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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2020:保姆吳阿姨的北京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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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阿姨絕對是勞工中的金領,出入都是高檔社區,月收入上萬,工作輕鬆還受人尊敬。北京流調中的網約車司機、快遞員,是勞工中的白領。修理工、泥瓦工、洗碗工這些,擁有單個技能的勞工是受薪階級。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才是底層中的底層,他們只能找到撿垃圾和看大門這種工作。

保姆回家過年了,我心空落落的,感覺像失戀了,偶爾掃一眼空蕩蕩的房子會莫名其妙覺得難受。她才來兩個月,對我也不太好。早上蒸包子,一個肉包,一個菜包,她會吃了肉包,把菜包留給我。呼喚她抱走孩子,也老裝聽不見。可她走那天下午,孩子睡醒四處找她,咿咿呀呀叫了聲「姨」,我卻有些淚目了。

還是第一次和一個陌生人朝夕相處了兩個月。某種程度上,她算得上我的救星。她來了以後,婆媳關係這道世紀難題,我終於可以棄考了。阿姨姓吳,是四川人。北京找保姆,按照菜系來分。山西阿姨、河南阿姨、東北阿姨、安徽阿姨,還有就是四川和重慶、湖南這些做辣菜的阿姨。喜歡什麼口味,就找哪的阿姨。比起北方的省份,南方阿姨更受歡迎,價格也更高。

吳阿姨在保姆界也算是形象氣質十分出眾了,45歲的人了,皮膚依然白皙、身段豐盈,只是頭頂有些掉頭髮。來北京二十年了,她穿梭於各種階層的家庭,像是摺疊北京里的主角,偷窺著這座城市的秘密。

我最喜歡聽她講有錢人家怎麼過日子,這也是她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說來也奇怪,吳阿姨服務過的高端家庭,許多人都沒有工作或者說不需要工作,是真正的北京閒人。據她觀察,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躺著。有一家太太,每天中午十二點才起床,吃了飯又睡到下午五點,晚上洗澡護膚,十點又睡了。吳阿姨一直很好奇,「睡了那麼久,背不疼嗎?」據說,這位太太身體倒是沒問題,只是不太愛動,請了四個保姆,連水都是保姆倒的,水果要切成小塊用牙籤叉著吃。

後來老公貪污進去了,太太不得不從豪宅里搬了出來,住進了一間兩居室,留下了一個最便宜的阿姨。她老公不是政府官員,而是一家頭部網際網路公司的高管。根據阿姨給的名字,才發現原來是個新聞人物。外界都在猜測這人明明年薪幾百萬,前途無量,為啥要貪污呢?

她剛去那家的時候,撥了一些菜出來,打算端進房間吃。在這種家庭,阿姨的職業習慣就是在保姆房吃飯,不和主人家同桌。那位高管突然從她身後探出了半個腦袋,「吳阿姨,你在幹嗎?」她嚇了一哆嗦。他重申了這家的規矩,「一般是我和寶媽先吃,你放心,我們兩個人也是用公筷,沒有口水的」。這家還有個規矩,保姆不允許用熱水,說是「熱水洗碗會有水印子」。最讓她接受不了的是不許她用衛生紙。看到她用衛生紙包浴室地上的頭髮,就從垃圾桶里撿了一根棉簽對她說,「你以後就像這樣,卷卷卷,把頭髮捲起來」。她說實在噁心,就自己買了包紙。

還有一對小夫妻,家裡生了兩個孩子,也不用上班。他們家是價值兩千多萬的豪宅,連保姆房間裡的燈,都是價值十幾萬的水晶燈。住家保姆市場價是每月7000元,可是他們家就給6500元。後來才知道孩子爺爺奶奶給的保姆費,小兩口私自截留了一部分。吳阿姨很看不上他們,「就是個寄生蟲」。可和我聊起他家那輛小車,又透露出一種與有榮焉的意味,「做阿姨那麼久了,沒見到過誰家的車鑰匙有一斤重,他那個車說是要1100萬」。

有時候路過一些高檔社區,這裡有哪些戶型,採光如何,綠地怎麼樣,她都如數家珍。魔幻的是,對於城中村也是如此。哪些樓盤過去就是城中村,哪個城中村裡的房子便宜,她也都門清。

她過去住在費家村,是北京北五環外的一個城中村,住著幾萬名像她這樣的勞工。房租已經漲了三輪。2017年,大興「11·18」火災,房租翻了一番,500元變1000元。2019年,清理外地包租公,又漲了一輪。最近又漲了一些,一間房也要1500元。北京公布的流調中,連續工作17個小時的網約車司機、一天打三份工的夫妻,成了北京勞工的辛酸縮影。這群人都住在順義,比費家村還要往北。順義是距離北邊主城區最近的郊區,房租大約一千元左右,還通了地鐵,是勞工們最佳的落腳地。

吳阿姨最近也搬了過來,房租只要500元。坐車來我家要一個多小時,索性住到了我家,周末再回去。除了給我帶孩子,中午還得去一個老主顧家做飯。

這家人是老北京,拆了六套房子,靠租金過著優渥的生活,也是全職在家帶娃。吳阿姨絕對是勞工中的金領,出入都是高檔社區,月收入上萬,工作輕鬆還受人尊敬。北京流調中的網約車司機、快遞員,是勞工中的白領。修理工、泥瓦工、洗碗工這些,擁有單個技能的勞工是受薪階級。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才是底層中的底層,他們只能找到撿垃圾和看大門這種工作。

我在小區常常看見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穿著綠色或者橘色的背心,身上印著垃圾分類員的字樣。他們站在垃圾桶前面,徒手從垃圾箱裡掏出垃圾袋,一個個撕破後,惡臭的廚餘垃圾就嘩啦啦地倒進了廚餘垃圾桶。

勞工的等級線,幾乎與年齡平行。吳阿姨才45歲,已經有了危機感。過了50歲,工資就難突破6000元。55歲往後,只能去收垃圾了。吳阿姨計劃再干七八年,存些養老本。她兒子已經結婚,在市區買了套上百萬的房子,他們老兩口拿出了90萬首付,今年還計劃把剩下貸款也還了。這就算給了兒子一個交代,未來賺的錢留著自己養老。

前幾天,吳阿姨老公的喉嚨查出個息肉。聽到別人說,可能是個癌,嚇得打碎了兩個玻璃杯。她丈夫也在北京,是個泥瓦工,專門給豪宅安裝大理石外牆。她去過那些豪宅,「不是別墅,比別墅還要高級,叫公館」,面積有幾千平方米,走在裡面讓人有些害怕,「太大了,陰森森得像個廟」。

每天六點半,吳阿姨準點起床,夜裡十二點才睡。她自己從不花錢,連銀行卡都沒有,每個月工資直接打到兒子帳戶。打底毛衣穿了十幾年,密密麻麻起得都是球。每天夜裡,我都能聽到她在和家人打電話,一直聊到深夜。過去還在心裡埋怨,有些太吵了,如今總感覺家裡有些過分安靜了。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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