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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中學生真好看

2011年5月,任曙林坐在「中學生」攝影展的凳子上。「中學生」作品,讓片中人和拍攝者都完成了一次穿越。(映畫廊/圖)

這是一組溫柔而敏感的攝影,以至不像攝影,而是悄然的凝視,凝成永逝的八十年代。那是中國都市處於前現代文化的最後一個十年,北京自五十年代以來的校園風格在那十年中,臨近終結,此後,九十年代,尤其是新世紀,遍布北京校園的樸素設施、樸素裝扮,大抵換代更新了:五六十年代的房舍、舊式的課桌椅、木質黑板,改革初期的成衣,平民孩子的穿戴,還有辮子、粗布鞋、國產的球鞋,甚至女生倚傍攜手的姿影……莫不連同每幅照片中無所不在的八十年代的神態,逐漸地,永久性地消失了。——陳丹青

1初拍高考

1979年夏天的一個早上,單位有個同事突然告訴我:今天高考,你不是喜歡照相嗎,還不去。我當時的反應是激靈一下子,抄起相機就溜出了單位。單位離家很近,有一所中學在家附近,有考場,我趕到那裡時,各色考生正在進入校門。

幾把課椅放在大門口,兩三個老師坐那兒,考生來了,起身,看看準考證,又坐下來閒聊。考生三三兩兩,陸陸續續,騎車的,走著的,有說有笑。校門口聚集著一些老人和中年婦女,幾個小孩追跑打鬧,有點像新學年開始的樣子。我把自行車放好,走進校園,甚至在樓道里轉了轉,做考場的教室門上貼著封條,從教室後門的瞭望孔里,看到了擺放整齊的課桌椅。多少年後,我還奇怪,為什麼管得這麼松?

桌椅單行擺放,老師用臉盆打來水,把它撩在間隔的地上,降降溫吧。樓道里排著一溜課桌課椅,考生在進教室前把帶來的書包依次放在上面,小紙片上面寫了號碼,一張給考生,有繩的一張拴在書包上。開考後,我發現教室前面的講台上,有幾個白瓷杯子,沒把兒,杯口上方有一圈藍道的那種,誰渴了,舉手,老師會送水過去。

中午考生們多數不回家,學校的販賣部有汽水和麵包。那天我沒回單位吃飯,一瓶北冰洋汽水裡插著一根蠟管,麵包有兩種,圓的便宜,吃起來發酸,我買了一個長方形的。我邊吃邊在校園裡轉悠,發現考生的年齡跨度較大,有不少所謂的社會青年。

我後來又連續拍了兩年高考,上述的現象就看不到了。不少考生喜歡在自行車棚里複習,陰涼通風。北京七月的中午,蟬聲此起彼伏,柳條兒擺動卻沒有風聲,早晨觀陣的人們不見了蹤影,默念背誦的竊竊聲,斷續地傳到我的耳朵里。有幾個人坐在樓道的盡頭,屁股底下是帶來的報紙,一個女生一腳踩著涼鞋,一腳光著蹬在暖氣上,顧不上別的了。一個男青年雙腳盤在課桌腿上,右手夾著半截煙,左手的上海表清晰可見,他的視線一直盯著課桌上的書本,書本的旁邊有一塊小毛巾。兩個女生就蹲在一堵牆邊,可能旁邊有一棵樹吧,書包放在腿上,一手支著下顎,一手捧著書本,她們的腿不麻嗎?有幾間教室留給了考生,桌椅散布,大家各據一方,有兩個男生穿著跨欄背心,一位雙腳踩在另一把椅子上,左手拿書,眼睛卻看著別處,拍攝中我聽見他說:「我要考上了,非他媽……」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

1986年3月,湖南株洲市中學。(任曙林/圖)

2高考

整個1980年代,好像只有1981年的高考日是雷陣雨,涼爽。

1980年7月的那三天,我爭分奪秒,幾乎沒有了中午吃飯的時間,至多是在轉場的過程中,來一份汽水麵包。我跑了7所學校,考場就數不清了。

教室外候場的總有一些老師,他們關心自己的學生,三年甚至更多的時間,這是最後的時刻,是高潮也是落幕。那幾天的清晨,我總看到各校的班主任或主課老師早早來到考場外,最後一次把所能講的傾訴給他們的學生們。有的老師把一面紅旗綁在自行車衣架上,怕有的學生找不到他;有的老師站在磚頭堆上發表叮囑;有的老師乾脆跑到路的拐口,見到一個自己的學生就說上幾句,真是一個也不能少!2010年夏天我路過一個考場,候場的人變了,現場的氣氛變了,看著那些警車,我心中充滿了悲哀。

3作業

初一有一夥男生喜歡踢足球,還不時約外校的打比賽,下午一下課,這夥人便呼嘯而去。有的家長擔心孩子的功課,老師的態度是,只要完成好作業,還是挺支持的。這支無名球隊存在了很長時間,球員們幾乎不戴眼鏡,一個個小身板都挺結實。有一次學校組織春遊,和當地的學生發生摩擦,老師出面也不行,這伙球員整體出動居然平息了場面,他們並沒有動手,但有一種氣勢,有事不怕,話又說在點上,對方安靜了許多。

我曾經拍過一個作業《星期天》,男、女生各選三名,展現他們的家,進入他們生活的瑣碎之處。因為對初中學生來講,離開學校,家庭中的許許多多基本就算他們的全部了。居住情況千差萬別,令我驚異,家長工作和價值觀念構成了學生們的重要背景,學生們在家中有許多事情在做,甚或是秘密。

我選擇的北京171中學,學生家庭經濟情況普遍較好,大多數學生都有自己的空間,就是說沒有單獨的房間,家裡也會隔出若干平方米歸他們自己支配。電視機雖然開始進入家庭,但搶不走學生們的注意力,他們有許多課外讀物和事情吸引他們,家長不用控制看電視的時間。寫日記什麼的習慣還相當存在,就算抽屜不上鎖,家長几乎不去看。那時有些家庭還有老人同住,學生們普遍會為他們做些事情,挺自然的,父母都要上班,他們不干誰干。1980年代初,作業負擔不算重,初二有個班的學生就自己辦報紙,不定期。

1985年8月,北京171中學校門口。有人認出這些騎在自行車上的男孩,有的現在成了銀行副行長,有的開起了公司。(任曙林/圖)

4寂靜的校園

校園的地面,在我的印象中是不斷變化的,1979年剛進學校時,感覺操場上還有土和零星小草,後來用一種三合土的東西代替,草就不見了,但還是有柔軟的感覺。再後來用一種類似瀝青柏油的東西,看上去平整光滑,踩在上面不打滑,很硬,我是不喜歡。那次換地面,還弄走了幾棵樹,這是我最憤憤不平的。這種地面在我1987年離開學校時還在使用,2007年,我又去了一次學校,天哪!滿校園都是一種橡膠狀的東西,踩在上面,軟軟的,但那不是土地,沒有了豐厚地氣的滋養,人會是什麼樣子?

1979年我頭幾次到學校,曾用120相機拍過幾張校園全景,多少年後放大它們,居然在樓正面的牆上發現了「紅衛兵萬歲」幾個大白字,我分析這是座1950年代的建築。

白天也有安靜的去處,那就是自行車棚了。到1980年代中期,學生騎車上學已成風尚,幾乎一人一輛,頗為壯觀。上課後,成片的自行車一輛擠靠著一輛,簡直就沒有下腳的地方,我真佩服他們是怎麼取車回家的。

1983年9月,北京東城區電子遊戲館門口。(任曙林/圖)

5男生和女生

在學校攝影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少年長大了,男女在一起,怎會風平浪靜呢。我上初中那會兒,男女生不怎麼來往,學校居然號召打破男女界限,很有一段時間這成了學校的一件工作,到現在我也不清楚動機何在。「文革」前實行男女分校,不清楚上學是個什麼感覺,「文化革命」破除了它,現在老師又動員男女生在一起做事情。

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下雨了,男生用手擋在女生的頭頂上,雨自然還是會落在女孩兒身上,可男孩兒依然一路就這樣用手為那個女生遮著。那時已開始有所謂某男生與某女生好,但這個好,是名副其實的好,一起做作業,有事情互相幫助,到對方家裡做客是個極限,多數不背著家長。放學回家的路上單獨兩人的情況不常見,好可以,拋棄哥們兒是不行的。

6五講五美

記不清了是八幾年了,學校開始號召五講四美。其實開始是五講五美,還有一條「儀表美」,這五美寫在大標語上,橫掛在學校門口,沒多久標語還在,五美剩四美了。我問過校長,為什麼取消「儀表美」,校長說上級領導怕學生講究穿戴,影響學習。我明白了,說白了不就是女生穿的漂亮了,怕「搞對象」的多起來,這是什麼邏輯呀!後來的推廣校服,證實了這一點,怎麼難看怎麼做,不分男女,特別是女生的,寬鬆肥大,生怕什麼魔鬼顯露出來。

1985年8月,北京171中學操場。(任曙林/圖)

7課外活動

那幾年,許多中學還是社會上最後一塊淨土,還可以保持相對的獨立性。特別是1980年代初期,學校還可以組織不少課外活動,在寒暑假裡,一定有不少興趣小組在活動,而不是什麼學習。補課有,那一定是期末考試不及格,老師花一小段時間,有針對性地進行輔導,爭取補考及格。而那些興趣小組,課外活動恰恰給學生們自由接觸創造了良好且真實的土壤。

8帽子

一個高一的女生在一次集體春遊時,總跟一個男生在一起,後來被學校團支部評為不合格團員。我認為太過分了,團支部書記我很熟,找到她,義正辭嚴了一番。她最後說找個機會給她摘掉這個帽子。這是我幾年學校生涯,唯一的一次干涉了他們的內政。

9真戀愛

有不少人說我專拍好看的女孩,還真不是這樣。如果我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八十年代中學生》一定是另外的樣子。那時的中學生好看,是因為他們臉上真有純真爛漫,他們內心總還相信著什麼,那時的戀愛是真戀愛啊。(作者:任曙林)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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