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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在這一點上最看不慣赫魯雪夫

—從毛澤東發動文革的「思想史研究」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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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魯雪夫儘管也是獨裁者,他的「非史達林化」很不到位,因而也做過一些不人道的事,但是他的人道情懷和人類意識仍然不是毛澤東所能望塵的。赫魯雪夫並非不知道,如果以傾國之力加強他的個人防護,他自己完全可以在核大戰中倖存,但是他不是毛澤東,他仍然不能對億萬人民的死亡無動於衷。

關於「氣貫長虹」的領袖講話

這篇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文章要從文革前的一件事談起。

1957年11月,毛澤東在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的莫斯科會議上發表了一篇驚人言論,在各共產主義「兄弟黨」中引起強烈反應,後來更成為中蘇分裂的由頭之一。根據中方後來整理的文本,毛澤東是這樣說的[1]:

現在還要估計一種情況,就是想發動戰爭的瘋子,他們可能把原子彈、氫彈到處摔。他們摔,我們也摔,這就打得一塌糊塗,這就要損失人。問題要放在最壞的基點上來考慮。我們黨的政治局開過幾次會,講過這個問題。現在要打,中國只有手榴彈,沒有原子彈,但是蘇聯有。要設想一下,如果爆發戰爭要死多少人?全世界二十七億人口,可能損失三分之一;再多一點,可能損失一半。不是我們要打,是他們要打,一打就要摔原子彈、氫彈。我和一個外國政治家辯論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如果打原子戰爭,人會死絕的。我說,極而言之,死掉一半人,還有一半人,帝國主義打平了,全世界社會主義化了,再過多少年,又會有二十七億,一定還要多。我們中國還沒有建設好,我們希望和平。但是如果帝國主義硬要打仗,我們也只好橫下一條心。打了仗再建設。

直到現在,在中國的一些「主旋律」論著里,這番話仍然得到高度評價,被讚譽為「一篇氣貫長虹、洋洋灑灑的講話」[2]。就連以敢言真相著稱的當代史家沈志華,也為這番話做過辯護。他先是考證了當時蘇聯方面的會議記錄,根據這個記錄,毛的原話是[3]:

是否可以估計一下,未來的戰爭會導致多少人死亡?也許會死掉全世界人口二十七億的三分之一,也就只有九億人。假如真的摔原子彈的話,我認為這還少說了。當然,這很可怕。但是,即便是損失一半人也不是那麼的糟糕。為什麼呢?因為不是我們要這麼做,而是他們,是他們將戰爭強加給我們。假如我們打起仗來,那麼就會使用原子武器和氫武器。我個人認為,整個人類社會將會遭受這樣的災難,那時人類將會損失一半,也許,一多半。我問過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在這個問題上情緒要比我悲觀得多。我對他說:假如人類的一半被毀滅,那麼還會剩下一半,但是帝國主義將會被全部毀滅,並且整個世界將只有社會主義存在下來,而在半個世紀或者一個世紀裡,人口又會增長,甚至增長一半多。中國還沒有真正展開建設,假如帝國主義者將戰爭強加於我們,那麼我們準備停止搞建設;讓我們先比試一下武力,然後再回過頭來搞建設。

沈志華據此分析說,雙方發表的文本主要是後半段話(指中國可以先打仗再建設)有些區別,前半段是大致一樣的。值得提到的是,他還從中國的檔案中找到了毛澤東從莫斯科回來後在一次黨內會議上再次就這個問題的講話,毛這次說的是[4]:

要準備對付大戰,帝國主義有瘋子,扔原子彈。頭一次大戰不過死了1,000多萬,第二次大戰死了3,000多萬。打原子戰,沒有經驗。最好人口剩下一半,次好剩下三分之一,全世界27億人,還有9億人,有9億人也好辦事,換來個帝國主義滅亡,換來了永久和平。所以說,真打原子戰,不見得是壞事,是壞事也是好事。

這裡沒有涉及「後半段」,但顯然毛澤東主要強調的就是這前半段,而且正如沈志華指出,毛這次「說得更加透徹」——在蘇聯,他假設核大戰會使人類死去一半,在國內,他更說是會死三分之二,但這能換來理想的實現,所以「不見得是壞事,是壞事也是好事」——具體地講,死掉一半是「最好」,死掉三分之二是「次好」,當然,如果這能夠「換來帝國主義滅亡」的話。

做過上述考證後,沈志華分析道,赫魯雪夫(Nikita S. Khrushchev)對這段話如此反感似乎沒有道理,因為他自己也講過類似的話:就在毛澤東講話的第二天,《真理報》刊登了11月14日赫魯雪夫接受美國記者夏皮羅(Henry Shapiro)的談話記錄。其中記者問道:「您是否認為在爆發原子戰爭和氫戰爭的情況下這個世界還能有一部分保留下來?」赫魯雪夫答:「當然。會有非常慘重的損失,人類將會經受很多災難,但是人不會從地球上消失掉,社會將會生存下去,並且得到發展。」沈志華說,赫魯雪夫在毛之前四天的此番講話「與毛澤東講話的前半段主旨是完全一樣的」[5]。

但讀過這些文字後筆者很不解:毛澤東與赫魯雪夫兩人講話的「主旨是完全一樣的」嗎?如果僅就「核戰不會消滅人類」這個事實判斷而言,似乎兩人說的確實是一樣的。但是如果就這種事情的可怕程度,就它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一價值判斷而言,兩人豈止不一樣,而且簡直是對立的。甚至就毛自己而言,同樣的事實判斷換一種講法,也會有天壤之別。

證明這一點其實並不困難,我們只要把毛澤東的原話改幾個詞,試試看同樣的「道理」能否用於他自己,以及這種「道理」別人能否講得出口:「要準備對付大戰,帝國主義有瘋子,扔原子彈。⋯⋯最好炸死了毛澤東,剩下劉少奇,次好劉少奇也死了,剩下鄧小平,有鄧小平也好辦事,換來個帝國主義滅亡,換來了永久和平。所以說,真打原子戰,不見得是壞事,是壞事也是好事。」這番話事實判斷完全相同,只是換了幾個詞,與毛的原話在邏輯上與句式上完全一樣。為毛原話辯護的一切理由也完全可以拿來為這句話辯護。

但是筆者要問:在當時的中國,有誰敢這樣講嗎?如果有,可以肯定他立即會被「專政機關」宣布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要說毛澤東不知道),絕不可能活得下來!如果有人當時把這樣的言論評價為「氣貫長虹、洋洋灑灑」,像現在他評論毛澤東的原話一樣,也肯定難逃作為「反革命」被槍斃的命運。

我們還可以設想,在美國這樣一個「帝國主義」國家,再瘋狂的反共「瘋子」膽敢公然講出這樣的話嗎:「要準備對付大戰,共產國家有瘋子,扔原子彈。⋯⋯最好人口剩下一半,次好剩下三分之一,全世界27億人,還有9億人,有9億人也好辦事,換來個共產國家滅亡,換來了永久和平。所以說,真打原子戰,不見得是壞事,是壞事也是好事。」這番話甚至只換了一個詞。

但是,無論多麼瘋狂的反共「瘋子」,哪怕面對的也是反共的聽眾,若是在納粹體制下倒難說,在民主國家裡他敢講這樣的話嗎?可以肯定,在民主國家裡即便是反共的聽眾聽了這種話,也不會認為他只是「共產國家」的敵人,而是會認為他是人類的敵人,首先就是美國人民的敵人。他如果講了這種話,肉體生命會如何不敢說,政治生命肯定就完了。在民主國家誰敢拿幾千萬、更不用說十八億人命去做賭注來實現領袖的「偉大理想」?

顯然,這裡的關鍵並不在於核子戰爭後人類究竟可不可能倖存,不在於「兩個選擇」(戰爭或和平)還是「一個選擇」(只有和平),甚至也不在於核子戰爭的責任屬誰,而就在於基本的價值觀:是領袖為重,九億乃至十八億人命都如同螻蟻,還是億萬人命為重,領袖不能一「浪漫」起來就拿他們當「代價」去換取「理想」的實現?

因此筆者不能同意沈志華的這個判斷:赫魯雪夫對夏皮羅的談話「與毛澤東講話的前半段主旨是完全一樣的」。當然不一樣!怎麼可能一樣呢?你固然可以說兩人都認為核子戰爭後還會有人倖存,但是兩人談話的「主旨」根本不在此,而在於:那些未能倖存的是什麼人?對他們的不幸應持何種態度——因而在核戰和維護和平等一系列重大問題上持何種立場?

很明顯,毛澤東認為那些未能倖存的九億乃至十八億螻蟻是不包括他自己的,他自己則很有信心能夠倖存並領導餘下的九億人成就「打平帝國主義」、「全世界社會主義化」的萬世偉業,因此十八億螻蟻的死亡當然就不過是小小的「代價」,

「不見得是壞事」,甚至還是「次好」了。而赫魯雪夫儘管也是獨裁者,他的「非史達林化」很不到位

,因而也做過一些不人道的事,但是他的人道情懷和人類意識仍然不是毛澤東所能望塵的。赫魯雪夫並非不知道,如果以傾國之力加強他的個人防護,他自己完全可以在核大戰中倖存,但是他不是毛澤東,他仍然不能對億萬人民的死亡無動於衷。正因為如此,在後來的古巴飛彈危機中他才能毅然妥協,與甘迺迪(John F. Kennedy)一起使人類免於一場核戰浩劫。我們知道,當時毛澤東對此是非常不滿的,他強烈譴責赫魯雪夫的「投降主義」。儘管誰都知道赫魯雪夫不僅談不上「投降」,而且在他及其後任執政的整個1960年代,蘇聯在冷戰中都對美國處於攻勢,而美國處於守勢,這一點並沒有因古巴危機的小挫而改變。但攻勢歸攻勢,赫魯雪夫不能拿億萬人民的生命去與美國豪賭。對此,我們只能慶幸當時蘇聯在位的不是毛澤東。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二十一世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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