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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的無處不在高音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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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給我留下兩個聽覺印象,一是喧囂的鑼鼓聲,一是高亢的喇叭聲。不過後者並非與鑼鼓齊鳴的銅管樂,而是那些年攀援在街頭電線桿上不知疲倦的高音喇叭。

那時,強調上層建築、意識形態,強調做充分的輿論準備。所有的宣傳機器都最大限度地開動起來,廣播當然也不例外。

電建公司406工地的廣播站。每天清晨以一曲《東方紅》作為開始曲,然後宣布:某某廣播站現在開始戰鬥;至晚則以《大海航行靠舵手》壓軸,中間是數不清的大批判文章、語錄歌和樣板戲。有時,即使《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過了,也並不意味播音到此為止,附加的即興節目隨之而至。若是陡然殺出一段《騎兵進行曲》,往往播出的是一份「戰報」:「戰報,戰報,現查明××工地×××為老牌歷史反革命……」;如果高唱一曲《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後續的常常是一則批鬥通知:「黑幫×××,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現勒令……」結尾處更是義正詞嚴:「如有違抗,格殺勿論。勿謂言之不預也,切切此令!」

工地上數不清有多少台喇叭在東南西北齊聲吶喊,你無論走到何處,它們都急急地從各個角落趕來敲擊你的耳鼓。你常常分不清誰是原聲,誰是回聲。刺激的聲音象木匠在伐鋸,又像秦腔黑頭在嘶吼。

1967年下半年,造反組織又分成了兩派,廣播站便成了「兵家」必爭之地。一時間,搶、砸廣播站的事件層出不窮。幾經爭奪、易手之後,廣播站一分為二,兩派各得其所地有了自己的喉舌。

從此,無分晝夜,不同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慢慢圍攏來,錯落起伏地在你耳邊聒噪,提醒你它的存在。

隨著派仗愈演愈烈,高音喇叭的嗓門兒也愈拔愈高。後來,文攻武衛的雙方各執大刀長矛,高音喇叭也象是吃了槍藥,凌空就能噴出火來。記得包頭機械工業學校主樓的樓頂上有個半層樓高的大喇叭,放起「東方紅」的時候,前奏像打雷一樣響,敵對派喇叭的聲音全都給壓了下來,只聽到這個喇叭在響。我沒走近看過,但估計那個擴大機的輸出功率至少有幾百瓦,不知誰還記得這個喇叭?

再後來,包頭市實行全面軍事管制,收繳了各種武器,武鬥才偃旗息鼓。雖然高音喇叭仍喋喋不休,但已漸漸有了入秋的感覺。

記得那時,土建工地每天早上大喇叭的開始曲《東方紅》驟然響起,瓦工班的一個師傅說高音喇叭太響了,怪嚇人的。結果被說成:「只有牛鬼蛇神才害怕『東方紅』」,還被批鬥了好幾次。

還有一個師傅出身不好,在偽滿洲國當過工長。他膽子非常小,一聽到高音喇叭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尿濕褲子,最終被活活嚇死了。

後來和父親說起此事,他說,老年人有尿失禁現象,不足為奇。高音喇叭能加重老弱病人的心腦血管病情,卻與尿失禁無直接關聯,而且尿失禁亦不至於置人於死地。

那時,喇叭里放的最多的歌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其中有幾句歌詞是:「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我那時就想:中國五千年了,共產黨才四十多年。把黨比作水、人民比作魚,那沒有共產黨的年代,人民是沒有水的乾魚?雖然這樣想,卻不敢說。

那時喇叭里還有幾首歌曲,也是自早至晚地放:《歌唱祖國》《學習雷鋒好榜樣》《唱支山歌給黨聽》。很多老人會唱文革時的老歌,為什麼?因為喇叭里天天唱,人們聽多了自然就會哼幾句。

喇叭里天天喊:1893年韶山沖出了個毛澤東,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才有了大救星。我那時的腦子裡,1893年之前,世界一片黑暗,不見陽光。地主資本家牽著狗,拎著鞭子在街上到處行走。看見誰不順眼,放狗就咬、揮起鞭子就抽。

那時,我們常常在夜半被高音喇叭的聲音驚醒,那是從北京傳來了偉大領袖發布「最新指示」消息。這時,你就是一萬個不情願,也要趕快爬出被窩,穿起衣服,迷迷瞪瞪地隨著隊伍上街去遊行慶祝。

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已是深夜一點了,工地上的大喇叭突然響起:「工人同志們!向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在全國億萬軍民滿懷革命豪情,邁步跨入光輝的一九六九年的時候,中央兩報一刊元旦社論《用毛澤東思想統帥一切》發表了!」高音喇叭的聲音震盪著整個工地。我們於是趕緊起床,手捧紅彤彤的《毛XX語錄》,以萬分喜悅的心情,湧向青山區的街頭。「毛XX萬歲!毛XX萬萬歲!」「敬祝毛XX萬壽無疆!」的歡呼聲,響徹了青山區的夜空。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作者叫王雙印,他在文革中很走紅,一度做了黑龍江文化部門的領導。70年代初,因為在某個場合為江青唱了一首歌,打到「四人幫」後被認定和江青集團有關係,遭到整肅。《大海航行靠舵手》是文革的象徵,涉及文革的影視作品大多用這首歌曲做背景音樂,每當聽到這首歌,年紀稍大些的人總會想起革命、造反、紅海洋、紅袖章、大喇叭、大字報,偉大領袖天安門上揮舞巨手,革命群眾慷慨激昂如注雞血的幻象。

直到現在,呼和浩特青城公園,每天早晨還有不少老年人在高唱這首歌曲。雖然沒有過去那種高音喇叭,但他們集資買的大功率音箱,音量一點也不比文革時的喇叭遜色。雖然有不少人是下崗職工,每天吃冷飯、睡涼炕,但一天不唱紅歌,就感到渾身乏力、心癢難耐。

他們曾經是偉大領袖的紅衛兵,是文革的主力軍。在刻骨銘心的人生記憶中,最令他們熱血沸騰的是高音喇叭里的造反口號和紅歌。造反抄家、批鬥走資派、保衛毛的革命路線,是他們這代人生命中輝煌的頂點。之後便是一路下坡:下鄉、鬧回城、待業、就業,改制、下崗。他們是被文革毀掉的一代,是改革開放的失意者,如今成為社會的邊緣人。嘹亮的紅歌、噪音巨大的廣場舞,則是對當年高音喇叭無法割捨的戀情。

他們不思進取,仍活在上世紀的鬧劇里。他們的年齡在62-68歲,變老的壞人多在這個年齡段。紅歌忠字舞,是他們人生最後的謝幕。

後記:

聽說中國最大的喇叭是在廈門的大嶝島,號稱世界之最——整套裝置由鉛鋁合金鑄成,最大直徑2.86米,長4.74米,重1588公斤。其發音最大功率為20000聲瓦,有效傳送聲音距離可達12公里。據說,大喇叭廣播時,人若靠近喇叭口,就會被強大的聲波震壞耳膜,不知是否申報了金氏世界紀錄,

那是兩岸形勢緊張的產物。那玩意音量一打開,估計大小金門的國軍、國民心靈都會顫抖;同樣對岸也用大喇叭還以顏色,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透著甜潤綿軟,不知酥麻了多少紅色軍民僵硬的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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