洋節」的憤青們一樣了嗎?

不是說「闔家團圓」這個核心不好,但請你假設,自己是一個背井離鄉,來到大城市學習或工作的「某漂」,這種清一色的「闔家團圓」節,能滿足你的精神生活需求嗎?

中國當代社會最大的特點就是人的「原子化」。

一個青年,告別自己的故鄉,來到北上廣等城市謀生,平時的生活就舉目無親,誰都靠不上,到了過節的時候,你再讓他「每逢佳節倍思親」,這就不是一種精神撫慰,而是精神折磨。

當然,某些比較傳統的人可能會選擇一過節就踐行「闔家團圓」的準則、不計時間和經濟成本回家探親。

他們脫離了原本生活的那個對他們有用的社交圈,回鄉去跟那些與他們已經幾乎不認識的宗族成員經營關係。這在實踐中,會讓他們感到極度疲勞,而從經濟效能上講,也是一種浪費資源。

當代中國青年普遍覺得傳統節日過得「太累」,就是這個道理,這些高度單一化的節日跟他們的需求已經嚴重脫節了。

而這個時候,洋節就插了進來,剛好滿足了這些青年們除了家庭之外其他的精神需求。

我們先不去討論聖誕節等洋節的宗教成分。至少在現實實踐中,由於這些「洋節」的玩法更能幫助年輕人就地尋找精神慰藉,並完成社交。

它們過起來方便,過起來開心,過起來隨意。所以年輕人願意過。

在這些節日中,一個在現代大城市讀書、工作、生活的年輕人,可以不去觸碰自己「舉目無親」的傷疤,而直接與周圍的朋友、同學、同事、情侶產生聯繫、融洽關係。

所以他們會不可避免的捲入這場「過洋節」的大潮當中去。

簡單點說,中國傳統節日面對「聖誕節」等洋節的「戰敗」,就是因為它們不配適後城市化時代年輕人的社交需求——隨著中國城市化的加快,一二線城市各種「漂」青年的越來越多。就地過節、就地社交的「洋節」因為更能滿足這些年輕人的社交需求,所以才會越傳越廣,這與是否「崇洋媚外」無關。

3

那麼,中國的傳統節日,為什麼如此單一化,都強調「闔家團圓」呢?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

兩千年前的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爭鳴時代,孟子和墨子同樣主張人應該愛他人,但對於應該怎樣去愛,他們有爭論。

墨子所主張的,是「兼愛」,他主張「愛無差等」,即人應該像愛自己的家人一樣愛自己的鄰人,再像愛自己的鄰人一樣愛世界上的所有人。

所謂「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是故諸侯相愛,則不野戰;家主相愛,則不相篡;人與人相愛,則不相賊。」

這個理論其實特別像基督教中「彼此相愛」的那種教誨,但它在中國,最終被另一種思路所打敗了。

與墨子針鋒相對的,是孟子。他打出的是儒家「仁愛」的旗號,主張「愛有差等」。

孟子更令中國人信服的論證:人和人之間就是親疏有別的,我們肯定會愛父母勝於愛兄弟,愛兄弟勝於愛遠親,愛遠親勝於愛鄰人……

這套思想,在當時的儒法辯論中,最終戰勝了墨家的兼愛,成為了中國傳統社會後來用以構建社會組織體系的主流理論。

我們拋棄了「愛無差等」而選擇了「愛有差等」,在當時看來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傳統農業社會立足的勞動組織,就是農村宗法社會。而農業協作,一般就是基於親戚血緣關係展開的。

你過年期間走親戚訪問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二伯、五叔、七舅姥爺什麼的,他們很可能在來年農忙的時候幫你一起收拾莊稼。所以在節日裡去走走親戚、聯絡一下感情是非常必要的,這幾乎就相當於現代公司里的「團建」。

與此同時,古代大一統帝國也要利用這套「愛有差等」來構建其合法性,帝王們要求臣民們像愛父親一樣愛君主,像愛家一樣愛國。這些敘事,都是從儒家的「仁愛」觀中生發出來的思想。

與中國相比,西方最終在宗教、商業文化等背景的助力下,選擇的卻是「兼愛」。

相比於儒家,基督教推崇的那種「普世之愛」很類似於墨子的「兼愛」思想,它確實不能在傳統農業生產中提供協作加成,也無法為大一統君主提供「愛君如愛父」的合法性。

但它有一點好處,那就是它提供了宗族社會被拆散之後重新組織的合法性。

這一點美國這樣的新大陸國家體現特別明顯。美國最早的殖民者們,很多都是隻身逃難到此,再怎麼拖家帶口也不可能把整個宗族搬過來,但由於基督教所倡導的愛是「兼愛」式的,他們到了新大陸後「每逢佳節」,就不用做「倍思親」的愁苦,直接去教堂就可以了,只要還有同教信仰者,自有人與他們同樂。

「兼愛」的模式,天然的更適合工商業文明展開,因為工商業協作的對象大多是陌生人,這一模式,更有利於他們建立互信。

而這種趨勢,也促使了聖誕節這樣節日隨著現代工商業文明的勃興,進一步強化其社會屬性。最遲到1843年查爾斯·狄更斯寫《聖誕頌歌》的時代,西方的節日已經開始做配適於現代工業文明的轉型。

至今經過近200年的轉型和磨合,它們已經高度的融入了現代社會中,相比於我們「親親尊尊」的傳統節日,更適於「弱關係」、平等人群之間交際和表達善意。

最典型的例子,前不久,哈工大的「感恩節事件」,宿管阿姨因為自費送了學生們一盒費列羅巧克力而被一個學生威脅舉報其「過洋節」。

這個事情發生後,很多輿論都說這個學生上綱上線、不知好歹,說的很對。

但還有一個問題,我們疏於討論了——這位阿姨顯然沒有「傳播崇洋媚外思想」的動機,那她為什麼要選擇感恩節這個她自己也並不熟的節日,向學生表達善意呢?

很顯然,是感恩節這個節日的名字和它所包含的理念,讓這個阿姨感到了這是一次融洽與同學之間那種「弱關係」的機會。

如果你一定要讓阿姨在傳統節日給同學送溫暖,不是不可以,但由於傳統節日自帶的那種「家族感」,阿姨這樣送,很容易就被理解成想跟同學們建立一種「類親屬關係」,雙方都會覺得很彆扭。

類似的情況的,其實在我們的社會中隨處可以見到,越是在大城市,年輕社群的交往中,我們越能感覺到,融洽非親屬之間的關係,「洋節」要比「土節」給人感覺自然的多。

你在聖誕節送人個禮物,大家都覺得很自然。

你等清明節再送,大家會都覺得你是神經病。

這不是崇洋媚外,這就是各自節日自帶的文化屬性使然。

我們不得不承認,像感恩節、聖誕節,這種西洋節日幫人更好處理「非親屬關係」。這是我們的傳統節日,至少目前是沒法供給的。

4

所以,那些閉眼空談抵制過洋節的人,都沒搞成清楚真正的邏輯關係:是現代社會的發展,讓人們產生了過「闔家團圓」之外的社交節日需求,而後洋節才會湧進來,填補這個空缺。而不是洋節來了,我們才有了這個需求。

而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跟社會的需求作對,不管你打著什麼旗號,這種遏制都是徒勞的。所以洋節是抵制不住的。

當然,有人可能會說,迎合現代人需求,我們也不必過洋節,改造一下傳統節日就可以了啊!

這個思路不是不可以,但執行起來會特別彆扭。

比如「七夕」,原本也是「向天乞巧,吃巧果,闔家團圓」的傳統節日,但這幾年就被成功包裝、改造成了「中國情人節」,完美適應了現代公眾的需求,是目前傳統節日改造中唯一成功的案例。

但這樣的改造,到底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尊重?還是篡改?這又是個扯不清的事情。

所以最簡單最省心的方法,就是不要搞這種勞什子,直接把洋節引進過來為我所用就好,「拿來主義」是最方便的。

文化之所以需要交流,正是因為任何一個文明思維都不可能是全面的,必須互相借鑑和引進。中國歷史上的每一次真正的盛世,幾乎都伴隨著外來文化的大規模進入和互融。

佛教進入中國後,僧侶們曾經也曾要求信徒都過「佛誕節」,儒家知識分子也曾反對。但後來如何呢?現如今,有幾個人還記得臘八其實是佛誕節,也是「洋節」?

不管過什麼節,都堅信中國人依然是中國人,我們的主體文化不會因之改變。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

當然我知道,即便我寫了這麼多,依然有人會說:你們的需求我就是不管,我就是要抵制過洋節!

……

那我告訴你一個事實,你現在過得雙休日,嚴格說來也算個洋節:星期日之所以要休假,就是因為西方人要空出這一天到教堂去做禮拜,所以它又叫禮拜天。

連著它一塊抵制了吧,別休周末了。

周周007,多能弘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傳統美德」?去干吧!

敢跟全社會的需求作對,累不死你……

PS:今天的稿子就這樣,祝各位聖誕快樂,無論您信不信教,這對現代人來說,都是個調解情緒的好節日。

今天的音樂,是日劇《朝五晚九》的插曲《聖誕歌》,我覺得在對洋節態度這一點上,我們應該向日本人學習——兼收並蓄,化為己用,方是大國氣度。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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