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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榕:「醜陋建築」大比拼

—周榕:「醜陋建築」反映了過去十幾年的時代精神

4月8日的三聯人文城市論壇上,中國當代建築及城市評論家、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第一屆三聯人文城市獎架構共創人周榕,第一次講述了關於歷時11年的「中國十大醜陋建築」評選背後的思考——網際網路時代,誰來判定醜陋建築?

「網際網路時代,誰來判定醜陋建築?」在第一屆#三聯人文城市獎#的#人文城市論壇#上,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知名建築評論家周榕,結合他多年評選「十大醜陋建築」的經驗,談了他對現代建築的看法。

周榕:中國當代建築及城市評論家、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第一屆三聯人文城市獎架構共創人

今天是我關於「醜陋建築」話題的處女秀。在三聯人文城市獎之前,我還擔任過「中國十大醜陋建築」獎項評選的架構共創人,我們在2010年10月左右開啟了第一次評選。

第一屆「中國十大醜陋建築」評選結果

當時評選醜陋建築,是有時代背景的。這些醜陋建築其實並不是集中出現於2010年,它們可能從90年代就已經開始「風起雲湧」,但2010年是一個特別關鍵的年份,這一年被稱為「移動網際網路元年」。

移動網際網路帶來了很多網站和自媒體的興起,然後帶來了一股強烈的內容饑渴。以往這些醜陋建築散見於中國的各個城市和鄉村,由於有了內容饑渴,有了自媒體的自傳播後,這個效應好像突然把這些醜陋建築集中了在一起,形成了爆炸式的出現。

所以第一期的評選,就囊括了中國近十年來最丑的建築,簡直「不堪入目」。這也帶來一個很大的問題,當時我覺得這一下就把醜陋建築的礦挖光了,再做一屆可能要等到十年之後。但是中國的醜陋建築蘊藏之豐富,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而且有一種越挖越多的感覺。我們這一鍬挖到「金礦」上了,所以一直在做,到2019年是第十年。到第十年的時候我們不想再做了,我就在三聯發了一篇文章,一下子點擊率達到了40多萬。

這件事帶來一個副作用,因為參與創辦了這個獎項,我這裡變成了一個「舉報箱」。我的朋友圈或者微信,隔三差五就會收到類似留言:「你看這個,明年能不能評上?」這個醜陋建築獎不像三聯人文城市獎,有很多人打破頭都要搶,對於我們這個獎,很多人都會說,「老兄,手下留情啊,我這已經被網友舉報了」等等,會有這樣一些特別有意思的事。

但今天我並不是想讓大家看個稀奇,好像醜陋建築是一個很膚淺,純粹娛樂化的事。其實任何一件事,只要持之以恆,積累的時間夠多,在形成一個認知的生態之後,自然會浮現出一些很深刻的東西。從創辦這個獎到現在,我連續11年,一次不落地參與了評選,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也引發了我很多思考。

首先,今天的建築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物理的公共空間,它是一個虛擬和現實合二為一的,巨大的、擴展型的新公共空間。以前的建築丑或美,最多只驚動你的鄰居,現在的丑或美都可能忽然驚天下。而且它在虛擬公共空間傳播領域裡的影響力,遠遠超過在現實空間的影響力。以往我們都沒有認識到建築自身有媒介的作用,它其實可以作為一個社會共同體的媒介。

麥克羅漢有一句名言:「媒介即信息」。建築以前不傳達信息,是因為它的媒介身份和地位不顯著。但是進入新公共空間之後,建築作為一個社會共同體,媒介的地位飛快上升,它會成為一個向社會傳播價值觀的非常重要的載體。所以這些醜陋建築,預埋了很多社會的價值取向。

價值取向不是說這個建築本身的物理形態是美還是丑,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預埋在其中的,社會價值觀的信息。這些信息有些危害性極大,比如「貪大媚洋、崇權炫富、獵奇求怪、粗製濫造」。

什麼建築最能反映中國在過去的十年、二十年,最重要的時代精神?很遺憾,是醜陋建築。我沒有誇張,因為這些才是遍布在我們身邊的、最常見的、最普遍的建築。我們往往對此熟視無睹,但是看多了以後,它的價值觀預嵌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價值判斷。當我們只能看到這些,我們的眼睛本身已經成為了「醜陋通道」。

選出來的醜陋建築名單,只不過是一個集大成,將這些我們日常熟視無睹的東西呈現出來。每次評完以後,我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把自己的心情和眼睛恢復過來。

第二屆~第九屆「中國十大醜陋建築」評選結果

大家能不能從這些評選結果中閱讀出價值觀的預嵌?比如北京興創大廈,就是夢露大廈的下半截兒,長高一點就是夢露大廈。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崇洋」,現在流行什麼東西,他就要去學,但又變成東施效顰。再比如成都的地標性建築——新世紀環球中心,就是典型的「貪大」。張永和老師講過,城市綜合體對城市的破壞性極大,在它周圍大概三平方公里之內寸草不生,其他的商業生態都會被它掃除殆盡。但你平時經過它的時候感覺不到它的危害,因為你已經熟視無睹了。還有杭州的兩個建築,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的「日月同輝」,分別入選了兩屆的醜陋建築……醜陋建築十年間一共評選出了99個,其中廣州圓大廈兩度入選,眾望所歸。

但我今天不是為了讓大家眼前一黑,哈哈一笑,我今天要講的是醜陋建築背後,蘊藏著一些我認為很深刻的問題。

第一點,官式山寨背後的百年文化彷徨——「向西走」VS「回頭看」。

醜陋建築在前4、5屆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每一屆都會出現一兩個「官式山寨」的作品。中國建築在歷史上分兩種,一種是官式的,一種是民間的。官式建築有一套特別嚴格的形制規矩,比如《營造法式》《營造則例》中提到的內容,這其實代表了當時執政官府的價值觀。建築作為一個文明的價值本底,它就像壓艙石一樣。船行得穩,這底下得有壓艙石,建築就是我們文明的壓艙石。

但是這個文明的壓艙石,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我們發現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在區一級的政府,在那個年代瘋狂地山寨美國的國會山,而鄉鎮級的政府在瘋狂地山寨天安門。

重慶市忠縣黃金鎮政府

這背後其實有一個很深刻的道理:我們文明的壓艙石在1900年以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1900年,庚子事變、八國聯軍入侵,後來在1901年又簽了辛丑條約。這個時候對清政府的心理衝擊極大,所以1904年清政府開始新政,新政包括放開黨禁、報禁,興辦國會等等。

這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舉措,很少有人意識到,它的影響超過了100年。這個舉措就是「廢科舉,興學堂,舊衙門改成新政府,凡是官辦學堂建築和政府建築,都採用西洋形式」,也就是說都採用西洋古典形式。當時我們打不過別人,實在被欺負得太慘了,怎麼辦?就跟他們「認祖歸宗」,認成一家吧。於是官式建築採用的基本形制不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了,完全變成了西洋式,這在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

陸軍部1906年|大理院1910年

這套東西毒害之大,讓我們文明的壓艙石徹底壓不住倉了。所以100多年以來的中國建築,從近現代到當代建築發展,一直沒緩過來——因為我們搞不清應該採用什麼樣的一個建築形式,什麼樣的一個文明傾向去做設計。

所以清華北大的校園,風格分歧如此之大。清華是一個典型的西洋式校園,而北京大學(原燕京大學)是一個中國古典園林式的校園。大部分人不知道,這兩個校園其實是同一個建築師設計的,而且是一位美國建築師,叫做亨利·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1877-1954)。

清華大學|亨利·墨菲|北京(燕京)大學

這兩個校園是緊挨著設計的,1919-1921設計了清華大學,過了三年,1924-1926就設計了燕京大學。兩個校園完全不一樣,因為清華大學當年是國立大學,由政府出錢,所以必須按西洋式來做;而燕京大學是教會學校,教會學校在經過庚子事變之後,要懷柔中國人,所以採用的是中國的傳統風格。這兩種建築背後,是一個如此深刻的價值觀之爭。

而這兩條線索到建國以後,到改革開放之後,一直到今天反反覆覆——政府一直也沒有搞清楚,中國建築的取向應該走哪條主線?所以才會出現類似安徽的區政府山寨白宮,河南鄉政府山寨天安門這樣的情況,這就是一百多年前留下的禍根。

安徽阜陽市潁泉區政府辦公樓

河南夏邑曹集鄉政府辦公樓

第二點,我想聊聊「象形建築」有原罪嗎——城市裡為什麼不能隨意盛放「大蓮花」?

河北燕郊天子大酒店|貴州湄潭縣茶文化陳列館

象形建築是醜陋建築中的主力,中國象形建築創下全球之最,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這麼酷愛象形建築。萬達每一個文化城都是醜陋建築的最佳候選,比如模仿一個鼓、一個青花瓷等。當然,醜陋建築的評選也有一定效果,「大螃蟹」在上榜後,被當地政府責令拆除了。

河北白洋淀蓮花大觀園金鱉館|江蘇崑山市巴城蟹文化館

還有恆大的大蓮花,這是去年的一件大事,當時恆大已經宣布要開始建設了,我基於基本的責任感寫了一篇文章,發了在三聯上,點擊率也很高。在我那篇文章下的留言裡,有1973個人支持我的觀點,還有1239個人反對我的觀點,是3:2的關係,這就是我們現實。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美和丑的問題,這背後是我們能不能進入現代世界觀的問題。

回到大蓮花的話題,寫實不是美不美的問題,是它讓我們又回到了一個偶然的境地里。在這樣的境地中,某一個人的意志會決定城市裡那麼多人的命運,它是不可測的,這裡面我覺得最大的危險在於歷史的倒退。我去過印度,覺得特別可怕,因為我看到了幾十年前中國的狀態——沒有能力進入理性的現代空間裡。中國人好不容易進入到理性的現代空間裡,難道又要被大蓮花拖回來,把我們拖回到一個充滿著不可測的、心血來潮的城市裡面去嗎?

廣州恆大「大蓮花」球場效果圖

最後,說說外國建築師的連續三次滑鐵盧——當代中國空間自省與眾目睽睽下的文化暗戰。

最近三屆的醜陋建築評選,都是國外建築師領銜:安藤忠雄設計的上海國際設計大廈,丑得一目了然;加拿大薩夫迪建築事務所設計的重慶來福士廣場,建成之後將渝中半島整個毀掉,重慶最重要的朝天門碼頭蕩然無存;還有英國SCA事務所設計的廣州融創大劇院,丑到不能多看。所以從這些作品中,我們應該開始反思,對於國外建築師的迷信,應該畫上一個休止符了。

上海國際設計大廈|重慶來福士廣場|廣州融創大劇院

至於某城市最近評選的「新十大文化建築」,它們算不上丑,但就是抑制不住的平庸。平庸,反而變成了我們這個時代一種最大的惡。一個建築蓋好之後,可能要跨越一代人的壽命,持續地在我們的城市裡面長存。這樣一些平庸的建築,其實是對城市巨大的浪費。

這次「新十大文化建築」的創作本身是一個為城市「立魂」的非常好的機會,但就這麼浪費掉了。然後又變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平庸的軀殼在遊蕩。

圖:德國KSP尤根恩格爾建築師國際有限公司+築博設計股份有限公司|株式會社藤本壯介建築設計事務所

最後我想說,醜陋建築的評選絕不是以娛樂大眾為目的,這背後其實有非常多深刻的東西,希望大家在一笑之後,能陷入深深的思索當中。

(有刪節)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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