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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線教育一夜入冬:昨天招人,今天解散

「上班把班給上沒了,就很離譜。」

剛經歷辭職風波的王聞遠顯然還沒緩過神來。從今年二月底入職到辭職,不過三個月,整個項目居然都黃了。

王聞遠任職於一家在線教育上市公司,他是該公司旗下早期教育項目的一名輔導老師,辦公地點在一個新一線城市。

他告訴市界,他們公司從主管到下面的員工,幾乎都是從頭招募的,從2月份初成立時的不到10個人,到項目被解散前已經擴展到了300多人。

入職前,王聞遠還收到了好幾家體量與之相當的教育公司的offer,「我當時是被領導畫的餅圈住了」,領導給的承諾是,中心才剛成立,現在進來就是元老級員工,日後做大了就能擔任小組長甚至主管。

王聞遠也是這麼認為的,畢竟直到項目解散前,公司還在招聘,一度十分缺人,「5月上旬我們領導還說馬上暑假了,公司會對大學生做校招,到時候會新進一大批新人」。

直到5月底,變故陡生。

01、急速冰封

5月26日,公司的氛圍和往常沒什麼區別,組長依然在念叨著暑假招人的事。

直到通知第二天上午10點,全員穿工裝,在工位上開一個線上會議。組長提了一嘴,「大領導一般不開會,一開會應該是重要的事兒」。

包括王聞遠在內的大多員工並不以為意。他們曉得即將出台新修訂版《未成年人保護法》,「估計是要我們跟家長溝通的時候改一下話術」。

但事情的走向,徹底出乎預料——項目解散,公司裁員。

更讓王聞遠無語的是,以前從來沒聽過的「三期出單」成為了員工賠償的絕對標準。

「我們合同里從來沒有寫過要求三期必須拉到客戶,日常也沒有過這樣的說法。」王聞遠說,「但我領導就站在我身邊讓我申請自願離職,他說我不管怎麼樣堅持,最終都拿不到一點賠償。」

直到這時,王聞遠才從公司原先那種「忙碌」的氛圍中脫離出來,跟周圍的人和網上打探了一圈,不只是他這邊如此,該項目北京的同事也遭到了同樣的待遇。

王聞遠終於意識到,外邊的天早就變了:在經歷過野蠻生長後,教育行業突然遭遇了極度深寒。

最明顯的就是教培機構隔三差五「上熱搜」。從4月開始,先後一大批教培機構輪番被通報處罰。據不完全統計,被通報的近20家教培機構,在兩個月內的罰款金額總計約5000萬元。

處罰所涉及的核心,可以概括為三個關鍵詞:虛構、誇大、誘導。比如虛構教師資質、誇大培訓效果、誇大機構實力、編造用戶評價、虛構原有價格等等。

除此以外,市場監管局檢查的內容還包括機構的辦學資格、教師資格、是否超前教學、培訓時間是否超過晚八點、收費是否超過三個月或60課時、校區安全等,稱得上全方位、無死角。

並且這種檢查隨著5月21日《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的審核通過而進一步嚴格。

隨後,更多教育公司進入裁員,或停止招聘階段,甚至傳出大公司毀約應屆生的消息。

在一家融資超D輪的教育公司做HRBP(人力資源業務合作夥伴)的袁牧感觸更為深刻。往年的四五月份,為了爭取讓更多的家長購買暑秋課程,各家在線教育公司,正是最需要人力投放的時刻。

但如今,儘管公司在某招聘平台上還有很多在招崗位,但實際上,她告訴市界,「我們很多崗位都停止招聘了」,在京崗位的招聘已放緩,北京之外的幾乎都暫停了。

吳曉峰在一家美股教育上市公司做產品經理,他告訴市界,他們公司有一些部門也已經停止了招聘。

如火如荼的在線教育行業,如同一壺煮沸的水,在毫無準備的時候,被突然丟進了極寒之中。

02、資本出走

表現最明顯、反應最快的就是資本。

好未來曾是高瓴資本在美股的第一大持倉股,最早從2014年第四季度開始建倉持有,2019年初還曾參與了好未來5億美元的定增,但到了2021年第一季度,它清倉了好未來所有股份,還一併清倉了一起教育。

高途則遭到了老虎環球基金的清倉減持,以及瑞銀七個季度以來的首次減持。

在二級市場上,各家教育公司的股價斷崖式下跌,其中,市值曾一度突破千億的高途,股價縮水近九成,從最高時候的每股149美元,跌到了如今的不足16美元。

根據雪球數據,新東方、好未來、高途這三家美股上市的教育公司,自2月份至今,市值合計跌去了超4000億人民幣。

教培行業從業者孫悠悠對此感慨頗深,「如今教培機構的股價跌成這個樣子,等同於無形中重創了該行業的估值,未來這個行業可能就不值錢了」。

而她沒說出口的話是,一旦這個行業不值錢了,本來就是被資本用錢堆起來的行業規模,能撐多久。

資本向來逐利,一如當年它們對教育行業的「追捧」。

在線教育行業的發展跟網際網路密不可分,並且隨著移動網際網路的發展,加快了供給側產能釋放速度,有網際網路基因的在線教育,便順理成章地被資本發現了。

2018年前,資本對在線教育行業的態度一直比較保守、曖昧,2016、2017年合計融資金額僅僅160億元。

但隨著2018年資本進入寒冬,教育行業本身特有的穩定性被無限放大,融資陡增,僅2018年一年,在線教育行業的融資規模就超過了200億。

而真正讓在線教育行業實現加速跑的,則是2020年的線下停課。激增的用戶需求讓在線教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資本嗅覺靈敏,這一年,全球教育投資的約80%都流向了中國,在線教育的融資金額超過了539億元,同比增長267.37%,比此前四年的融資總和還多。

有意思的是,2018年在線教育行業的融資數量多達120起,2020年卻減少到了111起。539億元的融資中,有70%的錢都給了頭部兩家在線教育公司,投後估值近千億。而在教育行業,千億市值的公司,可謂鳳毛麟角。

資本大手筆的投資,也十分有「效果」。

過去,培訓班蝸居在一些民房或者低矮的辦公大樓中,一邊發宣傳單,一邊給路人解釋「什麼是輔導班」。早些年,即便規模較大的一些培訓機構,每年也要定期做巡迴演講,才能讓人知道它是誰,幹什麼的。

而如今,拍照搜題、在線大班課、xxAI課……開始變得家常便飯。一面是機構熱情地推銷,另一面是家長邁出好奇的腳步,但在這其樂融融的背後,資本從未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

畢竟,資本追求的一向是高報酬率,養成雖容易讓人有成就感,但真金白銀,才最能讓他們感到暢快。據說,當時兩家頭部在線教育公司的份額一度遭到哄搶,很多投資人手上雖然有錢,但就是拿不到份額。

再看如今一些試圖上市的公司,想方設法請投資人參加路演,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03、變了味道

在進入瘋狂擴張階段前,教育行業保持著最為樸素的本來面貌,即安心做內容,做口碑轉介紹。

新東方俞敏洪最初創業時,為了獲客,曾冒著被處罰的風險,去電線桿上刷小廣告,等到稍微有些名氣了,才開始發傳單。可以說,早期的新東方攬客幾乎全靠口碑。

(俞敏洪)

但就靠著這樣原始的辦法,有大批人包括外地的學生慕名而來。有些學生會早上坐火車來,聽完課再回家,為了讓學生免受奔波,新東方後來建了宿舍。

據一些上了年紀的人講,當時買新東方的課程要靠搶,如果沒有早點排隊,就報不上名。靠著口碑轉介紹,新東方營收規模不斷擴大,做成了上市公司。

如今再看,有了資本加持,在線教育公司雖然穿金戴銀,但卻鮮少有能複製當年盛況的。

大多公司要通過電銷、地推、體驗課等去拉人;廣告漫天,5個廣告牌中獨占3個;冠名、贊助電視節目;大手筆地在百度、快手、抖音等平台投放資訊流廣告,據說,教育公司2020年為字節跳動貢獻的廣告收入排在了前3名;更有瀕臨破產的廣告公司,生生靠著一家極速擴張的在線教育機構活了下來……

在做輔導老師之前,薛雅琪以為這個工作主要是點評學生作業、答疑解惑,續報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跟家長嘮嘮就行,沒有強制要求」,但等她真做了輔導老師才明白,「不管你前期服務、課程答疑做得多好,沒人會看得到,領導只在乎你後期能賣出去多少節課,有多少人續報」。

「說難聽點,我們就是銷售。」薛雅琪自嘲道。

同樣做輔導老師的凌雲霄每天必做的工作就是,多次給家長群發消息,催促家長續報,甚至晚上10點半、11點還要給家長打電話溝通續報問題。「領導的宗旨是,只要家長沒有把你拉黑,就得繼續給這個家長打電話。」

寒暑假是家長需求最旺盛的時候,凌雲霄所在的公司要求全員加班至晚上11點,但如果有別的組還在出單,領導會委婉地表示出不讓下班的意思,「他們會說你看別人還在出單,別人多努力,你們怎麼樣云云」。

這樣的環境下,如果說之前教育機構是塊璞玉,即便蒙塵也能被發掘,那麼後來有些在線教育公司,把自己當成了賣不出去的大餅,處處吆喝。

04、回歸本途

於是,整個在線教育行業陷入冰火兩重天,一面是高融資、高估值、高收入,另一面,則是高投入、高虧損。比如高途,2021財年第一季度營收19億元,淨虧損卻也達到了14億元。

再看其利潤表構成,一季度銷售費用為22.89億元,銷售費用率超過了100%,也就是說,它從學生那裡收來的錢都覆蓋不上獲客的費用。

剛在美股上市的掌門教育,連年虧損的成本架構中,就少不了銷售和營銷「出力」,包括了對銷售和營銷人員的補償,以及與在線流量獲取渠道相關的費用,公司2019年、2020年兩年的銷售費用合計超47億元。

這在之前幾乎不敢想像,總是被詬病「跟不上在線」的俞敏洪,事實上是在線教育行業第一波吃螃蟹的人,但卻因當時虧一點點錢就撤了出來;據說,張邦鑫也曾因學而思廣告費用過高,撤下了地鐵廣告的負責人。

薛雅琪告訴市界,機構每獲得一個體驗課學生所需的資訊流廣告費用在80元-200元不等,而在接下來為期5天的體驗課中,還要出老師、出課程、出禮包,但學生很可能不報班。

俞敏洪曾公開表示,一個正價班學生的獲客成本在4000元左右,每個學生每年的總費用也就是3000-4000元,且通常退班率在40%-50%。所以機構才會如此注重續報。

關鍵是,機構的課程能夠做到留住學生嗎?

其實從家長的態度中也能略知一二。

儘管在地鐵、公車站牌、電視廣告、電梯間、朋友圈等的輪番轟炸下,家長陷入了內卷,不報班就焦慮,不報班就會顯得格格不入。

但一報班,有些家長就會陷入選擇困難症,畢竟教培機構的節奏是,這家出了「拍照搜題」,另一家馬上跟上;這家出了「真人在線答題」,立馬有「同款」;這家有了「xxAI」,那家就搞一個「xxxAI」。幾乎不存在什麼秘密和新意。

讓家長大惑不解的是,雙師模式、三師模式、第二主講等如此多的概念,彼此之間真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可惜的是,大多在線教育機構忽視了這樣的聲音,或者說,背負著資本負重前行的教育機構,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聽一聽這些聲音。

資本介入後的教育行業,幾乎只剩下了「兩板斧」:打造名師和獲客,而名師一定程度上,同樣是獲客的手段之一。

不得已之下,機構眼裡只剩下了流量,所以才會出現四家機構同時聘請一個演員擔任不同科目老師的鬧劇。一位教育行業從業者解釋道:「都選她的原因在於,同樣的視頻廣告,只有這個『老師』的視頻播放量是最好的。」

而視頻播放量,就意味著流量。跑馬圈地打下市場,然後再割韭菜,典型的網際網路式打法下,機構們為了搶流量,只好紛紛祭出招牌。可惜的是,同質化愈發嚴重的當下,機構們能打的、能最快見效的,幾乎只剩下了價格。

於是,價格戰繼續,燒錢繼續。在這場充滿金錢硝煙的戰爭中,超3個月長達一兩年甚至更久的預付款、忽悠消費者貸款買課程,以此導致的機構資金鍊斷裂、跑路或破產一茬接一茬。

雖然有了資本加持,教育行業能夠以更快的速度做一些嘗試,但頭上卻也因此懸了一把「利潤和規模」的重劍,在愈發跑偏之前,整頓不可避免。

整頓之下,無論是教育機構還是機構里的各色人等,或多或少會面臨一些變數,大浪淘沙下,經歷一場過客匆匆。

「我打算考研了。」來這個行業走了一圈,雖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害,但王聞遠仍對老師這個職業有所留戀,「等上完研究生,我希望能做一名大學輔導老師。」

(文中出現的受訪者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市界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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