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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跨世紀老人的真情故事

—人間苦難 世上真情

作者:

1976年,我刑滿,從宜賓漢王山茶場送到四川省地方國營新華硫磺廠當「就業員」,也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二犯人」。這裡地接雲貴高原,硫磺廠位於仙峰山下,氣候惡劣,濃霧障目,谷含陰霾,峰積寒雪。廠區硫磺氣體環繞,惡臭難忍,十里不見樹,五里不長草,山溝里的水都是黃綠色的。好不容易蒙「聖主隆恩」,給了我一個探親假,回到一別二十年的故鄉成都,巧好是周恩來仙逝的日子。

此時,全國人民正處於水深火熱、饑寒交迫之中,過著20多種票證相伴的日子,對毛澤東倒行逆施的惡政,極為不滿,故借悼念周的活動,發泄心中積怨,是中國人民的聰明之舉,追求民主自由之舉;也是在特殊情況下借題抗爭之舉,故而引發了舉世聞名的「四·五」事件。回到勞改隊,我把一些見聞告訴了身邊的幾個朋友。不幾天,從京都到地方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追查政治謠言事件」。

何謂「政治謠言」?就是當時民間流傳的一本《紅都女皇》的手抄本,以及悼念周恩來的一些詩詞,如「欲悲鬧鬼叫,我哭豺狼笑,灑血祭雄傑,揚眉劍出鞘」。想不到這幾個「朋友」中的一位,為了「立功贖罪」,向獄吏檢舉了我。於是,我立即成為全廠兩千多「兩勞人員」中重點打擊的對象,遭到大會小會的連續批鬥。當時有「惡攻罪」,就像今日刑法105條的「顛覆罪」一樣,如果承認了,不殺頭也會判重刑。我是個頑固派,當然不認帳。

管教幹事蔡偉以為逮住了大魚,可是碰上我這個「花崗岩」,敲不開我的嘴,但他又邀功請賞心切,於是只好畢其功於一役:刑訊!其兇惡殘暴令人髮指。為保住殘軀,我星夜越獄。潛逃中曾將被打被捆的情況寫成敘事長詩,寄給中共中央。殘稿尤今保存,為昭世人,摘抄於後:

「千刀剮來萬刀扎,肝膽欲裂眼冒花。兩臂斷裂不知省,十指烏黑胖如蠟。汗水淋漓頭近爆,唇乾舌硬口發麻。前曲後仰不減痛,慘聲悽厲飄萬家。惡奴仍不解心恨,還嫌繩索不緊扎。令人鬆綁重再捆,一腿打倒在地下。腳踏背心繩套脖,臉面貼地碎石擦。貼身襯衫撕粉碎,口中還塞破棉花。篾索挽梁吊離地,背上外把木棒插。萬般痛苦恨不死,不如刑場一刀殺。叫喊漸微聲漸絕,大汗林漓渾身麻。鬆綁才感肩有痛,兩臂下垂難動搭。不知己手是吾手,始見微脈滲血花。三日困臥長呻喚,半月舉手難喝茶。吃飯用嘴碗中啃,如豬似狗地上爬。至今天陰風雨夜,手腕手膊痛自發。一時一時穿胸過,一陣一陣似針扎。肉在跳來筋在抖,骨頭深處刀在刮。輾轉不眠心有悸,一思一想滾淚花。何罪如此遭荼毒?禍起傳謠被撻伐!惡奴為求黃金帽,不惜殘暴亂國法。筆底一曲傷心語,寄呈中央望徹查。革命人道原污水,改造是戲沒王法。子孫後代須牢記,豈容暴政玷中華!」

逃,逃到哪裡?中國雖大,沒有我輩「右派」立腳之地;故鄉有情,豈容底層賤民棲息?所幸,原報社一個叫陳肇世的老友收留了我。他是文教組編輯,是未戴帽的「近右」分子,雖大著膽子讓我留宿,可得吃飯呀!我沒有糧食供應指標,又無點滴經濟收入,只好東藏西躲,做些賣汽球、火炮的小生意謀生。

老友的家,在成都市內通順橋街,外面不遠處,就是文武路與鑼鍋巷交叉的十字路口。那天我正徘徊在這個十字路口的成都旅館門前,忽然從商業廳方向傳來呼叫我的聲音:「黃澤榮!黃澤榮……」。我佇腳張望,見一中年漢子端著碗在街對面向我揮手。走攏細看,原來是在雲南鹽津、涼山喜德、川北旺蒼修鐵路同過隊的李才義。

我立即握住他的手道:哦,哦,你是李才義……李才義,我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呢?

李才義比我小三歲,是中隊裡最年輕的右派。原是四川省財政廳直屬的省建設銀行的幹部,喜歡文學,有時還寫點什麼,曾在省文聯辦的業餘創作輔導班學習過。1957年「整鳳」時,與幾名團員到省委找書記處書記兼組織部長許夢俠,反映機關領導壓制群眾批評的情況。反右時被定為「反黨小集團」,而他則被定為這個小集團的頭頭。在全財政廳系統批鬥後,《四川日報》又點名批判,最後被定為「極右分子」開除團籍、開除公職,強制送勞動教養(簡稱:勞教,下同)。在勞教隊,他是個風度翩翩的小青年,雖然落難,也衣著乾淨整潔。有一次他所在的三、四大組工寮失火,燒掉了他不少的書,心疼得幾天睡不好覺,逢人便說:「書呀,我的命啊!這大山溝哪裡去買?比燒我的錢還痛。」

在雲南鹽津黃桷槽,我們同隊不同大組,接觸不多;加之我當時偽裝積極,與李康(民盟中央委員、重慶民盟宣傳部長)負責編中隊壁報,是教育幹事手下的「紅人」,不少人怕接近我,擔心我畫他們的「貓貓」(指檢舉揭發)。

1960年內昆鐵路下馬,勞教築路支路轉移到涼山喜德縣修成昆鐵路。這是個十分荒涼的彝族地區,基本上買不到食物;加之口糧標準下降,生活極其困難,覓食求生成為勞教們時刻考慮的大事。為了填飽肚子以求活命,我被迫脫掉積極改造的偽裝,破天荒偷吃了中隊幹部小廚房的一隻雞,立即被批鬥,成了全隊第一個送支隊部關禁閉的「反改造分子」。

1961年,勞教築路支隊更名為「415信箱」,轉到川北修廣(元)旺(蒼)鐵路。不久,我也被解除了禁閉,放回已遷往旺蒼縣快活場侯家扁的十九隊。但沒有回我原先的小組,而分去與李才義同組,因此成了同鄉、同趣、喜愛文學的好友。但好景不常,由於我後來夥同他人偷運糧汽車的大米,又被關進集訓隊。加之「馬盟事件」案發,我有重大嫌疑,於是畏罪從集訓隊潛逃到西北,流浪一年後被追捕歸案,判重刑勞改。屈指一算,已有14年多沒有見過面,所以突然相遇,不敢唐突相認。而李才義滿有把握認準我是黃澤榮,問我:

「你取脫(指刑滿)沒有?回成都了?」

我沒有正面回答,用話支開,反詰道:「你回財政廳了嗎?」

「怎麼回得去,頭上有帽子,又勞教過,恐怕此生就如此這般了。」他有些泄氣的答道。

在簡短交談、互相安慰後,我見他手持碗筷,是要去哪裡吃飯的樣子,就準備與他告別。他卻不讓我走,說他是在濫竽充數當木匠,在省供銷社幹活,去商業廳食堂買飯。並且說:明天是國慶,今天憑票可買到「特菜」(純肉類)。於是我隨他又去找事務長要了一張《特菜供應票》,又說他用公家的木料替事務長做過私活,所以對他好。那年月,商業部門近水樓台先得月,許多東西可以不要票證,所以他的伙食團供應比哪家省級機關都好。

我隨李才義去供銷社隔壁的商業廳食堂,取回一盆飯,兩份紅燒肉,兩份咸燒白,到通順橋街陳肇世家一起吃,介紹他與陳和陳的夫人(二嫂)認識,至此,他們後來也成了好友。在吃飯的時候,我才告訴他,我是逃跑出來的,並簡單敘述了經過。他也介紹了他1962年在灌縣摘掉右派帽子,解除勞教,仍不讓回成都自謀職業,而強制去永川新勝勞改茶場就業,後又因「馬盟事件」株連,再次勞教三年,才於1968年「清放」回成都的經過。

我此次逃亡、潛伏成都期間,多虧公職人員陳肇世編輯「窩藏逃犯」;勞教「清放人員」李才義包庇不報,還為我銷售煙花火炮,否則在成都我一天也呆不下去。後來我在灌縣被逮,陳與李很緊張了一陣。惡獄吏蔡偉來成都押解我,審問我住在哪裡?吃在哪裡?與甚麼人來往?我一口咬定:住橋洞,喝河水,與臭蟲蚊子打交道。我知道只要我稍一鬆口,會給陳肇世和李才義帶來什麼惡果。此後提起此事,李才義總要翹起姆指稱讚我:「老鐵肩膀硬!」

趙偉押解我回宜賓前,他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遊覽省城的杜甫草堂、武侯祠,就將我寄押於省公安廳的看守所,並恩准我通知姐姐來探監,我憤然寫了首十分悲壯淒涼的詩:

三杯苦酒別情重,萬語千言涌心中;姐弟相別八千日,又去天涯憶重逢。

平原菜花三千里,仙峰雨雪八萬重;此行難把歸期料,又見沱江漲洪峰。

我被押回仙峰硫磺廠不久,即再遭逮捕。宜賓地區興文縣法院1978年4月以「現行反革命罪」,再判我有期徒刑8年,送雷馬坪勞改農場馬家灣中隊「改造」。

1980年11月,原判法院又改判我無罪,成都日報社也「改正」了我的右派問題,於是回到報社重操舊業,當編輯、作記者。不久,我以原署名「曉楓」,在《成都日報》《四川日報》上發表文章。這時李才義已於1979年復職,在南新街省財政廳上班,中午休息常去不遠的春熙南段茶葉店找我姐姐打聽我的消息。他們是我上次潛逃成都,在陳肇世家認識的。我剛上班的第二天晚上,他就來報社我的臨時住所找到了我。

兩個患難朋友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除了咒罵毛澤東是假馬克思主義,真封建帝王,先殺階級敵人,後清算盟友,再整肅同志,倒行逆施,禍國殃民外,還談了各自落實政策的情況。他說他落實政策很順利,原因是有民主與法制理念的田紀雲,時任財政廳廳長和黨組書記,主持對他右派問題的複查,又有許多老領導的同情與支持,所以很快就獲得「改正」與復職。復職後,被安排在田紀雲夫人李英華任處長的處里工作。有時碰見田廳長,田還關切地詢問他工作和生活有沒有困難?我則向李才義講了我落實政策時遇到的重重阻力,多虧胞姐四處奔走,八方呼籲;加之報社老領導竭力相助,才最後解決。所以我倆都表示要努力工作,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而是為國為民的有用人才。

後來李才義在省建設銀行升任副科長,時有通訊報導、經濟論文和短篇小說發表;我則在《成都日報》主編「鄉鎮風情」專欄,也在川報、四川文學和新觀察等刊物發表詩歌、散文、雜感和短文。於是我們又成了文友。

改革開放後,提倡「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就棄文從商,受聘在四川建中實業股份有限總公司任總經理。當時我的第二任夫人尚有顧慮時,李才義則給了我堅定的支持:由於他的介紹與推薦,我得到一筆銀行貸款,使公司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可惜我不通商道詭秘,多有上當受騙,使公司虧損,還欠銀行30多萬元本息。幸好,交通廳錦城汽車修配廠是法人,董事會又免了我總經理之職,我才脫掉了干係。但李才義的仕途卻因之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原因是我赴北京主持「川酒進京展會」時,代我管理公司的吳開陽竟然跑到銀行去要求減免利息,還透露了我與李的朋友關係。所以李才義從北京參會回去,就受到上司的嚴厲的批評,並因此延後了科長由副轉正;後來當他有能力任副處時,卻又因年齡超過了五十。於是我心裡常常有愧對他的感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李才義的友誼,除了他對我事業上的支持,還有我對他個人問題的關心:我和我胞姐、前妻,都曾經把我的侄女、姐夫的侄女和前妻的侄女介紹給他為妻,只要其中有一個成功,我都是他的長輩。

後來我定居北京辦「鐵流集團總公司」,他亦借出差來京時與我小敘。每當回首往事,他都噓唏不已的說:你老鐵吃的苦比我多,今天的財富也多,此乃天經地義,說明上帝沒有瞎眼睛。他退休後,寫完《天府悲歌》(一本記述四川右派勞教經歷的作品)的2001年,我請他來京輔佐我,為我堵塞財務漏洞,合理合法避稅,又作出了新的努力。但他說那是與我一起在北京度過的一段美好日子。

在反右派運動50周年之際,他曾被邀請去香港和美國開會,他說他憎恨的是十惡不赦的毛澤東,而不願意難為堅持改革開放的現政當局,失去了一次考察「腐朽的頭號帝國主義」的機會,令我為他惋惜。

最近他突發高論,說毛澤東至死都沒有與江青離婚,江青是判了刑的反革命,毛澤東理應是反革命家屬,為何還要掛毛的畫像供人朝拜?這對當年那些地、富、反、壞、右的家屬不公,是在「反屬」問題上執行了雙重標準。

1984年大年三十,我們兩家相約去西安玩。大年三十火車上旅客不多,硬座當臥鋪,兩家大人小人全放平。到了西安為省錢,住進一家小旅店,每天兩元錢。第二天擠公車去看兵馬俑、游華清池,再後觀大雁塔。他會攝影,我會寫文章,隨身記者證一亮,一路通諫(四川話,暢行無阻)。在返回四川時,為防旅客行李中攜帶爆炸物,西安站非得要我們開箱接受檢查。我們這些受過冤屈的人,火性大,自尊心強,認為憑白無故叫開箱,是對人格的侮辱,拒不開箱。

我說:「憑什麼?拿文件來!」

檢查人說:「沒文件,不開箱就不能走!」

他比我更火,硬著腦袋道:「你搞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候?『四人幫』早打倒了,一切講法,憑什麼要開箱子?」

檢查人員仍不放行,我們兩人同時吼叫起來:「叫你們領導來!叫你們領導來!憑什麼?憑什麼?」

檢查人員者見我們強硬,一身幹部打扮,弄不清楚是什麼人,再者他們手中無開箱檢查文件,只好放行。上車後,我們十分得意地向家人說:「做人就得惡一點,不然老受欺負。」

他的太太和我的太太,笑笑說:「快五十歲的人了,還不熄火?」

他道:「這火是毛老頭逼的,過去我脾氣好得很,好得來像個乖娃娃。現在只要哪個稍微欺我一下,老子就要和他來起!」

我道:「我也這樣!」

我太太諷一句:「你們兩人都吃錯了藥。」

他笑笑:「就是吃錯了藥!我們本來是擁護共產黨的,老毛硬說我們反對共產黨,整了幾十年,球上都是氣。」

大人和孩子笑了起來,說我們說髒話。我補一句:「毛澤東才髒!」

1985年他得知我要「下海」辦公司,他首先表態說:「你當個徒弟娃,懂得生意,膽子又大,闖一闖也好。如果這條路走通了,我也跟著來。」

我們的公司叫四川建中股份有限公司,掛在成都市鄉鎮企業局下面,局長老蘇是董事長劉恩來的同鄉,劉是成都錦城汽車製造廠長。他原是西城區組織部長,1957年劃成右派分子,作二類處理,開除黨藉,送到這個廠的前身——成都錦城汽車修理廠當工人,「改正」後升為廠長,不到五年把這個修理廠變成汽車製造廠,在全國有一定知名度。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四川出版社編輯、右派老朋友楊干庭要我和四川日報名記者艾風(也是右派)去寫一寫劉恩來。我和艾風去錦城廠採訪了半個多月,寫了篇一萬五千佘字的報導文學《劉廠長闖新路》,發表在《四川文學》上。四川省廣播電台決定播送,並將播送消息登在《四川廣播電視報》上。不知為什麼,此文牽動了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長許川的神經,在播前兩個小時下令撤銷。這樣和劉恩來成為知已朋友,我辦公司,他義不容辭的投資和出任董事長,後又以成都錦城汽車製造廠的擔保,通過他的暗中支持,向省建行以更新設備名義,貸了80萬人民幣。於是建中驟然膨脹,不出半月十多個子公司遍及成都。

無論怎樣說,我還是重情感,信承諾的文人,加之與社會斷代二十多年,不知「十年文革」後的中國人早已變了味,再無理念、信仰、友誼可言,在生意場中的人更是五馬六道,十騙九詐。不到半年,80萬人民幣貨款被下屬子分公司騙得精精光。我這個做總經理的還要靠辦報掙錢還息還貸,辛苦極了,一天四處奔跑,不敢花個子兒。這些分公司的所謂無賴流氓經理,成日不做正事,大吃大喝,一擲千金,不僅花光了總公司投去的資本,一年後還撤了劉恩來的董事長和我的總經理。那時沒有公司法,只要錢一到手就是自己的,市場亂成一團,沒點商業規則。

1987年我移師北京,專事信息開發和公共策劃以及辦刊辦報,才擺脫困難,異軍突起京城,逐漸成為「最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而他一邊工作,一邊收集整理材料,矢志不渝,長年堅持,決心將他歷經的苦難寫成自敘性小說。我們幾次談及,開始並不在意。到了2001年,他竟然成稿三十餘萬字,書名《天府悲歌》。書的全部內容,都是寫的當年「415」勞教的事情。書中寫了98個右派,十個管教幹事,各自獨立成章,而又貫為一個整體,人物的喜怒哀樂,各種悲慘遭遇,諸如勞累、飢鋨、打吊、捆綁,戴鐐、扎銬、關小監,逃跑、判刑、槍斃等盡灑紙上,我當年偷雞、偷米的驚險場面,以及事敗被打吊、捆綁的現場情形都展現書中。雖然文字功底與寫作技巧不夠爐火純青,但真實的事件和人物的跌宕起伏,卻催人淚下。為了要出版,他特地來北京找我幫忙搞書號,我當然義不容辭。此時,不是他招待我,是我招待他了。

他不再支持我掙錢,多次勸我脫下「紅舞鞋」回歸書齋,寫二十三年的苦難,留下老右們的辛酸歷史。

他說:「錢掙得差不多就算了,只要夠吃、夠穿、夠用,多了沒有好處。你是記者出身,筆頭比我硬,受的苦比我多,寫出的東西一定比我好!」

他說的是真話,過去受屈蒙冤,我每月才一元五毛的零錢,不也過了二十多年?現在有車、有房、有儲蓄,為什麼還要去掙?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還說,留給幾女的不應只是錢,更重要的精神財富。快七十歲的人了,再不寫就沒有時間了!

於是我接受他的勸告,從2003年起開始收縮,到2005年底基本關閉了所有的公司。2006年,我便成為自由人,開始寫起東西來,也逐步逐步與右派朋友有了交往,並參與他們的各種大小聚會,不再在錢上動腦筋,回到了文人時代。

李才義的《天府悲歌》,後更名為《風蕭蕭路漫漫》,才獲准在境內出版。印了三千多冊,少數收點成本費用,多數都送難友。在書的插圖一頁上,還有他和我彩色照片,使我也成了知名人士,我更不得不寫了。

2007年初,世界筆會中國分會在香港舉行年會,我和他都是受邀對象。他十分高興,我飛回成都,一同去警局出入境管理處辦了港澳自由行證件,回北京我又為他預購了京九特來回特快直達車票。可是到出發時,他打住了,掛來長話說:「老黃,那會不能去,我們單位老乾處找我了,說那是敵對勢力乾的。你也不能去,去了會從口岸揪回來的。」

我說:「管它什麼勢力,我們談寫作,又不反對國家,怕什麼?去!」

他見勸不住我,只好無可奈何說:「反正我不去。」

我按時離京,按時出境,在會議期間,還在沙頭角遇上香港特首曾蔭權,併合影照了相。歸後,我寫了篇隨筆《一車兩制說民主》,把香港所見所聞放情於紙。他看後十分後悔,聲言要告老乾處。我又勸起他來說:「你沒法告,別人僅是勸,你又無證據阻止你去。」四個月後,他和我又都接到中國信息中心的邀請書,邀請我們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參加「五十年國際『反右鬥爭』研討會」。他又猶疑了,問我去不去?我說:「我一定去!」

幾十年來我們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交流看法,交流思想,有同的時候,有不同的時候,不管同與不同,苦難與友誼卻永遠留在心中,留在這個多變的世界上……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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