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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浪中的四年大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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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轟轟烈烈大躍進的1958年夏季,我們高中畢業的青年學生,在中學校長「農村具有廣闊天地、農業大有發展前途」的號召下,高高興興的考入了××農學院。那時在職業選擇上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要是為人民服務,建設社會主義就行了。在報考志願的選擇上全由學校領導安排,如果過於看重選擇志願,懼怕學校領導給扣上思想落後的政治帽子,到那時什麼大學也考不上了。當時同學們也認為挑剔志願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只能是盲目服從,聽黨的話,做黨的馴服工具,黨指向那裡就打到那裡,一生交給黨安排。九月一日,我們這些大部分來自農村不足二十歲的小青年,背上極簡單的行囊,踏入了大學校門。

一、1958學年

在最高領袖「高等農林院校辦在城裡活見鬼」一言九鼎的鬼使神差下,將建校已50餘年,結構完整的高等農業教學體系打破,學校從濟南城裡遷到泰安鄉下。人還是那些人,天還是那塊天,但「鬼」卻是不見了。前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望一時頭腦發熱的最高領袖,不要輕易否定我們先輩的作為。

將泰安的山東省部隊轉業幹部速成中學、泰安農校、泰安牧校、泰安二中進行了更大規模的遷移,實行了至上而下全面的瞎折騰。我們踏進學校大門的第二天,即投入了遷校搬家工作。將學校課桌課椅、實驗設備、圖書期刊、生活用具等,肩扛人抬,運至濟南火車站,火車運到泰安後,我們再搬運到學校。全校學生、教職員工、老幼家屬全面投入戰鬥,形成了龐大的運輸團隊。白天黑夜歷時一個半月,精疲力竭。上述幾個泰安的學校當然也不會例外。最糟糕的是遇到連雨天,搬遷物資在風吹雨淋下,與老天爺一樣在那裡哭泣落淚,嘆息它們的命運!這正是「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了。在「史無前例」中的北京農業大學、北京林學院等就更加悲慘。

遷校後還沒來得及作任何安頓,我們即馬不停蹄的又投入到「全民動手」完成全國1070萬噸大煉鋼鐵的戰鬥行列。學校整個操場豎起了一座座土高爐,砌起了一排排煉焦窯,狼煙四起,遮天蓋地,馬達晝夜轟鳴。我們班的40位同學一半去運鐵礦石(實際上是兩人抬一筐回來。是不是鐵礦石,含鐵量多少,誰也說不清),一半煉焦炭。運鐵礦石的同學2~3天才能返回,正如有的同學私下說,走在路上就睡著了。煉焦炭的同學12小時兩班倒。同學們倒班後灰頭土臉的鑽進宿舍就睡覺,既不洗臉,也不洗手,更談不上洗澡了。有的同學連飯也不吃,只顧睡大覺。

一日,夜間12點鐘,全宿舍區沸騰起來,大呼小叫,震耳欲聾,睡夢中的全體同學被驚醒,說我們學校煉出了第一爐鐵水,全校教職員工,全體家屬去給市委報喜。月光下全校紅旗招展,高音喇叭歌聲嘹亮,全體擁向市委。到了市委大門口,還得排隊等候,因為那時放各種「衛星」的單位太多了,市委也應接不暇。一直激動到天亮,我們才返回學校。吃過早飯,同學們摩拳擦掌,又繼續「大煉」了,但昏昏欲睡的同學們從內心深處卻不願再煉出第二爐鐵水了。然而卻沒有一位同學講怪話,發牢騷,最大的本事只能是默不作聲,黯然無語。因為同學們在中學親歷了1957年的整團,目睹了如火如荼反右派的戰鬥洗禮,一旦有點「風吹草動」,輕者被拔白旗(實際上就是批鬥),重者被扣上「資產階級小右派」的帽子,列為專政對象,那就更慘了。我們一直干到12月上旬,已是天寒地凍,屋裡屋外同樣結冰,凍得難忍。最後的結果是煉了一堆連煉鋼廠都不要的廢鐵渣,消耗了大量煤炭,投入的人力、財力無法計算,實在是得不償失,最後只能是不了了之,偃旗息鼓。前無古人的全民大煉鋼鐵在全國人民心目中卻成了永遠抹不掉的記憶。

接踵而來學校厲行「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知識分子必須與工農相結合,否則將一事無成」。「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我們不懂,但「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我們略知一二,就是天天拼體力勞動唄!這正是領導怕我們剛剛踏進學校大門的青年學生會變成「知識越多越反動」,「書讀得越多越愚蠢」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們剛剛踏進大學校門,連一天課還未上,便戴上了「知識分子」這頂大帽子,真是一大幸事。於是我們背著小鋪蓋卷,步行下放到距學校30公里之外的山區勞動鍛鍊。任務是在大山里栽蘋果樹。每天均進行每人完成勞動量統計、質量檢查、思想總結、開展紅旗競賽……熱火朝天。那時我們是小孩子,年幼無知,思想十分天真無邪,用一種極幼稚的心態,熱愛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我們每天只管拼命勞動。我一天曾挖過1米見方的7個蘋果穴,折合一天要挖刨1萬6千公斤土石方,每天還要借著月光夜戰到晚上10點鐘,將白天挖好的樹穴栽上蘋果樹,澆足底水。過著披星戴月的生活,這話一點也不過分。

在這樣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下,我們每天吃的又是什麼呢?一天三頓蹲在地上吃煮地瓜,喝的是麵粉湯水,菜是腥臊難咽的蘿蔔鹹菜。乾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睡的是鋪著一張薄席的土地。我們是在乘大躍進的浩蕩東風前進!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

其中有來自城市的女同學,她們從來未吃過這樣的苦,幹過這種強體力勞動活。一天下午在山上刨樹穴時,一位來自城市的女同學對她的同伴說肚子疼,醫生給她吃了點藥,隊長讓她回宿舍休息。我們收工回來後,她疼痛得更加劇烈,隊長請示大隊部後,讓我們幾個男同學用小木板抬她去距城30公里的醫院,我們連夜兼程,連一分鐘也不忍心怠慢。初冬季節,到達縣城醫院後,我們的衣服被汗水全部濕透。剛到醫院她就停止了呼吸。

1959年春天,我們在山上植樹時,山上的巨石滾落下來,將下面植樹的同學砸死。它給人們留下太多的思考,他(她)們的死誰之過,連蒼天也難以回答。由於說不明的原因,這兩位同學變成了人間無形的冤鬼,溘然長逝,成了「活見鬼」的殉葬品。他們的家人沒有得到1分錢的撫恤金。來世一生,僅帶走了一口薄板小棺材。回想起來,實在使人無限的悲痛、傷感、惋惜、崇敬。有的同學在背後發牢騷說,我們拿著錢是來上學的,怎麼讓我們天天勞動啊!我們常想,無論國家怎麼發展都不能放棄讀書,任何時代都需要有知識的人。靠知識改變命運,在那個年代,雖然是幻想說夢,但有夢總比絕望強。在反右傾,鼓幹勁的社會主義建設中,上山勞動沒有幾點鐘之說,天天是天一亮我們就上山刨樹穴,剛吃完早飯就盼望著中午飯。中午飯送到山上,我們用沾滿黃泥的雙手,接過4兩重的地瓜面窩窩頭和一碗菜湯,狼吞虎咽,幾分鐘就吃完了,然後躺在山坡上閉目養神,連閒聊的力氣也沒有了。傍晚,夕陽西下後,我們才摸黑下山。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榮辱觀。我們下放農村勞動鍛鍊的「知識分子」,不但要改造思想,而且要在外表上也應像貧下中農。我們來自農村的這些窮孩子,家長靠人民公社那塊土地,連肚子也很難填飽。初冬已到,每天早晨穿著破舊小棉襖,腰中扎著小麻繩,頭上裹著圍巾,上山勞動,從內容到形式完全像改造好了的知識分子。那時誰最像貧下中農的窮樣,誰走的就是社會主義道路,誰就最光榮。

1959年新年到了,除夕下午放假半天,我們幾個同學到十餘里的公社駐地理髮,我順便從公社百貨門市部買了半斤山東白干酒,其他同學也有買酒的,也有買蘿蔔鹹菜的帶回駐地。夜幕降臨後,我們同住在一屋的八位同學圍坐在透風撒氣的農村草房中的土地上,用酒瓶你一口我一口推杯換盞,就著蘿蔔鹹菜,有說有笑,大喊大鬧,十分愜意,似乎今天已進入共產主義,當酒喝到興頭時,一位同學以頹廢絕望的心情說了一句話,我至今未能忘懷,他說:「今晚有酒今晚醉,莫管明早喝涼水。」這大概就是同學們節日最快樂的心聲吧!我這是平生第一次喝酒。

一天,傳下令來,上級領導明天要來檢查指導。大隊部指令中隊部六點鐘起床集合迎接領導,中隊部恐怕落後,指令小隊部五點半起床集合,小隊部更怕落後,指令我們學生五點鐘起床集合。結果我們在清晨的寒風凜冽中,餓著肚子乾等了一個多小時,純粹是糟蹋人,這就是圖虛名招實禍的「大躍進」在青年學生中的一個縮影。我們剛剛踏進大學校門的第一年,就享受到了勞動改造的「待遇」。今天的人們是無法理解1958年代颳起的共產主義狂風!

好不容易熬到「五一」節,學校領導讓我們陸續返校。每個同學進行了全面、深刻、不實事求是的思想總結:改造了思想,學到了知識,開闊了眼界,鍛鍊了身體,做到了「知識分子」與「生產勞動相結合」,「與工農相結合」。從「五一」節以後到七月中旬放暑假,我們上了兩個月的數學、物理、化學等基礎課。終於盼來了「網」開一面,有了讀書的一席之地。勝利的完成了大學新的一學年。

二、1959學年

暑假開學前夕,同學們都抱著希望,新學年開始了,我們總該按部就班的上課了。開學的第二天,仍然是下放農村勞動鍛鍊。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是長期的,艱巨的,必須常抓不懈。我們成長在紅旗下的「知識分子」也不能例外。我們常想,難道這一輩子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嗎?真可謂長路漫漫,征程無限。對我國的科學事業憂心忡忡,心有餘悸,完全失掉了信心。全班去支援農業第一線,抗旱保苗,抗旱保豐收。在農村看到「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社員干農活的很少,間或有一倆人幹活,也是出工不出力。社員每天三次去必須固守的社會主義陣地的公共食堂領取窩窩頭,領回來後,就坐在樹蔭下或門廳乘涼,閒聊,婦女們乘涼納鞋底。在村莊的殘垣斷壁上還隱約可見那些蠱惑人心戰天鬥地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和「超英趕美」等假大空的標語。而田地里的野草足有半人高,這正是「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而我們這些學生只能是一塊田地,一塊田地的拔草保苗、挑水抗旱。整個生產隊的農活我們班全包了。晚上我們也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聊天,但絕不談政治,生怕逾越「雷池」半步。在那紅色恐怖年代,政治是高壓線,一觸即亡。「平時開玩笑,運動當材料」,這句政治格言名不虛傳。當秋收秋種完成以後,又是一個半月,我們總算返校了。

返校後,一周六天,一天政治學習,一天建校勞動,其餘四天,還有些課餘勞動,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的上課。這時正是秋高氣爽,天高雲淡學習的最好時機,然而最高領袖於1959年7月10日下午,在廬山會議上他提到麻雀問題時,不無情緒的說:「麻雀現在成了大問題,還是要除……」因此,圍殲麻雀就成為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在這一旨意下,每天下午全校停課,圍殲小麻雀。學校房頂上、庭院裡、空地上……布滿無數崗哨和花花綠綠的假人,我們同學拿著洗臉盆、搪瓷碗,手中擎著花色彩旗,同學們準時進入陣地,將校園和宿舍區包圍起來。陣地密如網,崗哨密如林。校圍殲麻雀總指揮部一聲令下,敲盆擊碗,搖旗吶喊,殺聲震天,使疲於奔命、驚魂未定的小麻雀墜地身亡。經過三天苦戰,戰果輝煌。麻雀也是小精靈,一部分麻雀被趕到安靜的農村,但農村也絕不是一片靜土,也不是真空地帶。這時,每班3~5人組成一個戰鬥小分隊,進攻農村。每天下午四時,我們準時奔赴距城十餘里的農村,掏堵漏網的每一隻麻雀,到晚上10點多鐘才返校,我們的決心是不獲全勝,絕不收兵,又是一周的折騰。從1955年開始,最高領袖的旨意是讓小麻雀斷子絕孫。但他這一「英明舉措」,卻破壞了自然界的生態平衡,已受到大自然對農林業生產的嚴厲懲罰。

這期間也正是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惡毒攻擊」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之後,為了打退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猖狂進攻,我校同全國的形勢一樣,全方位掀起了充分發動群眾的熱潮,從班級、從全系、從全校,檢舉揭發大大小小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弄得人人自危,膽戰心驚。學校黨委書記在動員大會上信口雌黃的說:檢舉不檢舉,揭發不揭發是立場問題,檢舉揭發出來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是否屬實是認識問題。只能是亂打一通,痛快一時。這一部分人整那一部分人,這一英明舉措,在全國已揪出55萬多名右派分子的基礎上,又整肅出了380萬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實屬戰果輝煌。那時的建國方略就是一心一意謀整人,揪出來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越多,革命成績就越大,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就會越快。

我們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正是需要營養長身體的時期,何況處於這樣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中。在我們下放農村勞動鍛鍊時,口糧供應每人每月30市斤,完全不夠吃。由於我人高馬大,身強力壯,髒活、累活班長總是分配給我,我也有質有量的完成。在勞動期間,我曾說過:「讓吃飽晚上幹活也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的同學舉報後,我只好低頭彎腰認罪,無限上綱的深刻檢討,「狠挖思想根源」,以屈辱之心說一套假話:「我與彭德懷同流合污,遙相呼應,我反對三面紅旗,社會主義國家哪有吃不飽飯的人,我有眼無珠,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否則過不了關。大會、小會批鬥一周,將完整的檢查材料交給支書。又加上我是貧下中農出身,又加上我是現役軍官子弟,根正苗紅。幾天之後,在全班大全上,支書還表揚了我:檢查深刻,認識透徹,有悔改表現,今後要繼續努力……我總算被解放了。那時右派分子、壞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是高懸在每個同學頭上的三把利劍,不知何時就會有一把利劍射在倒霉同學的頭上,讓你永世不得翻身,更哪有「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

我們班有一同學丟失了銀行存摺,校保衛處也來人臥底探查。一周以後,拿出匪夷所思的英明決策。破案當然要走群眾路線,讓每個同學寫一張字條檢舉揭發偷存摺的人。這一荒誕無稽,不可思議的「英明決策」宣布後,全班同學鴉雀無聲,人人如坐針氈,毛骨悚然,無精打采的低下頭沉默思考,惶惶不可終日,人人心事重重。但是誰也不敢提相反意見,不說順話就很好了,只好低下頭默不作聲,明哲保身,嚴緘其口,但求無過,否則,那把利劍就會落到自己頭上。經過一番瞎折騰,我班王××同學得票最多,「當選」。因為這一同學平時好多管閒事,從哪個側面看,他都像「偷斧子的」,百口難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選之後,利劍落在他頭上,小會鬥,大會批,白天在保全人員的監視下,在宿舍里寫檢查,寫交待,不准去上課。寫認罪材料,坦白交待是他每天的「必修課」。遭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迫害。同學們也跟著倒了霉。晚自習不能上,開大批判會。無情的批鬥,肉體的折磨,這位「當選」的同學每晚都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接受批鬥,寒冬臘月天嚇得滿頭大汗淋漓,一直折騰了大半個學期,學年期末考試時,他四門功課不及格,只好勒令退學,這把利劍終於見了血,他成了時代的又一犧牲品。(後來存摺找到了,確實不是他偷的)。

1959年下學期,我們仍然盼望著按部就班的上課,系統的學知識,系統的學本領。因為學校剛剛搬遷,教學樓還未建起來,只能在大飯廳里上課,冬天凍的非常難受,沒有棉衣的同學更是凍得瑟瑟發抖,特別是來自南方的同學,他(她)們沒有穿棉衣的習慣,手、腳被嚴重凍傷,難受,也得受;難忍,也得忍;難耐,也得耐。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好的女同學,平時上課、上晚自習時懷中揣著熱水袋取暖。

學校又布置進行教育改革,將資產階級的辦學模式催垮,由「資產階級草包教授們」編寫的教材不是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是與生產勞動相脫離的,不實用的。停下課來全校同學進行教學改革大討論,由學生自己編寫教材自己學才是實用的。其中討論到《氣象學》,「資產階級草包教授們」講的是「空氣流動就形成了風」,這誰不知道,這門課程砍掉。東砍、西砍,最後剩不下幾門課程。更可笑的是,我們班分得《森林樹木學》教材的編寫,任課老師只好帶領全班同學分赴距學校較近的泰山、徂徠山進行野外樹木調查,時間一個月,回校後又將「資產階級草包教授們」編寫的教材轉抄過來,最後給這本偽書披紅掛彩,鑼鼓喧天的給校黨委報了喜。天翻地覆,倒行逆施,學生教老師,真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三、1960學年

新學年又開始了,但這一學年沒有像前兩次那樣開學的第二天就下放農村勞動鍛鍊,總可以上課了。但上課不足一周,新的政治任務又來了,繼續反右傾,鼓幹勁。為了大樹特樹偉大領袖的絕對權威,每人每周必須學習一篇毛主席著作,硬性規定每人必須寫一篇不少於1000字的心得體會,同時要聯繫自己的思想實際,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上掛下聯,向黨交心。同學們更作難了,但絕不敢草率從事,因為這是改造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思想的紅色法寶。我們是農學院,又不是政治學院,為什麼把學習毛著當成主課?把主要精力放在這上面得不償失。我們是小孩子,是學生,也沒有那麼多心得體會,每天急於找報紙,抄報紙,也不管對號不對號,湊滿篇幅為準則。到圖書館借出政治雜誌轉抄下來,或者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每個星期六下午,各學習小組評議每人寫的好壞,其中包括是認真對待還是敷衍了事,字寫得工整與否等。每星期一下午將各小組評出的較好的一篇,再在全班同學大會上宣讀,再評出全班最好的一篇交到系黨總支。它擠掉了學習專業課的大部分時間,每周是這樣倒嚕,雷打不動。同學們敢怒不敢言,有的同學在上晚自習時,在看專業書的同時也將一本毛主席著作放在課桌上,有人來時,迅速將專業書蓋上,懼怕別人給扣上不問政治走白專道路的帽子。對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態度是政治立場問題,哪敢鬆懈,每天人人提心弔膽,本來就提著的心弦繃得更緊了。

由於我經歷了1957年「引蛇出洞」的反右派,看到了許多優秀教師、教學能手被打成右派;又看到1958年撥白旗的事實;又看到1959年痛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血腥戰鬥,使我深刻認識到「禍從口出」的道理,從此我處處小心翼翼,不敢說真心話,在小組會上發言謹小慎微,每句話沉思再三,因此小組會上同學們多次批評我不關心政治,思想消沉……

9月底,我們又奔赴農村,支援農業生產第一線,幫助農民秋收秋種。這時我們的口糧供應由每月30市斤降為24市斤。人人皆知的吃不飽,人人也不敢說吃不飽。又來了新的政治口號:「低標準,瓜菜代」,實行兩條腿走路的方針。只有天知道,瓜菜在哪裡?生產隊每天給我們蒸一鍋用洋槐樹葉做的菜糰子,裡面放很少的玉米面。由於天氣已進入初冬,菜糰子冰涼,吃後我的胃受不了,不吃,又餓得受不了,乾脆,要後面的受不了吧,這樣也節省下菜糰子,自己也免得受罪。有的同學對洋槐樹葉過敏,吃後臉腫、手腫,也就不吃了。時間到了中國人大團圓的仲秋節,同學們卻高興不起來,無米之炊。仲秋節下午,生產隊長給我們送來一隻瘦鴨子,全班同學立刻沸騰了,但怎麼做法,怎麼吃法,又犯難了。因為我們是一群小孩子,一直在外上學,在家從未幫過炊。我小時受母親的指教、薰陶,平時同學們聊天時,我又聊些做菜、做飯的方法。全班同學一致推選我為廚師總長。我將鴨毛退掉,洗淨,將整個鴨子剁成肉沫,放上兩把鹽,煮了一大鍋鴨子湯。因為過節同學們提前半小時收工回來後,每人美滋滋的喝了一碗熱鴨子湯,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終生難忘的仲秋節。時間已過去半個世紀,但當時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如在昨日,記憶猶新。

回校後,還是餓字當頭,由於缺乏營養,有一大半同學得了肝炎病、浮腫病,有的同學用醬油沖水來充飢。一天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我到郊外撿拾農民田地里丟棄的地瓜葉、地瓜蔓。回校後洗淨,切碎,放在洗臉盆里,倒入開水,浸燙15分鐘,瀝淨水後,再重複一遍,如同在課堂上做化學試驗一般。再買2分錢的醬油倒進去,調拌後,分給全班同學吃,同學們飢不擇食的雀躍瘋搶,一直在吵:這是誰的發明?是否還需要申請專利?這一填滿肚子的「科學方法」很快在全班普開,也算挽救了一些人。後來,在撿拾地瓜葉的同時,同學們也做一些農民不要了的地瓜復收。復收回來的地瓜總不能生著吃,煮地瓜的木柴又成了難題。因為我從小在城市長大,知道搞建築用的那些油毛氈,可以點燃燒火。我便從我校建樓工地上,一小塊,一小塊地撿拾那些丟棄不要的油毛氈。同學們每天早晨,將地瓜裝入水桶煮起來,宿舍區炊煙四起,煙霧繚繞,好一派繁忙的早炊景象。當時,有的同學驚奇的直接問我,你怎麼知道油毛氈能燒火呢?在四年大學期間,我「研製」了兩項發明,但均未申請專利。這真是人生中一段不可忘懷的黑色幽默。

那時,每個同學每天吃幾兩飯非常有計劃,甚至連一粒米也不敢多吃,也絕不敢寅糧卯吃。可是發現我們班有一同學幾乎是頓頓敞開肚皮吃,同學們產生了懷疑,給支書、班長反映情況後,支書、班長決定在他去上課時,翻他一下,結果從他床頭翻出二百多斤飯票。據他交待,某日夜間,他從食堂里偷的。我們撿拾地瓜葉、蔓與這位同學走的路徑不同,但目的完全相同。這位同學被開除學籍了。與此同時,更大的惡性事件發生了。在我們學校大門口出現了「反飢餓」的標語,又在學生食堂飯票上出現了「忍飢挨餓的夥伴們,起來吧!起來要求地瓜、黑饃(地瓜面窩窩頭)和能充飢的東西。」這兩條「反動」標語一出現,卻給廣大同學帶來了麻煩,停課,對筆跡,排查,檢舉,破案……弄得人心惶惶,驚魂四起,折騰一周也無結果。到寒假放假前,每人又寫了兩份與上面同樣話的字條交上,才告一段落。寒假後,我們在火車站勞動時,這位同學逮捕入獄,判刑7年。

寒假後,我們班一位十分老實而又內向的同學背後對我心神不寧的說:「我不想上學了。」我說為什麼?他說:「你看打成右派的都是知識分子,上學越多,打成右派的可能性越大,工人、農民,哪有打成右派的?」我說以後可能會好點。處於那個時代我也不敢多說,我的政治覺悟水平也不高。一周以後那位同學裝病退學了。1957年反右中,最高領袖將知識分子劃入資產階級範疇,作了知識分子是剝削階級組成部分的「科學論斷」,他的這一科學觀點,1958年5月5日在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又得到全體中央委員的確認,成為中國共產黨對知識分子永世的「神聖法典」,可與3800年前的古巴比倫《漢穆拉比法典》相提並論。我們這些幾年後將成為知識分子的青年人,不言而喻也將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使人不寒而慄。同學們愈來愈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兇險。

建校勞動日正好與月末碰在同一天,一個月的飯票將用盡。我同一學習小組的一同學也身材魁梧,人高馬大。早晨喝了一碗稀粥,中午吃了兩塊炸咸帶魚,晚上無飯可吃,抬了一天的大筐,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是滋味。那時就連父子也顧不上啦,那還有什麼父子情,同學愛!完全導致了人性的喪失。這些憂傷的細節和悲愴的情感將口口相傳永遠載入史冊。

四月初,春暖花開之際,我們班又去距學校30公里的山區修水庫,我們班的具體任務是運土、運石料,一干又是一個月。經過這樣的千錘百鍊,誰敢說我們不是無產階級的紅色知識分子!

四、1961學年

這一年在中共八屆九中全會通過並實行的「調正、鞏固、充實、提高」發展國民經濟方針的指引下,我們的學習完全走向正規。認認真真、實實在在的學了一些專業知識。寒假後,我們又分赴外地進行畢業實習。我的畢業設計和畢業論文均獲得滿分,得到了指導老師的好評。

八月初,我們愉快的分別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崗位。

時間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但是那些乘風破浪前進的場景,那些刻骨銘心的教訓,還不時在腦海里蕩漾,成為全然不可忘卻的記憶。以史為鑑,希望那些類似的悲劇不要再以不同的方式重演。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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