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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無種族 再優秀也無望衝破的國家歧視

—為兒子拼命20年,結果他和我成了同行

12月的早晨,父子二人收拾完裝備,準備出發。

2020年,錢灝就滿50歲了。

和人聊天時,他時常懷念在老家湖北孝感度過的青年時光,那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日子。在那裡,他和同村女孩吳建華結婚、生下兒子錢坤,有自己的生意,穩定的收入,可期的未來。

因為生意失敗,2002年,32歲的錢灝帶著妻兒來到北京,開始了漫長的漂泊生活。

那時錢灝還有力氣,他跟著老鄉在工地打零工,‌‌‌‌「一開始每天只有25元,我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拿雙份工錢‌‌‌‌」,勉強夠家裡開支。

錢灝肯吃苦,愛鑽研,邊干邊學,搬運、焊工、土建,大活小活都會,是工地上有名的能人,一度還有過自己的工程團隊。

錢灝認為自己最大的缺點,是‌‌‌‌「缺乏生意頭腦‌‌‌‌」,所以常吃虧。

他曾離開工地,用攢下來的錢去開商店、做買賣,‌‌‌‌「想過得輕鬆一點‌‌‌‌」,但無一不是以虧本結尾,又回到了工地。

2016年6月,46歲的錢灝從工地高處摔下,傷了脊椎骨,再沒法乾重體力活。傷好之後,四處求職碰壁的他,第一次陷入了‌‌‌‌「中年危機‌‌‌‌」的恐慌。

‌‌‌‌「家裡的開銷,一天比一天大,物價也在往上漲‌‌‌‌」,初到北京時,房租才一百塊,現在已過千,而這幾乎是他在北京能租到的最便宜的房了。

生活沒有留給錢灝太多焦慮的時間,眼前的吃喝才是燃眉之急。2017年底,他成為一名‌‌‌‌「閃送‌‌‌‌」騎手。

生活,又一次重新開始。

第22次搬家

北漂18年,錢灝搬了22次家。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家‌‌‌‌」,位於北京東北角的白家村,這裡曾經人氣興旺,鐵軌穿村而過,錢灝一家就居住在鐵道橋洞旁的平房裡。

如今錢灝送單,偶爾路過白家村,一大片綠化帶、影視文化園和森林公園,覆蓋了他曾有的記憶。只有那個僅存的橋洞,能讓錢灝記起它曾經的樣子,‌‌‌‌「那是我們最安穩的一段日子‌‌‌‌」,在橋洞旁,錢灝開了一家小店,比在工地掙錢多。

‌‌‌‌「如果就那樣過著,現在生活應該也不錯‌‌‌‌」,錢灝說,但在2008年金融危機打擊下,小店生意一落千丈,被迫關門。

錢灝曾經的那些‌‌‌‌「家‌‌‌‌」,現在已變成辦公大樓、商圈、公園或新的工地,留給他的,只有些許模糊的回憶。

2020年,錢灝搬了四次家。

現在,他住在東四環外一處由民房改造的公寓,三口之家共享一間屋子,不寬敞,但還算溫馨。錢灝說,年輕時夫妻倆成日忙於生計,常把兒子一個人鎖在家中,沒有小夥伴,也沒人陪他說話。

錢灝對此深感自責。他認為,兒子內向的性格,就是那時形成的。

也算半個‌‌‌‌「北京人‌‌‌‌」?

這些年,錢灝吃了不少苦,他不願離開北京的一大原因,就是希望兒子的‌‌‌‌「起跑線‌‌‌‌」更高一些,將來出人頭地,不再走自己的老路——但隨著兒子和他一樣,成為了一名騎手,錢灝的希望落空了。

與樂觀豁達的父親不同,錢坤生性節儉、謹慎,面對生人略顯靦腆。這種性格的養成,來自家庭教育的潛移默化。

‌‌‌‌「有錢了不要一次花完,用一半,存一半‌‌‌‌」,這是父母給他上的第一堂理財課,生在一個貧寒的家庭,未雨綢繆是必要的意識。

錢坤接受了‌‌‌‌「不要跟同學比吃穿,要比學習‌‌‌‌」的教誨,也過早地明白了父母的不易,但在敏感的青春期,過於窘迫的日子,依然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跡。

讀初中時,學校民樂團的老師讓錢坤在二胡和笛子中選擇一樣,他沒有猶豫,選擇了笛子,因為笛子便宜。

錢坤繼承了父親對音樂的喜愛,成長為學校民樂團的笛子首席,偶爾的上台表演,是他的青春里難得的高光時刻。

在北京生活十多年後,錢坤自以為已算半個‌‌‌‌「北京人‌‌‌‌」,但在高中的一次班會上,老師的一句話,又把他打回了現實,‌‌‌‌「外地的同學,你們在這兒上學不能高考,趁早回老家上學吧‌‌‌‌」。

錢坤明白,老師並非針對他,但這句話依然讓他感覺到,一道無形的線,把他和同學們隔開了。這條線變得越來越寬,當同學們討論旅行、名牌和明星時,錢坤總是插不進嘴,只能躲得遠遠的,落下了‌‌‌‌「不合群‌‌‌‌」的名聲。

面對讀書這個難題,同樣焦灼的,還有他的父親錢灝。

失之交臂的高考

作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弟,錢坤無法在京參加高考,而在北京讀高中,還得交三萬元‌‌‌‌「借讀費‌‌‌‌」。

錢灝不是沒想過把兒子送回老家,但如果那樣,錢坤又得當留守少年,學習更無法保障。思前想後,錢灝夫妻決定湊一筆借讀費,讓兒子在北京上學,期待未來政策有所轉變。

兒子升高中那年,錢灝在工地拼命幹活,下工了也不再和工友們下館子,一門心思攢錢,‌‌‌‌「我有個包,包里裝著錢。我背著這個包,從這個工地干到那個工地,攢夠三萬,就給兒子學校送去了‌‌‌‌」。

然而,轉機並沒有出現,在同學們參加高考時,錢坤回到了家裡,‌‌‌‌「如果當時能參加高考,上一個普通本科應該是沒問題的‌‌‌‌」。

雖然在父母支持下,錢坤報名了成人高考,並拿到成人教育本科文憑,但他很快發現,這張文憑在北京的招聘市場上,完全沒有競爭力。

‌‌‌‌「去年難得有一家公司約我面試,一看我身份證的湖北籍貫,也就沒了下文‌‌‌‌」。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當兒子的歌聲響起,錢灝和吳建華也在包廂里歡快地翩翩起舞,這是一家人最為輕鬆的時光。

吳建華喜歡聽兒子唱歌,但現在兒子在家裡已很少唱歌,玩手機遊戲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經歷了在麻辣香鍋店、奶茶店打工後,2020年,錢坤決定隨父親一起,當一名外賣騎手。

剛入行的錢坤,常遭到父親批評,認為他不適合當騎手,‌‌‌‌「過於穩重,不懂變通‌‌‌‌」,比如在外面跑單子,只要綠燈不亮,即使前面沒車,錢坤也不往前挪半步。

錢灝年紀大了,但腦子和年輕時一樣靈活,每次接單後,他先不著急出發,而是先研究地圖、優化路線,他不像其他騎手一樣把手機架車上當導航,卻總能在最短時間到達。

但錢灝很少將這些技能傳授給兒子,他不願意承認的是,對兒子的批評,實際上是對自己的批評,他很難接受兒子走自己老路這件事。

北京2020年的冬天異常寒冷,錢灝騎著摩托車繞四環送單,呼嘯的寒風颳得臉生疼,他盯著覆蓋著玻璃幕牆的辦公大樓,‌‌‌‌「我以前常想,我們家錢坤,要是在裡面上班就好了‌‌‌‌」。

‌‌‌‌「至少裡面有空調嘛‌‌‌‌」。

在騎手飯局上高歌

2020年底,錢灝一家參加了一場‌‌‌‌「騎手飯局‌‌‌‌」。

這是北京騎手圈裡最大規模的聚餐活動,對單身的年輕騎手尤其具有吸引力。

但錢灝參加的目的,更多是為了拓寬兒子的社交圈,混個面熟,以期得到道上前輩的照顧。他希望兒子能在飯局上亮一嗓子,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飯局接近尾聲,有的騎手已開始起身離開,在父母的半勸半推下,錢坤終於上了台,但一首歌剛唱了個開頭,音響就關了,舞台上的道具也撤了。

錢坤重新戴上口罩,放下麥克風,有點不知所措。

錢灝急了,扒開人群,找到組織方,懇請讓兒子把歌唱完。

錢坤唱完一首,應大家熱烈要求,又返場再唱了兩首。舞台下,錢灝用手機為兒子拍下視頻,身旁的妻子吳建華流下淚來。

每搬一次家,吳建華就會扔掉一些東西,但錢坤的笛子、架子鼓和電子琴,還有大大小小的獎狀她都留著。吳建華還留有一點念想,這些東西,將來兒子還能用上。

當兒子在飯局上放聲高歌時,吳建華的情緒有點失控,那個熟悉的兒子,似乎又回來了。錢坤說,他依然喜歡唱歌,只是不喜歡當著人唱歌,‌‌‌‌「在送單的路上,我就經常唱‌‌‌‌」,這讓他覺得很自由,很自我。

他理解父親對他的嚴厲,也理解父親人到中年的左右為難,父親其實是個軟心腸的人,‌‌‌‌「他一邊惦記老家的爺爺,想著早一點回去盡孝,但他又捨不得把我丟在北京‌‌‌‌」。

‌‌‌‌「我爸老說我把話壓心底,其實他壓得更多‌‌‌‌」,錢坤說。

幾年前,錢灝在武漢買了一套房子,一點點還著貸款。錢坤打算,在新一年裡,多掙點錢,扛起還貸的壓力。

錢坤希望,爸媽能安心回老家養老,至於自己,‌‌‌‌「干幾年騎手,還完貸款後再謀別的出路‌‌‌‌」。再之後呢?錢坤也回答不上來,‌‌‌‌「爸媽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吧‌‌‌‌」。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中國人的一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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