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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寒的歲月與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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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歲末,是我只有八歲的時候。

那時是「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一個年份,城市裡折騰了一年多的「大煉鋼鐵」沒有任何結果,扒開報廢的土高爐,只找出一些半融化的廢鐵包著焦炭的渣坨坨,根本就不能算是鋼鐵,更不能有任何作用。此際,令人驚駭、恐怖的大饑饉已經降臨,農村的災民扶老攜幼紛紛進城,翼圖討個活命。由於城市群眾也嚴重缺糧,饑民們幾乎討不到飯,每天都有兒童或老人餓斃街頭(第二年——1960年,情況更為嚴重)。

小高爐都停熄了,社會經濟全面崩潰,市面上的商業、服務業紛紛半倒閉或是完全倒閉。政府叫這些倒閉的商業、服務業人員到農村去,一搞蔬菜二養豬,繼續執行毛澤東的「大躍進」路線,其實是「自力更生」,爭取養活自己。

我的年逾50歲的父親被「大煉鋼鐵」折磨成了一把乾柴,也被分派到養豬場當「領導」去了。入冬,下了一場大雪,天氣極寒,身體過於瘦弱的父親在養豬場一個人睡覺總是焐不熱被窩,於是來家接我,要我到養豬場去,晚上睡覺好給他焐腳。

養豬場在淝水河畔東津渡附近的李家嘴孜(今屬淮南市唐山鎮),當時沒有公共汽車,我們要步行10華里才能到達那裡。下午的時候,我跟在父親後面趕往養豬場,刺眼的雪光挾著襲人的寒氣凍得我直打哆嗦。出了平山頭便是一片曠野,曠野里完全是更為凜冽的冰雪世界,令人目眩地白茫茫一望無際,巍然的車路山也一樣的白雪皚皚。

快到「九里大隊」的時候,路邊雪地里有一間敞著口的小草棚,夏天的時候我來過這裡,知道那是人們看守瓜田用的。我向那裡張望張望,瞅見瓜棚里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了站住腳步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具死屍,臉朝外側身躺在一攤爛稻草上,臉上有一層薄雪,張著嘴,睜著眼,眼球已經乾枯無光。

父親扯了我一把,要我繼續趕路,一面告訴我:一個星期以前,這個人曾到他們那裡討過飯,自說是定遠人,他們那個縣遭災的嚴重程度全省第一,他家裡的人都被餓死了,不知何時他本人也死在這裡,恐怕是連餓帶凍奪去了他的生命。

到了養豬場,已經是晚飯的時間。父親和他的幾個同事用一半碎米,一半豆餅(榨油以後的黃豆渣)做成「乾飯」,每人分了一碗,鍋底剩下的有大半碗,算是我的。在我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福分,因為在家裡,奶奶、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已經有半年沒有晚飯吃了。

有些鹹菜放在桌上可以自取,我就著這些鹹菜狼吞虎咽了一番,不一時就吃的碗底發亮了。父親把自己的飯撥了一些給我。父親的一個同事用筷子指點著我說:「半樁子,飯倉子,這麼大的孩子正是長個子、最能吃的時候,可惜趕上了這種年成。」

父親的另一個同事告誡我說:「少爺,回家以後千萬不能說我們吃豆餅的事情,這是豬食料,偷吃是犯法的,搞的不好要蹲大牢。」

父親也說:「你吃的這半碗飯,是叔叔大爺們省出來的,要感謝叔叔大爺,要聽話,不叫亂說可千萬不要亂說!」

幾個人吃與住都在一間土屋裡,豬圈的濃烈臭味從門縫處侵入,令人窒息。晚飯以後,大家都早早地進了被窩,聽父親湊著煤油燈讀《封神演義》。父親是他們之中唯一識字的人,這一點很受尊重,但是讀了一會兒,手凍得捧不住書了。於是父親放下書,把手攏到被窩裡焐著。這時,父親的同事郭大爺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

東北那裡比這裡更冷,有的老林子裡的冰雪終年不化。古時候老林子裡有一種動物,形狀像狐狸,當地人叫它「雪獅」,身體溫暖,皮毛如雪。它來無影去無蹤,蹲在雪地里不動,人們無法發現它。它的皮毛極其珍貴,是給皇帝、娘娘的貢品。「雪獅」天性善良,每每遇上被凍死的人,它總是鑽進這個人的上衣里,臥在這個人的心口上,一直到把這個人焐得活過來。因此,當地山民稱「雪獅」為善獸,說是沒有殺爹的心都不會傷害它。然而,還是有人為利所圖,想出捕捉它的鬼點子。這種人跑到老林子裡先把自己凍昏,引「雪獅」來救,待到「雪獅」把他焐醒,他便一下把「雪獅」摟在懷裡,直到活活捂死,然後咬開「雪獅」的咽喉,喝盡它的血,剝掉它的皮。這種獵捕者得干好多次,攢夠了「雪獅」的皮再進貢給皇帝、娘娘,以此討得封賞,能給個六品、七品。

一個30多歲、外號叫「李騷龜」的人問:「六品、七品是多大的官?」

父親告訴他:「七品是知縣,六品比知縣還大。」

「李騷龜」不無遺憾地說:「俺們這裡離東北太遠了。奶奶的,俺們這八公山上要有這樣的東西,我現在就到山上逮去!」

父親很是不以為然地說:「這種比人還善良的仁義之獸,怎麼能下得了手傷害它?」

1968年到1970年,大家造完了反,毛澤東又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李騷龜」是本單位的造反派,他檢舉了我的父親,說父親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不帶大家學《毛選》,卻念《封神演義》給大家聽,企圖用「封、資、修」的東西抵制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膽大包天、罪該萬死。

學《毛選》是從「學雷鋒」運動以後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根本沒有這檔子事情。但是,那個時候跟誰講理去呢?父親憑白地被增加了一條「反毛澤東思想」的罪狀,挨完了鬥,回到家來氣得吃不下飯。當天夜裡,我帶了一幫習武的小兄弟襲擊了「李騷龜」的家,用磚頭、石塊把他家的門窗全部砸得稀巴爛。

「李騷龜」明知是我乾的,但是沒有抓住任何把柄。當時我從農校剛剛回來,還戴著「八二七革命造反兵團」的紅衛兵袖章,加之我從小就愛打架,惡名在外,他曉得小爺不好惹,只好放過了我的父親。但是,「李騷龜」很快就纏上了郭大爺。他揭發說:從老郭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講的那個關於「雪獅」的故事裡,可以看出老郭到過東北。東北過去是日本鬼子占領的,宣統皇帝占領的,他到那裡幹什麼?

「李騷龜」意思很明白:郭大爺可能是潛伏的漢奸、特務。

郭大爺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壞蛋兒子,他一直孤身一人,他惹不起「李騷龜」。一天,「李騷龜」帶著「工宣隊」的人去抓郭大爺,發現郭大爺已經懸樑自縊。按照毛澤東的邏輯,被迫害者把自己弄死是「自絕於人民」,是為了逃避罪責,依然不可饒恕。因此「李騷龜」和「工宣隊」在郭大爺的自縊現場召開了現場批判會,把郭大爺是潛伏的漢奸、特務的一事定成了「鐵案」。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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